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个老者从柜台后走出,张开双臂示意大家安静。半晌店内众学子才安静下来,老者说:“本店向来接纳百家之言,没有驱赶论道人下场的先例。但凡上得此席,只要不是说一些粗鄙之言,都应让他说完,方才符合此间的规矩。”
这时下面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但再无人公开驱赶。那人向老者行礼谢道:“多谢庄老。”然后整衣坐下,开始论道。
所谓的正统之说,就是谁该做皇帝,为什么该他做皇帝,他能做皇帝那么别人可不可以做。董仲舒的“天人理论”,为汉室创造了忠君的理论基础,在此理论下,汉室为天授之主,汉室理应延绵千年。这是这个时代儒家忠君思想的核心。
汉朝延祚近四百年,儒家独尊也有近三百年时间,虽然天下动荡,汉室为尊的思想一时难以撼动,普通老百姓见惯了上层社会权力倾轧,战乱不止也无法让百姓们相信汉室气数将尽,只有诸侯们才心知肚明,王朝走到了尽头。因此,坚守忠君思想的儒士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汉室被他人取代。
但是谁该做皇帝呢?刘氏天生就该做皇帝吗?当然不是。刘邦出身这是秦朝的亭长,也就相当于一个社区主任,不入流的官职。押送犯人误了期限,只得聚众造反。如果不是陈胜吴广的起义声势浩大,项羽之类的旧六国贵族实力强劲,刘邦早就被秦军消灭了。刘邦投靠项羽,由死走向生;抢先进入咸阳,由无名变有名;封王汉中,由白衣变诸侯;暗度陈仓,由暗处走向光明;逐鹿中原,由臣子变为天子。
历史具有必然性和偶然性。封建王朝由统一走向分裂,又由分裂重新统一,是符合科学道理的,从秦末乱局到最后统一是一定的。但历史选择了刘邦是偶然的。当时天下诸侯包括项羽,都没有统一天下的理想,但刘邦有。当刘邦具备实力之后,他就将实现自己的理想。从现代人的角度上来分析,这是合理的。
但在古代人眼里,秦国具备八百年历史,项羽是旧楚国贵族,他们在当时就属于天生应该做皇帝的人,最后是刘邦赢了,那么刘邦肯定有上天护佑。再加上汉王朝四百年里的教育和宣传,刘氏为王的观念便深入人心,不可悖逆。
如果破除了君权天授的思想,那就破除了君王之所以为君王的合法性保障。实际上,国家之所以要一个君王,是统治国家的既得利益阶层需要一个君王,而成为君王的人符合他们的需要,于是他便成了王。当国家的既得利益阶层需要一团体来代表他们的利益时,他们就会组建国会或是议会,建立政府来执行政策。
一切看利益需要,统治阶层需要刘氏来当皇帝,他们就会拥护刘氏子孙。当刘氏子孙没有能力维护他们的利益时,他们就会拥护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君权天授,当皇帝讲的是实力。
讲席上的年轻生虽然没有讲君权天授是错误的,但他的论道中主要内容,是汉室已经没有能力再一统天下,现在只是国家统一的象征,而各路诸侯各行其是,使国家分裂。诸侯们不再认同汉室,都认为自己会比汉室更适合成为天下之主,汉室的留续反而不利于国家统一,一个有实力的诸侯终将自己成为天子。所以诸位读人,不仅要体会圣人忠君爱国的思想,也要掌握观察天下大势的能力。
他刚讲到秦亡时天下割据形成的原因,席下有一个生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说话。生不忘行礼,说道:“忠君是一种信念,如果每一个人都如先生这般见风使舵,心怀鬼胎,那么每一天都会发生弑君篡位的事情。天下如想一统,就必须天下人人怀忠君之心,奉汉室为天下之主,扫荡四方分裂的诸侯,重现大汉盛世。”
“那这么说,你认为曹操是匡扶汉室的英雄喽?”讲席上的年轻人平静地反问道。
“我哪有说过,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臣。”
“如果天子连曹操这样有实力的诸侯都无法依靠,他靠什么来统一天下?”
“袁氏本初公和公路公必将夺回天子,重振汉室。”
名扬一听,他还指望袁绍和袁术来重振汉室,难道他看不见袁术正在建封禅台打算僭越称帝吗?果然是一帮呆子。一时没忍住,名扬笑出声来,在本来很安静的茶馆里非常明显。所有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让名扬一时显得很窘迫。
鸢尾也看向名扬,眨着眼睛,表示:你怎么笑出声了?
生见名扬一身装扮不像读人,而且他对有人嘲笑自己的发言非常不满。他愠怒地问道:“请问这位先生,有何见教?”
