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摇头。
“我砸晕他是因为我有话要问他,而他总是不想回答就一走了之,我又拦不住。”他说,“而伊斯也不是总能知道他在哪儿的。”
难得的机会,他怎么也不能放过。至于对长辈的冒犯……反正伊斯都已经干过一次了。
“……你就不怕他醒过来变成另一个家伙?”尼亚试图转移话题。
“我不相信他会让自己那么容易被控制。”
“……你就不怕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家伙?”
“有吗?”
尼亚再一次无话可说。他的伶牙俐齿在这样简单直接的攻击面前毫无用武之处。如果面对的是一张白纸,随意涂抹它或许并不困难,可此刻,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片湛蓝的大海,海水包容万物,亦无孔不入。
“我也想‘一走了之’了。”他喃喃,“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缠了?”
“多谢夸奖。”埃德厚起脸皮,“我也砸你几下……会让你不那么为难吗?”
“……不用了。”尼亚说,“我的皮可没有斯科特那么厚。”
“那么,你要告诉我吗?”埃德问。
“你要知道什么?”尼亚蔫蔫地反问。
“你能告诉我的一切。”
“……太贪吃是不对的。”
“下一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嘛。”
“……”
站在虚无之墙前的恶魔眨了眨眼,
在她眼前,无边的高墙向远方无尽地伸展。那墙仿佛并非实质,而是灰黑色的烟雾凝聚而成,只是翻腾的烟雾间,不时现出扭曲残缺的人形。无数灵魂痛苦的呼号,听在早已习惯的恶魔耳中,和风声也没什么区别。
恶魔有着娇小可爱的人形身躯。她原本没有必要保持这样的形体,但说不出为什么……她挺喜欢这个看起来脆弱无比的身体。
可她的眼睛终究还是恶魔的眼睛,否则她将无法看透这个世界重重的、永远变换不停的幻象。那足以致命。
然而和大部分恶魔不同。她的一只眼漆黑无光,另一只眼里却仿佛闪烁着星辰。
她抬头看向天空。那个被诸神眷顾的世界其实并不在这个世界的上方,可仰望……似乎是一种不知源于何时,却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习惯。
“快了啊……”她轻声说,欢欣亦怅然。
。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锁链()
斯科特的双眼睁开的那一瞬,是金色的,却仿佛是弥漫四周的金色光雾凝聚在了他眼中,并没有从前令人生畏的冷漠和危险,反而更像冬日清晨被阳光染成金色的水面,或海边无人的沙滩。
但那层金色很快便褪了下去,现出其下蓝色的坚冰。
埃德一直蹲在他身边,警惕地瞪圆了眼睛,看着这奇异的变化,一时间竟分不清该“警惕”的,到底是哪一个斯科特。
斯科特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埃德便立刻尴尬起来。
“我不是……”
他开口,又讪讪地闭上——他就是故意的。
“你看见他的样子了。”斯科特说。
“嗯……”埃德说,“可那也还是尼亚……”
斯科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闭了闭眼,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瞬间显出极深的疲惫。
“哦。”埃德反应过来,“他看起来半魔半龙……他也的确半魔半龙。”
“他告诉你了?”斯科特问。
他在试图站起来的时候遇到了阻碍。埃德设下的禁制像个半圆形的笼子一样把他困在其中,在他触及时发出警告般的白光。
他沉默地看向埃德。埃德摸摸鼻子,解除了所有的魔法。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真的能困住斯科特,就像他不觉得斯科特无法抵御那几拳。第一击或许猝不及防,第二击却未必是真的避不开……尼亚的攻击速度可比他要快得多。
他只是……得表明态度——这一次,他绝对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他告诉我许多事。”他说,然后忐忑又期待地看着斯科特。
斯科特比从前要迟钝许多,此刻也觉得不配合地问上一句“他告诉了你什么”,就简直像是在欺负小狗。
他忍住了。
“……我并不需要知道。”他说。
埃德的双肩垮了下去——他想要的“交易”似乎还没有开始就失败了。
“艾伦说你根本没有割裂自己的灵魂……”他说,“所以你这样到底是怎么了?连维罗纳大师的表情都比你多一点!他都已经是个亡灵了……你不是真的想要杀了尼亚吧?”
“维罗纳?”斯科特问,“大法师塔的维罗纳?”
埃德振作起来,再一次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斯科特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说的一切。”他说。
“……再多一点点都不行吗?”埃德不肯死心,“或者我来问,你只需要回答你能回答的问题?”
