杨奇的眉梢猛然一挑,几乎立刻要发作起来。但他还是压制住火气,沉声道:“孔晟,你莫要不识好歹,你可知道,在这江宁城中,触怒本官的下场如何吗?”
孔晟淡然回答:“顶多一死而已,使君大人还能如何?”
“你不怕死?”杨奇冷笑着。
“我怕又有何用?使君大人强权在上,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指鹿为马,可以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置我于死地,无论我怕与不怕,都难逃使君大人的手掌心,难道不是吗?”孔晟的应答无比的平静。
“按说,你胆大妄为,欺瞒本官,因此就可以治你的死罪。但念你是一个人才,如果你愿意改过自新,本官可以给你一条生路。”杨奇倒背双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孔晟。
“任凭使君大人处置就是。”孔晟摊摊手:“但孔晟着实无错可认。”
杨奇怒眼圆睁,低低咆哮道:“孔晟,你这小厮,太过放肆大胆本官给你生路,你竟敢抗拒不从?”
杨奇今日来不过是找个台阶下,就此释放了孔晟。他这两日思前想后,怒气渐渐消了,知道即便孔晟上表,朝廷也断无可能迁都金陵,这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但不成想,孔晟却软硬不吃,拒不低头认错,让他下不了台。
孔晟似笑非笑地回望着杨奇,半点也不畏惧。对于杨奇的虚伪心思,他一目了然,只是他自觉留在这监房之中静静修炼,远远比外边更加安全清静,反正杨奇心存顾忌不会对他下手,他就乐得故作不识杨奇暗示的善意。
而且,他猜测杨奇突兀来探监,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必朝廷的册封昭命即将抵达江南,杨奇为了圆场,不得不亲自来释放孔晟。
事实上,杨奇今日一早就得到通报,李亨小朝廷的钦命宣召大使、内臣总管李辅国一行数十人已然渡江南下,正在向江宁郡而来,估计顶多三日后可赶到。
朝廷派一个太监总管千里迢迢过来宣召,宣布迁都的可能性不大,唯一的可能就是郭子仪的举荐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孔晟要得官了。
到了这个份上,孔晟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不是杨奇所能控制住的了。无论杨奇怎么恼火愤怒,他都不能将一个朝廷即将册封为官的士子继续关押在监房之中。
杨奇脸色阴沉似水,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孔晟,本官宦海浮沉数十年,自觉阅人无数,但却在你身上看走了眼,本官万万没想到,你这样一介黄口孺子,竟然还真的手眼通天,谋划缜密,就生生在本官眼皮底下翻了天,将包括本官在内的一干人等玩弄于股掌之中。好,你很好”
孔晟轻轻一笑:“使君大人,孔晟无非是谋一条晋身的活路罢了,孔晟从来都不曾、也从未想过要与使君大人为敌。而且,雪若小姐对孔晟情深意重,由此,使君大人都始终会是孔某的长辈,无论孔晟怎么翻天,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都不会做危害杨家的事情,这一点,但请使君大人放心。”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奇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他沉默了一会,突然朗声一笑:“好,孔晟,本官姑且相信你不会跟本官为敌作对。只要你言而有信,老夫的两年之约仍然有效。”
孔晟长身而起,淡然道:“既然如此,孔晟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伯父可容我一言?”