经过短暂的思考,名扬冷静下来,站起身来,向在场的人行礼后坦然地说道:“你凭什么认为袁绍和袁术可以匡扶汉室,他们和曹操哪里不同?”
“本初公曾经为讨董联盟的盟主,公路公是汉室栋梁袁氏家族的家主,曹操是宦官之后,原本就是首鼠两端之徒,他们岂能相提并论?”
“你认识袁绍和袁术?”
“在下向往已久,不曾结识。”
“你认识曹操?”
“他的恶名早已流传天下,我不用认识他。”
名扬哈哈大笑起来,半天没能停下来。他突然发笑,让这名生莫名其妙,不一会儿就发怒了。
“你有话就说,何必发笑?难道你心里发虚,只能靠笑来掩饰?”
“你的全部信息都来自于道听途说,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我都替你脸红。”
“你说什么?”不用名扬替他脸红,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另一个方向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生站起来,指责名扬:“君子论理不辱他人,你这样未免有失礼数。”
“你们一开始轰这位先生下台。”名扬指了一下讲席上的年轻人,“又全凭道听途说就在这里大放厥词,羞辱朝廷重臣,说别人是奸臣。这就是你们的礼数?”
“你如此维护曹贼,你也是许昌豢养的狗吗?”这个生完全两套标准,出口就伤人,任永听闻大哥被骂,立刻蹿了起来,立刻被名扬按住。
名扬笑道:“你们这么维护袁家子弟,你们是袁家的狗吗?”
“公道自在人心。谁是狗,自有定论。”
名扬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人,辩论是没有用的,因为对方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但名扬不能动手,还是得用嘴巴还击。
“请问您最远去过哪里?”
“在下安心做学问,问此何用?”
“在下不是儒门中人,却游历四海,阅人无数,我知道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知道水流为什么由高至低,知道四季为什么夏热冬寒,知道人为什么有生老病死,我更知道人心为什么会变坏。你们熟读四五经,从中学习世道人心,就算博文明理了?如果哪一天袁术也僭越称帝了,你是去淮水跳江,还是自剜双目?”
此时众人议论纷纷,都为名扬的惊人之言感到诧异。那生说道:“不要血口喷人。僭越之事岂容你在此胡说”
“我看你年龄不小了,还未能进入院,也就知道你的学问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在盛世王朝,你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当个先生教小孩儿识文断字。可在此乱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你恐怕一无是处。”
“你,你。”此人指着名扬,怒不可遏,酝酿着更为恶毒的词句想要反击名扬。
讲席上的年轻人大声说道:“请二位不要争吵了。此处论道,只讲道理,不必攻击人身。若各位不认同我,我下来便是,这就离去。”
他下了讲席,走向名扬,行礼说道:“我有事请教先生,请先生随我来。”
说罢,他在前引路,带着名扬三人离开茶馆,来到大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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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零章 林庸的崇高理想()
名扬随着这名年轻人来到街上,年轻人自我介绍:“在下林庸,豫章郡人,感佩先生直言解围。 ”
“我也不是为了你。”名扬摇摇头,“不管是五毛还是美分我都看不惯。”
“五毛?美分?”林庸听不懂,表情很疑惑。
名扬笑着岔开话题:“先生讲得很精彩,见解独到,甚至有些超前。可是我听了半天,只听到你说汉室必然灭亡,时间成熟时,刘氏将被取代,而取代刘氏做皇帝的人便具备了统一天下的实力。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林庸请名扬边走边谈。他说:“天下大乱之时,北方也乱、中原也乱、江东也乱,天下太平的地方只剩下蜀中、荆襄,以及淮南这方寸之地。于是士子纷纷前往这些地方避乱。也给淮南带来文化的一时之盛。皖县也云集了大批学子,却只会坐而论道,纸上谈兵,高谈什么忠君兴汉,没有任何务实之学。我之所以要告诉他们这些,就是要他们不要再窝在这个小地方,他们都应该出去找他们想去的地方施展抱负去。只有破解了他们心里汉室为尊的思想包袱,他们才能够走出他们的房,去看看天下之大。”
林庸一边说,一边往天边望去,仿佛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脸上满是自豪,末了,他说道:“可惜每次说了一点就被打断,今天也没能说完我的意思。”
名扬说:“你真的认为汉室必亡吗?”
林庸说:“汉室气数已尽,即使天子贤明,也无力回天。如今天下诸侯,没有人希望刘氏继续做皇帝。”
“难道汉室宗亲也不希望吗?诸侯里也还有强大的汉室宗亲呀,比如说刘表、刘焉、刘备。”
林庸想了想,微微一笑:“是呀,他们或许希望汉室存续,但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刘皇叔也不行吗?”
