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游过去……他应该是游过去的,几乎是一眨眼就游到了船下。魔船上被撞碎的甲板还在一片片地往下落,如黑龙腐烂破损的鳞片,垂下的绳索蛛网般交织在他眼前,鼻端盘旋着浓重的腥气——海水的腥气,和血的腥气。
“……伊斯!”
他放声大叫,短短的两个音节抖得残破不堪。
一点白影从他眼角晃过,他扭头疾冲过去,看见冰龙的翅膀的一角,如鱼鳍般无力地划破水面。
它在动……它还活着。
埃德几乎哭出来。
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垂在四周的绳索却突然像是活了过来,扭曲着,盘绕着,纷纷缠向他的身体。
埃德怒吼出声,不管不顾地将永恒之杖横扫出去,灿烂的白光如雷霆炸裂般喷薄而出,在短暂的一瞬,将黑暗的海面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倾泻地卡在礁石间的魔船被掀翻过去,在一阵猛烈的摇晃之后反而恢复了平衡,静静地停在了海上。
“真是……多谢。”
九趾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过来,依然带笑,又轻又冷,针一样扎进耳中。
埃德根本没理他。
仿佛被白光激怒一般,黑沉沉的海水骤然狂暴起来,魔船激起的波浪在快要落下时又轰然冲上天空,冰龙的身躯在咆哮而起的巨浪间忽隐忽现,脆弱得像一只无力挣扎的海鸟,被卷向海水的尽头。
最后一眼,埃德只看见浪尖上白影一闪而逝,仿佛碎在了浪花之间。
或许是收到了足够的祭品,波浪傲然平息下来。星光之下,海水依旧无声地在礁石间流动,坠落,回旋,无论是凝结的寒冰,碎裂的甲板……还是那条银白的巨龙,都不复存在。
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埃德茫然地漂在海面上,瞪着海的尽头,手脚仍在无意识地划动,脑子里却空荡荡一片。过了好一阵儿,才有剧烈的痛楚从心底炸开,疼得他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蜷起身体,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所以,你要怎么办呢?”
九趾半蹲在不远处的礁石上,浑身湿透,毫发无伤,轻声细语“埃德·辛格尔……成为你的朋友真是不幸——它本可无牵无碍,自由自在……无论这个世界变成怎样。”
埃德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黑得像眼前这片海……像无光的深渊,让九趾许久以来沉寂如死水般的心底都泛起一点战栗。
所以他笑了起来,笑得欣喜异常。他开口,还没有来得及再多说些什么,埃德像条鱼一样没入海中,海面上泛起一条直直的水线,毫不迟疑地伸展向天与海之间,向那黑暗的尽头。
永恒之杖的光芒仿佛叹息般微微一闪,随着海水坠落下去。
九趾的眼神随之一沉,笑意僵死在唇边。
埃德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往下坠。
他觉得他是在往上飞,飞得太快,比骑在冰龙背上向下俯冲时还要快,快得他头晕目眩,根本分不清方向。
海水渐渐消失成水雾,寒意却依旧包围着他,就像周围无边的黑暗。除了耳边尖锐的风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事实上,他也没办法睁开眼睛,却分明能看见一切。
他甚至能看见他自己,黑暗里微如针尖的一点光,不停地坠落着,坠落着……仿佛永远也落不到尽头。
他的意识恍惚得像是下一刻就会消散,可他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随着海水落下来。
他来找回伊斯……他才不信他会就这样死去。就算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它也活到了最后,然后它死在他眼前……
它死在他眼前。
它长而柔韧的脖子被生生扭断,漫天铺开的血色在黑暗的天空之下鲜艳得像怒放的花朵,落到他脸上时还带着火一般的灼热。
他不该记得这些……他从来不曾忘记。
痛苦与绝望从他的灵魂深处逼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利刃般破开混沌。
他的确是在往下坠……而着深渊并不是没有尽头。
扑进眼中的是一片布满黑色岩石的大地,林立的石柱尖锐如长枪。埃德伸手往下撑,反击而起的气流托住了他,让他能安全地跳到地面。
他落得并不稳。他的双腿软得无法支撑起身体,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一块略微平整的岩石上。
只有岩石,没有尘土……也没有水。
那些海水似乎在半空就已经消失。这里的地面干涸死寂,没有一丝绿意,却又并非嶙山那样的毫无生气,静谧之中有种令人安心的温柔与肃穆,更像是某个神明的圣域。
埃德爬起来,紧握着永恒之杖,向四周张望。
岩石是黑的,天空也是黑的。看不见月亮,漫天星辰清晰却遥远,永恒之杖的光芒依旧稳定而明亮……似乎比从前更加明亮,如被他握在手中的星星一般将周围照得纤毫毕现,也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如果这是世界的另一边……或世界真正的边缘,至少,在这里,他的力量并没有消失,甚至不再那么狂乱得难以控制。
