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眉生能从外婆看似清冷的脸上看出那一丝温暖。她捧着一杯水,微笑站在厨房门口,说:“记得小时候,我与阿棠哥哥也曾经像这样眼巴巴地站在厨房门口,等着鲜美的鸡汤出锅。”
郑温娟看了她一眼:“你小时候可要比阿棠顽皮得多。”
眉生走过去,亲昵地挽着外婆的手臂:“外婆,阿棠哥今年都30了,总这么单着可真让人担心呢。”
郑温娟轻轻摩挲着眉生的发辫,道:“阿棠从小最疼你,你劝劝他,或许他能听得进去。”
她说着,轻声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转眼,我的外孙女都到了要当妈妈的年纪了。”
在认识栾亦然之前,眉生最依赖外婆,惧怕也是有的,但那种惧怕也来自依赖。郑温娟从小对她就很严苛,但眉生知道,这种严苛来自于最最深浓的骨肉亲情。
眉生像小时候那样,轻轻蹲下身,将脸贴在郑温娟的肩膀上,语气是有些孩子气的:“外婆,你不要老。”
“嗯。”郑温娟微笑握着她的手:“外婆以后还要给我们小眉生带孩子。”
苏棠回来的时候,正巧看到这样的一幕。他手里拿着公文包,眼中弥漫着深深的柔软。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如水一般的从前。
郑温娟还不曾老,他与眉生还不曾长大。
张家的一切犹如旧事依旧。身为孤儿的苏棠常常会感叹自己的好运,他在这个家里也曾经体尝到了亲人的关怀,家人的呵护,还有眉生的信赖和陪伴。
他微笑着走进厨房:“外婆。”
郑温娟放开眉生,抬头看着苏棠,玩笑了一句:“咦,我们家阿棠好像又长高了些嘛。”
眉生站在外婆身旁失了笑,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好像是。阿棠哥哥现在看着,有两米了吧。”
苏棠没好气,“你就欺负我吧。”
顾眉生笑嘻嘻,突然走过去趴在苏棠的背上,双手箍住他的脖子,口中还小声警告道:“我可是个孕妇哦……”
苏棠:“……”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吧,公主殿下,这是要我背着你去哪里玩呀?”
眉生笑得开心道:“咱们去阳台找外公,让他讲一个阿凡提的故事吧。”
苏棠背着她往阳台走去,嘴里却是不饶她:“对,你是你阿凡提,我是帅驴。”
阳台上,栾亦然又在帮张春晋搬弄他最心爱的花花草草,余光瞥到趴在苏棠背上的妻子,倒是吃了一惊,起身上前将眉生抱着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张春晋却道:“你不用担心,阿棠不知多疼爱这个妹妹。他自己摔倒,也绝不会让眉生受一点点伤的。”
苏棠朝着栾亦然微笑打了个招呼,然后脱下外套,卷起衣袖,继续替张春晋打理着花草。
张春晋走到一旁坐下来喝茶,他看了眼苏棠,说:“阿棠,我们局里新来了几个年轻的女工程师,我见过,模样都很不错。我安排你们见个面?”
苏棠头也不抬,对张春晋说:“您的好外孙女,每天丢给我处理的工作那么多,我哪里有时间去见女孩子。”
栾亦然递了一杯温水给顾眉生,对苏棠道:“我给你批假。”
在场的三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苏棠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回答倒是有些出人意料的:“也好。”
晚上吃过饭,苏棠与他们夫妻二人一起离开张家。趁着栾亦然取车的时间,顾眉生对苏棠说:“阿棠哥哥,有两件事需要你帮我去做。”
苏棠轻轻颔首:“你说。”
“你找时间去见一见彭青,史文云还在他那里。”
“好的。”
顾眉生又道:“再调查一下栾氏实业的底。”
苏棠这下倒是有些意外了,他转过头看着眉生:“你怀疑栾先生什么吗?”
眉生淡淡摇头:“我已经与栾亦然领了证,早晚都是要面对他的家人的。我爸爸的某些顾虑未必没有道理,在嫁进栾家之前,我总要清楚栾家的一切家底。”
苏棠说:“你完全可以问他本人。眉生,你们一路走来不容易,可别因为彼此的猜忌而影响了这么多年的感情。”
眉生轻轻摇头:“你归你去查,我也会与栾亦然说。”
苏棠这才安了心,上了车:“我知道了。”
*
3月中旬的一天,苏棠趁着傍晚吃晚饭的时间,从鸿云去了一趟彭青的家。
两人事先有约,彭青见他来,便将一叠蒋平南的资料都交给了苏棠:“张春晋最近在铁路局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蒋平南是打算利用顾眉生在荣城的金融地位来反策他了。”
难怪眉生催促着他来找彭青。苏棠将资料放进公文包里,又道:“史文云呢?”