杨奇嘴角一抽,似是猜出了孔晟要说什么,神色一变,皱紧了眉头。
他刀锋般冷酷无情的目光凝视着孔晟,有些话藏在心底心照不宣是最好,要知道,一旦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无论是他还是孔晟,都再也没有了回头路,就只能把事做绝。
到了某种时刻,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杨奇也只能选择将孔晟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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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纵论天下(2)()
孔晟何尝不知有些事情一旦捅破了窗户纸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但他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为了杨雪若的深情,他不得不冒一次险。他决定当面与杨奇坦诚相对长谈一次,若是能让杨奇改变心意是最好,若是不能,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该做的他都做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任他去吧。
“使君大人,今日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可以敞开来说了。伯父可知安禄山为何要造反?”孔晟轻轻道。
果然来了。杨奇眉梢一挑,却是不动声色地挥挥手道:“安贼天生逆反,拥有反骨,这一点天下人都知晓。论起来,他之所以举兵谋反,在本官看来,原因并不复杂。”
“主要在于,李林甫的压制和杨国忠的逼迫。满朝皆知,安禄山惧怕阴狠毒辣、老谋深算的李林甫,安禄山曾对亲近之人说:我安禄山出生入死,天不怕地不怕,当今天子我也不怕,只是害怕李相公。可李林甫一死,安贼就失去了压制,而杨国忠此人愚蠢狂悖,不像李林甫对安禄山一样恩威并重,只知一味的打压胁迫,最终还是逼反了安贼。”
“实际上,本官以为,安贼起兵还是有些太仓促了,若是他能再从容准备两年,或者就不是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了。再者,此人毕竟是区区胡儿,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他在攻破长安洛阳之后,竟然急切称帝而不思进取,倘若他趁势直逼入蜀,或分兵拿下灵武,哼,这天下岂不尽在他的掌心?”醉心章节小。說就在嘿~烟~格
杨奇这些平日深藏于心的话若是让外人听到,无疑是大逆不道,他说得如此直白和不加掩饰野心勃勃,听得孔晟心头更加凝重。
孔晟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时今刻,他算是与杨奇彻底“坦诚”了,而杨奇既然敢直言不讳,想必已经对他起了杀机。孔晟知道自己在玩火,也是在钢丝绳上跳舞,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化为灰烬。
孔晟沉默了一会,他刻意回避了杨奇的后半段话,而直接回应了他的前半段:“使君大人,你所说的其实都是表面现象,孔某不以为然。”
杨奇冷笑一声:“你且说来听听。”
“安禄山之所以起兵谋反,在孔某看来,真正的原因有三。其一,私欲膨胀,权力膨胀。此人爱财如命,他有强大的军队,靠军队来抢自然一本万利。其二,朝廷腐败。开元之后的大唐失去了政治清明和君臣图治,有的只是日益腐化和近臣弄权。李林甫、杨国忠先后为相,搞得朝政乌烟瘴气。这种情况是有机可乘的。第三,国内空虚。当时朝廷军队的主力都在边境作战,守护长安和关洛的军队很少,安贼从河东起兵,势如破竹,一举拿下京城,震慑天下。”
孔晟的话一说完,杨奇嘴角一挑:“你我所论大同小异。孔晟,你可知妄言朝政、非议朝廷,可是杀头的重罪?”
“先前我就说了,此刻并无外人,我愿意与使君大人推心置腹的说几句话,如果使君大人认为我狂悖,那么,孔晟就此认罪,任由大人处置就是”孔晟神色平静地施礼道。
杨奇扫了孔晟一眼,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安贼虽然势大,占据了大半个中原,但在我看来,至多三五年之内,他必败。一介胡儿,成不了什么气候。”孔晟拱手为礼:“使君大人以为然否?”
“本官看倒也未必见得。况且,这天下间拥兵自重蠢蠢欲动者,何止是安禄山一人,朝廷纵然平息安贼叛乱,恐怕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社稷江山早就乱了。”
“天下间有野心的人绝不止安禄山一人,这毫无疑问。而且,大唐积重难返,藩镇割据已经根深蒂固,很难从根本上逆转。我相信,天下各藩镇都在观望,若是朝廷迟迟不能剿灭安贼叛乱,只要有一人点火,就必成星火燎原之势。”
孔晟笑了笑,声音变得凝重沉静起来:“但这天下大势自有定数,任何妄动之人,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和万夫所指。所以,还是要继续等待时机,谋而后定才能成其大事。就目前而言,可以先看安贼叛军能否拿下太原府。若是安贼攻破太原,那么灵武危矣。朝廷纵有郭子仪、李光弼这些中兴名臣,也无力回天。到了那时,天下藩镇必有趁势而起者,这天下就会要乱上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载,倒是群雄逐鹿就看谁是天命所归了。”
“使君大人,以为然否?”
孔晟从始至终没有提及杨奇的野心半个字,但字字句句却是意有所指,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这番话直接说到了杨奇的心坎里,他听得神采飞扬大为振奋:“然。”
“但是,若是安贼拿不下太原府,李光弼的大军就会趁势进攻,与东线的郭子仪军两线夹击,前后呼应,光复关洛指日可待。一旦朝廷平定安贼叛乱,哪怕是这天下间依旧是千疮百孔,也失去了争霸的机会。轻举妄动,下场可知。”
杨奇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其实这番话孔晟不说,他也心里多少有点数。只是他野心膨胀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之的准备也长年累月,如果不趁乱搏一把于心不甘。
见杨奇神色变幻,孔晟就知道自己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和对于天下大势的分析,中肯真诚的建议,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
孔晟心内暗暗一叹,咬了咬牙突然又道:“使君大人膝下只此一女,并无子嗣传承家业,以孔晟看来,纵然大人将这江南经营成铁桶一般的江山,也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又是何苦来哉?”