是好事——他拍拍胸口,安慰自己。
所以,伊斯……也一定还活着。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地之暗面(下)()
爬上一座小小的石山之后,埃德坐下来喘了口气。
举目四望,周围是连绵不绝的石山、石柱、石块……仿佛被冻结的黑色海浪,一眼看不到尽头。明明都是一样的石头,却又千姿百态到几乎可称为生机勃勃——另一种意义的生机勃勃。
然而他走了这么久,视线之内既没有特别高的山,也没有特别大的空地,当然,也没有任何动物和植物,没有泥土,没有水流……
单调枯寂,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只感觉到某种奇异的安宁,和隐隐的寂寞与悲伤。
抬头看,星空很远,往哪一边看都很远。他明明是从世界的尽头坠落下来,却像是落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中心。
奇怪的是,他居然并不能随意施法。力量涌动在他的身体之中,丰沛又平和,可在这个世界里却似乎弱得可怜。他试了又试,那力量一旦离开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滴雨落进了海里,一颗星星闪烁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一眨眼就消失无踪。如果他使用了永恒之杖,效果会好那么一点点,但也持续不了多长的时间,更影响不了多大的范围……他真该庆幸掉下来的时候离地面没那么远,又用对了法术,否则,他这会儿很有可能已经是地面上一张摊开的肉饼。
所以,他也找不到伊斯。无论是用他不怎么敏锐的双眼,还是用他打了无数折扣的法术。
是离得太远……还是他们又被分隔到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有些沮丧,却还远不到绝望,甚至连不安都少得诡异,仿佛在这个世界里不会有坏事发生。他不知道这样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这个陌生的世界,竟让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模糊又分明。
他仰天躺下去,并不在意脊背被咯得生痛。耳边没有声音,连风都没有,静得他能听见自己微微有些急促的心跳。他或许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生命,可当他躺在那里,却恍惚觉得,他是另一块岩石,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像条鱼一样从地上弹跳起来。
他想到了找到伊斯的办法——他可以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像他曾经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一部分。
也许他的力量在这个世界里的确渺小得像海中的一滴水般微不足道,可当一滴水彻底融入海中,某种意义上,他亦无处不在。
他是海的一部分,他也可以,是整个海洋。
而当他想到这一点,他的意识几乎不受控制地瞬间延伸出去,向着四面八方无尽地伸展,像飓风狂卷过大地,像跳出海面的太阳将光芒转瞬洒遍世界……在一种被彻底解放一般的狂喜之中,他感觉到隐隐的恐惧——他不能承受这个,他或许真能成为整个海洋可他会再也变不会那一滴水……而他其实只想做那一滴水,微小,平常,又独一无二。
他在找到伊斯的那一刻竭尽全力把自己的意识收了回来,头晕眼花地栽到地上,浑身发冷地抖个不停,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
他觉得他大概差点就回不来了……可他找到了他。
无边无尽的黑色里,数尺之外,躺在一片如水晶般簇生的石柱间的冰龙,白得像是在发光。
埃德欣喜若狂地扑过去,却在靠近时小心翼翼地收住了脚步。
冰龙像是在沉睡。它用双翼包裹着自己的身体,连头都藏在翅膀下面——可它破损的左翼几乎被撕成了两半。
埃德瞪着那道巨大的伤口,瞪着冰龙脊背上另一道不长却更深的伤痕。那背上长长的棘刺都折断了许多,脱落的鳞片下露着一片片淡红的嫩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愧疚和恨意几乎要撕裂他的心脏。他其实从未想过要杀掉九趾,即使他把他当成祭品,让他差点就死在深海之中,可那到底是……拉弗蒂。
但现在,他真真切切地觉得,那个疯子,也许还是死了的好。
他小心地伸出手,尚未触及冰龙的鳞片时便意识到,它或许并不需要他的治疗。
它的确是在发着光。
柔和的光芒覆盖在它的身体之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并没有流出一丝鲜血,反而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地愈合。
埃德吐了口气,收回手。仿佛某种直觉……他知道,现在,他不该打扰它。
他坐了下来。瞬间不知跨越了多远的距离的晕眩感……意识被展开到无限的晕眩感,这会儿才几乎加倍地涌了回来。他摇摇晃晃地坚持了一会儿,一头倒了下去。
醒来时眼前一片明亮,他恍惚觉得是天亮了……所以这里的天是会亮的吗?