“刘备?皇室里最强的刘表也只能守卫领土,尚不能挽救危局,无兵无土的刘备有能奈何?”
名扬只是笑笑,不再说话了。林庸以为名扬接受了自己的观点,便兴致盎然地继续说道:“在下光顾着说还,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胡德越,是徐州人氏。”
“在茶馆里听胡先生一番言论,似乎很认同曹操。”
“在下并不认同曹操。正如同我不认同袁氏兄弟。”
“在下倒认为曹操是统一天下的合适人选。”
两人聊了一路,名扬谈天论地,尽量将知识量缩小在林庸可以理解的范围里,他也发现林庸对天下局势相当了解,思维也非常活跃。他们一路走到了孔庙门前。林庸对名扬说:“和胡先生你聊天,在下觉得受益匪浅。你的很多思路确实别具一格,受教了。”
他回头看了看孔庙的门,对名扬说:“在下在这里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
名扬也看了看孔庙的门,笑道:“对于儒门,你可算是离经叛道的,还敢拜孔夫子?”
林庸也笑了:“在下并非离经叛道,也一直尊崇孔夫子。春秋时期天下纷乱,孔夫子游历天下劝说诸侯遵循周礼,尊王攘夷,是适合那个时代的。如今天下还以汉室为尊,内里暗潮涌动,诸侯却没有春秋战国时期那般尊荣,又无人可以破局。让更多的儒生去参与政事,并非让他们兴风作浪、制造混乱,而是为了在这战乱之中多一分保护百姓的力量,少一分无谓的牺牲。”
林庸这一番话很有道理,充满理想主义,实际上在权力、财富、地位、生存需求的影响下,人心难免会变化,到时只怕免不了更多牺牲。
但是大乱之世,就要让它乱到底,不死不生,不破不立。名扬还是要为林庸叫好。
“林先生,你的事情何时结束?我可以等你,一起去小酌几杯。”
“今日在下没有时间了。不如明日中午,待在下论道结束,一起去喝上两杯。”
“你还要去?”
“在下还没有说完。”林庸点头道,“老板庄老是朋友,他会让在下讲的。”
林庸进入孔庙后,鸢尾说:“今天已经过半了,大哥你还没有开始办正事呢。今天一过,就只剩三天了,大哥你如何能够找到办法接触院的弟子呢?”她的话里有隐约的担心。
若非鸢尾提醒,名扬早已经因为与林庸的一场相识忘却了自己的目的。他“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招呼鸢尾和任永随他赶紧去西郊蹴鞠场。当他们赶到蹴鞠场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不知道是没有人来练习,还是已经回去了。
鸢尾问道:“大哥,现在怎么办呢?”
名扬皱了皱眉头,随即展开轻松的笑容:“那就只好回去了。”
“那明天我们做什么呢?”鸢尾又问道。
名扬说:“不是和林庸约好了吗?明天来和他喝酒。”
鸢尾嘟起了嘴巴,疑惑道:“难道不执行你的计划了?”
名扬说:“要不来早一点,先到这里碰碰运气。”
鸢尾点点头,于是她和任永随着名扬回庐江去了。结果第二天一早,萧元遇到了一些困难,请名扬去市场解决。都是一些比较简单的纠纷,萧元因为没有经验而无法处理,名扬到来后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难题。
但是还是耽误了行程。名扬为了和林庸的约定,还是和鸢尾、任永一同赶去皖县。
去皖县的路上,鸢尾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微微叹了口气,对名扬说:“大哥,到了皖县就又是中午了,你难道只是为了去喝酒的?”
名扬笑道:“是呀,不可无信嘛。”
任永一直不说话的,这会儿也半开玩笑地说道:“怎么鸢尾姑娘变得如此啰嗦?”
“什么啰嗦?”鸢尾瞪了任永一眼,“奴婢是担心大哥。大哥来到南方来是为了今后的大事,是九死一生的事,现在如果草率,以后会殃及大哥性命。奴婢怎能不担心?”
“原来是这样啊。”名扬伸出手捏了捏鸢尾的脸颊,轻松地说道,“这一次的计划你不必担心。并非一定要在蹴鞠场上拿下纪如意,而且并非一定需要拿下纪如意。结识更多的人,获得更多人心才是目的。”
“你不用为我忧虑,你只管快乐地在我身边,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名扬说完这几句就驱动战鼓,加速向前奔驰。鸢尾摸摸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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