彭青眼中划过丝丝冷意,语气却是极平静的:“我会看着他。”
苏棠举目四望,公寓并不大,每个房间的门都大开着,却哪里都见不到史文云的身影。彭青淡淡瞥了苏棠一眼:“苏先生,好奇心杀死猫。”
苏棠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他又看了彭青一眼,起身离去。
苏棠不知道,公寓的尽头有一间很小的储物间,里面漆黑一片,是个封闭幽暗的空间。苏棠离开之后,彭青慢慢起身,走到储物室的门口,打开门。一个褴褛的身影就这样倒在了他眼前。
一旁的高台上供着关羽像,彭青随手拿了几根檀香,然后把燃烧着的那一头,一根根插在史文云眼球上。
痛得地上的男人闷声呼疼。
史文云话语凄凄,总似叹息:“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到底是你的……”
彭青皱起了眉头。电话却在这时响起,他走到客厅去接,史文云忍着疼痛坐在地上,心中松了一口气。
电话那头是将悦然:“晚上一起吃个饭,你有时间吗?”
彭青将手插在裤袋中,语气是柔软的:“好,我来接你。”
史文云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心中的情绪很复杂。
那样温柔的神情,他曾经在何美琪的脸上见过,彭青的五官与何美琪实在是有五六分相像的。
遗传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彭青不知道,何美琪也曾经用这样的一份虚伪的温情对待过史文云。
这一年,彭青还很年轻,但他掌控情绪的本领,却像一个在俗世中已经挣扎了许久的人。
他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史文云远远看着他,轻声道:“你连自己的感情也拿来交易?”
彭青置若罔闻,头也不曾转一下,就径直出了门。
车子在高架上走走停停,在这座悲喜城里,彭青是个鲜少能感受到自己真实情绪的男人。
他生活在一片片麻木的日子里。
春节,他初次见到史文云,就已经知道这个男人十有*是他的父亲,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造假,唯有他们之间如此相似的五官,无法伪装掩盖。
境况不同了。
彭青不再是当年那个精神残缺,处事极端又随性的男孩。
痛恨一个人的时候,他不会再面露一丝狰狞。
顾眉生对他说:“史文云暂时还不能死。”
彭青便不杀他。他将史文云关在漆黑逼仄的储物间里,他用滚烫的烟蒂或是香灰灼伤史文云的身体和眼睛。他总是喜欢将最残忍的手段用在史文云最脆弱的地方。
心情不错的时候,彭青也会与史文云说上几句话:“你也不必觉得我残忍嗜血。我请你尝试的这些招式,都是我曾经体验过得特别美好的一些经验。”
彭青生来懂得毁灭。在他还没学会如何去爱人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可以去摧毁一个人生存的意志和勇气。
史文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蒋悦然也不是。
蒋悦然如今在荣城的地位很尴尬,在法律上,她是白沫先的妻子,每个月可以从律师那里领取颇为丰厚的生活费,但在上流社交圈里,蒋悦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家人利用她,世人不齿她。蒋悦然生活中唯一的一丝期盼就是彭青对她的感情。
经过了数月的相处和欢爱,此刻的蒋悦然已经俨然是彭青手中的扯线木偶。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落在蒋悦然眼中,都是美好的。
这一年的3月,城中关于蒋悦然和彭青之间的流言越传越凶。蒋平南数次警告女儿:“悦然,你昏了头!你怎么能与那样的男人凑在一起?!”
蒋悦然不以为然,冷声对父亲道:“彭青哪里不好?他总要比死了白沫先好上千百倍吧。蒋局长,你在铁路局管人管惯了吧?您可别忘了,我早已经在你的安排下成了个寡妇!”
