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埃德带回的各种酒时娜里亚问:“他可比斯科特还要固执……而且还固执得没有矮人那么可爱!”
“不确定。”埃德说,“但我会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和我们想要的一切,就算他很可能已经知道。”
肖恩的确是固执的,可面对肖恩的他也一样固执……或者说,别扭。他们几乎从来不曾坦诚相对,他却一直觉得肖恩辜负了他的信任——正如肖恩所说,那是他并未真正付出过的东西。
然而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虽然想走的路或许不同,他们到底有着基本一致的目的。尤其是在莉迪亚的魔法被解除之后,那位圣骑士团长或许会更愿意倾听。
现在想起来,他甚至觉得那时挥着手让他赶紧离开的肖恩,也不是没有期待的……是他自己心中藏着太多的疑虑,不自觉地忽视了这一点。
但愿现在还来得及弥补。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娜里亚有些好奇,“说真的,在虹弯岛发生了什么好事吗?明明是那里遭到了袭击,损失惨重……你看起来却像是开心得整个人都在发光。”
“有那么明显吗?”埃德摸摸自己的脸。
“……我又没说你变美了,你摸脸干嘛?”娜里亚鄙夷地送他一个白眼。
埃德嘿嘿地笑着,鬼鬼祟祟地蹭到娜里亚身边,掏出一条项链,一脸讨好地送到她眼前。
那是条彩色玻璃珠串成的项链,缀着许多小小的、花苞般的金铃,有着浓郁的虹弯岛风格,却因为玻璃珠很小,排列得错落有致,倒也不是鲜艳到太过引人注目。
“……你居然还有闲心惦记这个!”娜里亚送他一个更大的白眼。
但埃德自作多情地觉得,这个白眼和上一个就是不一样——这是一个甜蜜的白眼。证据是,娜里亚接过了项链,像是十分随意地塞进了腰包里,连神情都没什么变化……耳朵却明显地红了。
他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从前送礼物给娜里亚总是大大方方,现在反而要偷偷摸摸,感觉却又特别地……特别,简直回味无穷。
门外似乎有人影晃过,埃德本能地弹开一步,娜里亚手一抖,差点把一个小酒瓶砸在地上。在这样莫名的心虚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又迅速红着脸各自移开视线。
伊斯木着脸站在门口——屋子里那种粘乎乎甜腻腻的气氛让他觉得没法儿进门,但想了想,他还是走了进去。
“艾伦来了。”他说,不无满意地看着那两张泛着红晕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
因为有伊斯“好心”的提醒,出现在艾伦面前的埃德和娜里亚看起来一本正经——也有可能太过正经。
不过十几天不见,艾伦更瘦了。手背上干枯的皮肤之下,暗青色的血管蚯蚓般高高凸起,异常醒目。他似乎老得越来越快,快得让娜里亚心惊。
这点突然的认知让女孩儿难得地温顺而安静,埃德更不敢多说什么别的。
从安克坦恩而来的消息并不好。博雷纳还没有找回失踪的克罗夫勒兄弟,而北部边境上,原本自己打成一团的野蛮人,却比往年更早地有了令人不安的异动。失去了执政官的国王陛下颇有些焦头烂额,只能拿出当年走投无路时的精神,振作起来,让刚刚脱离战乱的国家不至于再次陷入动荡之中。
“他恐怕没有余力盯着伯兰蒂图书馆的战斗法师。”艾伦说,“安都赫神殿的态度则有些暧昧……他们与那些法师已经‘相安无事’了很久,关系一向复杂……”
他是安克坦恩人,虽然已离家多年,许多事总还有所了解。
“没关系。”埃德说,“也有别的办法。”
“……不是‘总会有办法’了吗?”艾伦半开玩笑地问。
埃德有点尴尬地低头。他的“总会有办法”,听起来倒是相当乐观,事实上并不怎么积极。很多情况下,他不过是幸运地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或等到别人想出了办法——虽然“幸运”也算是一种能力吧……
艾伦没有再多问。他看起来十分疲惫,吃完午餐就被娜里亚推去休息,留下埃德和伊斯,陪着吃个没完的阿坎。
被老乔伊“借走”了好一阵儿的阿坎终于又与朋友们重逢,兴高采烈得让扔下他的埃德忍不住心生愧疚。在克利瑟斯堡时被女管家蒙森喂胖了一圈的大个子,终于恢复了从前那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虽然“说”不太清自己到底去做了什么,但他比手画脚时笑容灿烂,精神十足,显然“玩”得很开心。
所有人里,只有他似乎一点也没变。
看到他埃德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诺威和泰丝。从前一起踏上极北荒原寻找冰龙的伙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无法聚在一起。可幸运的是,他至少还没有失去任何一个……他永远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他的确一直有意无意地让阿坎置身事外,尤其是在诺威和泰丝离开之后。大个子空有力量却太过单纯,他总是担心会让他陷入危险之中……但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担心”之中藏着他的自我怀疑,也藏着他不自知的优越感。他其实需要每一点可能的帮助——他只是得学会让不同的人找到自己正确的位置,就像艾伦和老乔伊能够做到的那样。