他清醒过来,连连眨着眼,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光,不是阳光,而是冰龙的翅膀……他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冰龙的翅膀下面。
——像只钻在老母鸡翅膀下的小鸡仔。
他呆呆地想着,嗤嗤地笑出声,真心觉得有点好笑……也有点尴尬。
冰龙一动不动,似乎并未被他的笑声吵醒。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倒退着爬了出去。
冰龙身上的伤口几乎已经完全愈合,新长出来的鳞片是半透明的,精致得像是工匠耐心研磨出的宝石的碎片。他惊叹着欣赏了好一阵儿,甚至忍不住偷偷地摸了摸,冰龙也还是没有醒过来。
但它的呼吸是平稳的,心跳沉重而有力。埃德蹲在它的鼻孔前反复地确认过,才稍稍放下心来。
而天果然没亮。星空是另一个世界里看不到的璀璨,他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着,再一次确认他最初的判断——这些星星与另一个世界里的大致相同。
在另一个季节,它们会出现在另一边……所以,准确地说,他们并不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而是在世界的另一边,真正意义上的“地底”?可他们不是往下掉的吗,怎么会落到另一边的地上?不是应该掉进另一边的天空里才对吗?这里没有太阳和月亮吗?那另一边的太阳和月亮到底是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争先恐后地钻出来。他并未留意到无声地探到他脚边的影子。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埋骨(上)()
让他回过神来的是身后忽然的响动。
冰龙骤然抬头,双翼微微张开,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立刻便本能地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当埃德张开双臂兴高采烈飞扑过来的身影落到它金黄色的双眼里,巨龙难得地呆滞了片刻。
“……你怎么在这儿?!”它脱口问道,难以置信地瞪着已经扑到了他腿上的埃德,甚至抬起另一边的爪子戳了戳以判断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然后才想起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是什么鬼地方?!”
“你不知道?”埃德更加惊讶,“你从掉下来就一直睡到现在吗?!”
他还以为它有什么奇遇!……它都会发光了不是吗!
冰龙困惑地眯起眼。
“……你不会连你怎么掉下来的都忘了吧?”埃德问。
冰龙歪了歪头,声音冷了下来。
“我当然记得。”它说,“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埃德嘿嘿地笑着,飞快地寻找着合适的理由。他当然不能说实话,那绝对会被骂……
“白痴!”冰龙咬牙切齿。
既然已经被骂了,“合适的理由”也就用不着了。埃德松了口气,拍拍它的腿。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他说,“你的伤还没好呢,我觉得这地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可不一定。”冰龙皱眉,虽然它并没有眉毛,“我觉得这里有点……我的伤不是你治好的吗?”
埃德摇头“你没发现你在发光吗?”
他退后几步,以免一直仰头仰得太累。他向它描述他如何在这一望无际的黑色石海里找到了它,描述它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如何在笼罩它全身的微光之下迅速愈合,快得让他觉得他不需要再多此一举,中间啰啰嗦嗦地夹杂着他对这个世界的种种猜想,直说得口干舌燥,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
冰龙沉默地望向星空。它得承认,它也觉得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星光清冷却温柔,大地荒芜而厚重,无风的空气里有种令人沉醉的气息……古老又亲切的气息,悠远又沧桑。
仿佛有什么地方,有着相似的气息。
然而这种相似又令它格外地不安——它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或者说,它不知道它该不该想起来。
它垂下双眼看着自己的前腿和翅膀。它的确是在发光,微弱的光芒仿佛是从它的体内渗出,而它也能感觉到血液里旺盛的生命力流淌过全身,感觉到开裂的骨骼愈合时轻微的脆响……这与接受他人的治疗并不相同。
这愈合的力量来自它自己……巨龙的确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可也没有强到这种地步……
“你觉得呢?”埃德问。
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问出这一句,而他其实也并不需要回答。
“我觉得,”冰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