蒋平南气得半死,直接一个巴掌甩在了女儿的脸上:“你懂不懂事!你就算要疯,也等到我在白氏掌了权。到时候,无论你想与谁在一起,爸爸都不会阻拦你。”
蒋悦然冷冷摸着自己*辣的面颊,轻哼了一声,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家里,我们每个人都是你手里的工具。先是姑姑,然后是我。你如果真的有本事,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被别人压着呢。铁路局里,你被张春晋压着;家里,你被爷爷压着;现在你想掌权,却又被栾亦然压着。”
蒋平南听不得这样的话,他扬起手又想打蒋悦然,这次却被她抓住了手腕:“爸,野心是要用实力去支撑的。你不如收手吧。”
父女俩何其地相像。
蒋平南让蒋悦然与彭青划清界限,蒋悦然不肯。
她劝父亲放弃心中的深浓*,蒋平南不甘。
他们都不肯认命。
3月末,栾亦然开始对蒋家人赶尽杀绝。
3月21日上午,警局收到报警电话,有人在登山途中发现了半截死人的上臂。经过法医数日的鉴定,证实死者就是白沫先,死亡时间就在他与蒋悦然结婚的那几日。
此时,蒋悦然与彭青的情事早已经是众所周知。白沫先的死亡时间一经公布,许久人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蒋悦然身上。
蒋家也被白沫先的死所牵连。
蒋勋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的声誉,在这样的一场变故中已经毁去了一半。
然而,这对于蒋家的众人来说,才不过是一场极长噩梦的开端。
蒋悦然被人当成了杀人嫌疑犯,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在她的身后指指点点。她心中很苦闷,找彭青的次数也就越发频繁了起来。
彭青待她越是温柔,蒋悦然就越依赖他。夜里,他们在数度抵死缠绵之后,蒋悦然精疲力尽地靠在他怀里:“我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样的生活?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帮我逃离这一切?”
彭青轻声道:“一走了之当然很容易,但是我们身无长物。没有金钱,没有物质支撑,我们又能走到多远呢?”
蒋悦然长长地叹息:“那我们该怎么办?”
彭青轻揉地轻抚着她的肌肤,道:“既然劝不动你父亲,那就试试说服老爷子。你守着白太太的空头衔这么久,我们总不能正大光明地见面,这样的付出牺牲总不能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吧。”
蒋悦然点点头,从他怀里起身:“你说吧,我应该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彭青凝着她,说:“把真相都告诉你爷爷。我还这样年轻,你值得更好的人生。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当初嫁给白沫先已经为了蒋家而牺牲了自己,现在白沫先死了,世人又将一盆脏水泼在了你的身上。你做错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爷爷如果真心疼爱你,他会愿意把他自己手里的白氏股份拿出来送给你。”
彭青说着,低下头吻住了蒋悦然的红唇:“有了物质支撑,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拆散我们了。”
蒋悦然在他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这座城市里,真正愿意设身处地为她考虑的人,只有彭青一个。
3月22日,蒋悦然带着彭青特意替蒋勋买的一盒西洋参回蒋家看望老人。
蒋勋面前,蒋悦然哭得很委屈。她将彭青教她的那些话又加油添醋了一番,真的说动了蒋勋。蒋勋思量再三,对蒋悦然说:“爷爷已经老了,你与你姑姑都为这个家吃了不少的苦。这些股票和钱我可以给你,但你需答应我,你要将其中的一半留给你大姑姑,也好让她维持下半生的生活。”
蒋悦然有过短暂的沉默。
蒋勋于是道:“你若不肯,那就走吧。你父亲手中还有一大笔钱,以后总是要给你的。”
蒋悦然只得答应了蒋勋的要求。
走出蒋家,她打电话问彭青应该怎么办。
彭青却将这件事告诉了顾眉生。
顾眉生在电话里安静听完他的话,问:“你想从我这里打探些什么?”
彭青在电话那头的声线很平淡,他对顾眉生说:“我听你的吩咐做事,这几个人如何处理,总是要问过你的。”
正是中午,眉居的花园里百花盛放。顾眉生穿着舒适又不失精致的宽松衣衫,优雅地站在院子里浇着花:“能怎么处理呢?我大约是在某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句子:死亡并不可怕,死亡就是通向天堂的梯子。”
“三四月的季节,他们若在这样绚烂的春色之中死亡,前往天堂的梯子上大约会开满了许多美丽的繁花吧。”
“死了的好。”
腹中,孩子轻轻踢了母亲几下,小小的他仿佛也开始有了情绪,顾眉生抚着肚子轻轻扬了扬唇,不再多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3月23日一大早,彭青陪着蒋悦然一起回了蒋家。在律师的见证下,蒋勋立下了一份遗嘱,将自己名下所有的财产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女儿蒋梨,另外一份留给孙女蒋悦然。
立过遗嘱,蒋悦然对蒋勋说:“大姑姑现在腿脚不方便,您很久都没见过她了吧?不如我今天陪您一起去看看她?”
书房里,蒋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全家福,默然叹息,“也好。”
蒋悦然笑着转眸看了一眼一旁一直沉默寡言的彭青,说:“你去叫司机备车吧。”
律师这时也微笑着对蒋勋说:“蒋老,那我也先走了。”
彭青与律师一前一后下楼走到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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