“你是说,学会如何利用别人。”
把吃撑了又喝醉了的阿坎扔上床之后,伊斯总结。
“……才不是呢!”埃德不满地嘟哝,“这是不一样的!”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利用(下)()
虽然如此,争分夺秒地跑去斯顿布奇并且成功地见到了肖恩的时候,埃德总觉得有点心虚。
水神神殿里依旧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人。肖恩到底派人去做了什么,就连老乔伊的人也打听不出来。在柯林斯的迷雾升起之后,水神神殿的势力的确远不如昔,但一旦肖恩出现,却仍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像从前一样将一切牢牢地握在手中。
这样的一个人,的确是很值得“利用”的。
意识到自己也不自觉地用了这个不怎么好听的词儿,埃德的心跳都乱了几拍——他的胆儿真是越来越肥啦!他当着肖恩·弗雷切的面都敢想如何利用他呢!真是忍不住要称赞一下自己。
肖恩看不见他脑子里的乱七八糟,但看得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幻。老圣骑士团长淡定地坐得笔直,心情却有点复杂。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一个眼中没有带着警惕与怀疑,没有紧绷着神经来面对他的埃德。他打开了保护着自己的坚甲,或许仍有些忐忑,却坦然地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就像他一年多之前踏入柯林斯神殿时那样,怀着单纯的敬意与热情,充满信任和期待。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这个年轻人却像是又回到了最初……连他说不清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嘴角绷直的线条却不由自主地因此而柔和了几分。
就像布鲁克所说的那样,他不能再将他推得更远……他不能再像放弃斯科特那样放弃他。
“你想说什么?”他问,连语气都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严肃。
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的埃德定了定神,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上一次来这里之前,我见过斯科特……还有尼亚。”他开口道。
之前,还有之前的之前。一旦开始叙述,埃德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对肖恩隐藏了如此之多——虽然其中有很多事,是因为他怀疑肖恩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而一切的怀疑,是因为他觉得肖恩从一开始就不过只是想利用他。
他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没有什么条理。但从头至尾,肖恩没有打断他。老人开始浑浊的蓝眼睛依旧锐利,但当他不再试图隐瞒什么,那样的锐利便也不再令人不安,亦不会在不安之中生出无所遁形的恼羞成怒。
“……就是这样。”他停下来,想着自己还有什么遗漏。他甚至没有隐瞒无声之塔里精灵之间的内斗,只是说得含糊一些。毕竟,海琳诺·流火,那位精灵女长老的背后未必没有另一种力量的推动,而萨克西斯的出现……和它的目的,更不能掉以轻心。
肖恩推给他一杯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口干舌燥。
“为什么告诉我?”肖恩问他,“我以为你觉得自己能承担一切……就像斯科特一样。”
埃德讪讪地微红了脸,尽管他听得出老人并没有什么讽刺的意思。
“因为我发现我并不能承担一切——我也没有必要承担一切。”他坦率地回答,“就算是斯科特也不能……他只是竭力想要承担更多,因为他觉得那是他的错,他必须弥补,而他唯一能毫不犹豫地牺牲的,是他自己。”
而他,更多的却是在突如其来的危机前茫然失措。他并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他在迷雾中摸索,在泥泞中跋涉,踉踉跄跄走到今天,才意识到他能够依靠的,并不只是身边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
如果他愿意扬声呼唤,明明有更多人可以并肩同行。这个世界并不只是他的世界,无数人会为了守护它而奋不顾身。
可他被疼爱着长大,从小衣食无忧,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父母之间的矛盾。他生性懒散随意,也没有什么凌云壮志,根本没想过要背负任何重任——他能守住家业就很不错了,何况就算守不住,只要不往死里挥霍,多半也饿不死。
就算是脑子一抽走进柯林斯神殿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想当个普通的牧师而已!