孔晟说完,就又坐了回去,闭目不语了。
他这话犹如针刺一般直入杨奇的软肋,扎得杨奇生疼,当场恼羞成怒。他明知孔晟“言之有理”,但还是气得脸色铁青,肩头轻颤,他扬手指着孔晟想要破口大骂、甚至要直接下令将孔晟杀之灭口,却始终没有开这个口。
杨奇的潜意识里平素都在刻意回避这一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层疮疤,但今日活生生被孔晟话语如刀刺破了伤口,流出汩汩的鲜血。
杨奇无声地怒吼着、咆哮着,面目无比的狰狞可怖。孔晟没有睁眼,却也猜到了杨奇的反应和表现。
乱世当用重典,沉疴需下猛药。若是没有猛药,怎么能让头脑过热的杨奇降温清醒?孔晟看准了杨奇的性子,他虽然城府深沉权谋胆略过人,但却多疑善变,还有点优柔寡断。
纵然孔晟这一次选择直接揭破杨奇的野心和伤疤,触怒于他,但一时间杨奇顾忌太多,也很难立即向孔晟下毒手。毕竟现在的孔晟名气太大,又有朝廷的钦差特使即将到来,暂时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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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钦差到(1)()
杨奇什么时候走的,孔晟压根不知。 因为他当场就调理内息进入了古井无波的天人合一状态,司马承祯传授给他的是正宗的上清道家上乘功法,坚持不懈的习练,不但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还能强化孔晟对天生蛮力的运用力度。到了高深境界,吐气如剑,拈花摘叶,十步杀人,百步分剑,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然,本着现代科学精神,孔晟目前对此仍然持一定的怀疑态度。但从自己习练内功的亲身经历和体会来判断,他觉得修炼内功给他带来了诸多潜在的爆发性能量,都一点点积累储备在身体宝库之中,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这肯定是能救命的。
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坚持练习,他明显感觉到力量的增强,而对于身体力量的掌控也变得更加从容。
这些,对于孔晟来说,都是未来在这个乱世立足自保的本钱,其实比诗文、名声什么的要可靠得多。
孔晟不知自己那推心置腹的一席话对杨奇会不会真正产生作用,但很显然,杨奇不是莽夫——事实上,他的城府和头脑以及权谋手段,在大唐高级官员中是不多见的,他一定会权衡形势谋而后动,不会草率起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在孔晟看来,杨奇就已经算是失去了趁乱割据江南的最佳时机——等大唐朝廷平息完安史之乱,给杨奇三个胆子他都不敢妄动。柏渡亿下 潶演歌 馆砍嘴新章l节
即便是现在,江南这边有一丝风吹草动引起朝廷警惕的话,山南、剑南两道兵马夹击而下,江南不攻自破。以杨奇手下这点没有经历过真正战场洗礼的武装力量,很难抗衡朝廷的剿灭。
杨奇回到杨府躲到房里大醉了一场。他不得不承认,孔晟对于天下大势的分析精辟入里,除非安贼能彻底消灭了李唐朝廷,天下间群雄并起,江南一地才有割据一隅的机会,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想通了这一节,杨奇心情之烦躁、之失望、之焦虑可想而知。
因而在第二日清晨,再次推门走出房出现杨宽等下人视野中的杨奇,竟然一夜之间白发丛生,原本乌亮的黑发骤然间两鬓花白,而神色更是憔悴无比。
杨宽陡然一惊,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
而其他几个家丁则相视间目瞪口呆,却也不敢多望,很快低下头去,在心里嘀咕着自家老爷究竟是为何至此。
“老爷”
杨奇则无动于衷地挥了挥手,裹紧了披风,大步向前走去,撂下一句话:“杨宽,准备车马,通知本道、本城官员一干人等,都随本官出城去,迎接朝廷钦差宣召大使此外,开释孔晟,派人替孔晟修缮打扫孔宅,将孔家的祖宅交还于他。”
杨宽一怔,却还是立即低低应是。
一盏茶后,一群杨府的家奴声势浩荡大张旗鼓地进入孔家祖宅,开始忙碌起来,这引起了一些城里百姓的注意。而与此同时,处置使衙门监房的牢门洞开,孔晟神清气爽地缓步走出来,站在监房门口,他抬头凝望着湛蓝浩瀚的天际,寒风拂过,他觉得有一股透心的凉气钻进了领口,不由哆嗦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紧了紧略微有些单薄的衣衫。
孔晟扭头望向了一旁已经废弃的城隍庙,在那破庙阁楼的飞檐上,穆长风依旧是白衣飘飘衣袂纷飞,腰间斜跨着宝剑,正颤巍巍地迎风而立,向自己看来。
孔晟心道这位老兄真是天生装逼能量的高深境界者,他的每一次出场、一举一动都故带神秘气息,而就连衣着都尽得装逼三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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