不是他要为自己分辩……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他,突然被推到那么高的位置,徘徊在黑暗之中,深渊之上,没有一跤摔死,或万劫不复,已经算是十分幸运。
他努力解释,虽然不知肖恩是否能听得明白。与他不一样,肖恩·弗雷切,显然是个生来就注定要成为英雄的人嘛!英雄应该很难理解普通人吧?
注定要成为英雄的圣骑士团长耐着性子听他啰啰嗦嗦,并不知道自己眼中有少见的慈和与欣慰,像一个平常的老人,面对自己不太成器……但好歹知道了自己不太成器的,正准备奋发向上的孙子。
作为埃德的堂舅的母亲的哥哥……他们之前好像还真有那么点亲戚关系?
“……我知道了。”他说。
埃德舔舔发干的嘴唇,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给我一点时间。”肖恩的指节轻轻叩在桌面上,居然感觉到一丝惭愧。他喜欢埃德这样的坦诚,可他做不到同样的毫无保留。
……他真的做不到吗?
埃德并不怎么失望。他没指望过一次推心置腹就能尽释前嫌……至少肖恩看他的眼神没那么嫌弃了不是吗?他还是有救的不是吗?
受到鼓励的年轻人斗志昂扬,投向伊卡伯德的视线分外热切——这是他的另一个目标,而且可能更难突破。
中年牧师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这种眼神他实在很不习惯。
“修安大人是去了地狱吗?”埃德紧紧跟上,张嘴就问,“他有传回什么消息吗?”
伊卡伯德脚步一顿。
“是的。”
片刻之后,他才头也不回地回答,一如往常地简洁。
埃德却没有追问下去。他换了个问题,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地狱里……也有神吗?”
如果活着的人里还有谁想到过这个问题,并且敢想下去,甚至试着去寻找证明……伊卡伯德必然是其中之一。
因为他那总是带着一丝轻蔑和疏离的态度,埃德其实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牧师,其博学和大胆,或许丝毫不逊于因格利斯……和奥伊兰。
。
第一千零九十章 刺探()
伊卡伯德回头看他,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像诧异,又像狂喜。
“……你说呢?”他反问,语调缓慢,却掩饰不住那种……兴奋?他的眼睛亮得出奇,让那张平凡的面孔多了种难以形容的光彩,仿佛他从前都不过是一尊雕像,这一刻才真正活了过来。
埃德几乎要倒退一步。他扔出那一点小小的火苗,的确是有着纵火的心思,却没想到能烧成这样……他觉得他终于看见了一点真实的伊卡伯德·贝利亚,看见他内心深处的狂热,就像深藏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下奔涌的岩浆。这样的伊卡伯德更像个人,却显然同样不好对付。
要出口的话在心底反复斟酌,却在启唇时被伊卡伯德挥手堵了回去。
“我们换个地方。”他说。
埃德抬头看看天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神殿里讨论这样不敬神明的问题……可不是得换个地方嘛?
。
第一次踏入属于伊卡伯德个人的领域,埃德得努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不好奇地东张西望,尽快这“领域”不过是间书房,看起来还没有布鲁克·修安的那间大。
以埃德如今的敏锐,都察觉不到房间里有什么魔法的气息,但他本能地觉得,这地方一定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或许因为从来不会有客人,这里连椅子都只有一张,两人只好站着说话。
埃德有些小小的忐忑,毕竟他所有的也不过是猜测,但他狡猾地从远志谷里白鸦拿出的那叠疯法师罗穆安·韦斯特的手稿开始说起,伊卡伯德果然听得聚精会神。
地狱,那邪恶之地的景象,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埃德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仿佛他曾身临其境,仿佛他曾亲眼看到过那堵无数破碎的灵魂堆砌而成的、没有边际的高墙……
他打了个哆嗦,从那幻境里挣脱出来,看见伊卡伯德过于专注的眼神。
他盯着他……又像所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体或灵魂之中的某样东西。那神情让埃德毛骨悚然,仿佛自己正被一层层剖开,暴露出其中最深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曾经,躺在卡斯丹森林里奥伊兰那座林间小屋地底密室的石台上,差点真的被剖开的时候,他也有过同样的恐惧……但奥伊兰的眼神冰冷,充满讽刺和探究,伊卡伯德的眼神却如此热切,热切得像是看着自己一生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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