斯科特沉默不语,他只好继续努力
“瞧,”他说,“你的确告诉了我有一条死了几千年的龙想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你告诉我唯一能彻底阻止它的方式是让它进入这个世界然后击溃它……我愿意相信你,斯科特,可我真的很难拿这个来说服其他人……你知道吗?拉瓦尔大人觉得你是耐瑟斯忠实的信徒,我该做的是阻止你而不是帮助你……”
“也许你该听他的。”斯科特说。
埃德顿了顿,看着眼前那张始终过于平静的面孔,在努力压抑的焦躁与彷徨之下,不由自主地冒出点火来。
“……你认真的吗?”他说。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说的一切。”斯科特重复。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极慢,声音却极轻,仿佛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般迟疑:“我也已经为此而付出过代价……埃德,我再也付不起了……如果你仍有疑问,你得自己去寻找真相。你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但那或许是错的。我所告诉你的‘唯一的方法’,只是我如此认为。就像我认为尼亚不该阻隔你与这座塔……可我的选择是最好的……或是正确的吗?你得自己去判断……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尽力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就像我曾经告诉伊斯的那样,可我的灵魂像一柄断裂过许多次的剑,勉强拼凑起所有的碎片,一次又一次重铸,到现在还有多少保留着原本的样子,又能保持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带着似乎再难控制的情绪……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眼中一片空白。
“……斯科特?”埃德叫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探向腰包。
他做好了准备面对最糟的情况。他带了足够的材料。就算打不过他至少应该能逃掉……
某种微弱的光芒从斯科特眼中闪过,快得难以捕捉。他看向埃德,原本仿佛将掀起巨浪的双眼,再次如冰封的湖面。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说的一切。”他说。
“……你记得你刚才说了什么吗?”埃德松了口气,试探着开口。
“记得。”斯科特垂下双眼,“埃德……你不该来找我。”
埃德再一次浑身紧绷。但在这一句之后,斯科特也并没有面无表情地向他挥剑。
“你这样……”埃德喃喃,“真的挺吓人的。”
就这么一小会儿,他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带着锁链,”斯科特回答,“总比失去控制要好。”
埃德沉默下去,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不是不沮丧的。他逼着伊斯告诉他斯科特在哪儿,几乎让伊斯翻了脸才找到这里来……可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你得靠你自己,埃德。”斯科特低声说,“我知道那很难……”
“……只是‘我自己’吗?”埃德问。
斯科特没有回答。他看着埃德,仿佛冰冻的双眼里也透出一丝悲哀与愧疚。
“……好吧。”埃德说,“我明白了。”
他终于站了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而两腿发麻,差点又摔下去。
斯科特伸手扶了他一把。
终于能站稳时他看着斯科特默默地收回手,有一瞬间无比仓皇地想要抓过去。
他小时候其实很胆小——虽然现在也没有很大。学会走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仍然总得抓住点什么才能走得稳。就算长大了似乎也没有什么长进……他愿意竭尽全力,他愿意承担责任,可他几乎习惯性地总想找点依靠,就像在异界之环中走过无数个世界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才学会放开永恒之杖。
但他到底还是学会了。
。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远方之镜(上)()
离开洛克堡之前,埃德特意去向茉伊拉道谢,感谢她在一片混乱之中还记得找人为他画下那幅星图。茉伊拉坐在窗边向他微笑,但连阳光也无法让她苍白的面孔多一点颜色和温度。
埃德欲言又止,茉伊拉却看穿了他的忧虑。
“不用担心。”她告诉他,“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这样对话从前也似乎有过……埃德沉默了好一会儿,深深地躬下身去。他在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双眼里看见疲惫与迷茫,却也看见那迷茫之下的坚韧。
她不是顶天立地的大树,却也绝不是攀附而生的藤蔓。即使此刻落尽了枯叶,只剩嶙峋的枝干,也仍有根系深扎在泥土之中。
洛克堡下,曾经喧闹的万泉之城一片寂静,唯余水声潺潺。埃德在斯托克喷泉广场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意识到那寥寥可数的、匆匆从此处经过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向他投来近乎惊恐的眼神,才想起这也是那位黎明女神的祭司说出那个充满不祥的预言的地方。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知道自己该尽快返回尼奥,却又不知为何仍徘徊不去。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水神神殿的门前。大门洞开,但无人守卫,空旷的大厅里有两个信徒盘腿坐在地上,石雕般一动不动。一个年轻的牧师在他望着尼娥的石像发呆时从后面走了进来,却像是并不认识他,只看他一眼便自顾自地离开。
还有人在这里——这一点认知莫名地让埃德有点安心。他沿着长长的走廊走进后院,也依然无人阻拦。初秋的庭院并不显萧瑟,却分明有了久久无人打理的杂乱。细细的藤蔓疯长过白石砌成的小路,腐烂发黑的落叶散落在花坛边。埃德茫无目的地走着,抬头时微微一怔。
他走到了布鲁克·修安的书房外。
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位有一双奇异的蓝紫色眼睛的老牧师。他曾经为他的死而满怀愤怒与愧疚,以为那是肖恩·弗雷切所犯下的罪行,但既然被伊斯召唤而来的费利西蒂也不曾提起半句,那位老牧师大概就真的只是死于年老体衰……现在想来,这甚至能算是一种幸运。
他不该再打扰逝者的安宁。但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伸手推门。
门关着……但不是从外面锁上的。
埃德瞪着那扇紧闭的门,几乎有点毛骨悚然。他左右看了一眼,怀疑在茂盛的草木之后,并不是没有人盯着自己,却还是轻敲门缝,听着门后的木栓发出一声轻响,然后推门而入。
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有一瞬间,埃德几乎以为能看到那满头白发的牧师坐在桌后,向他抬起头来。
他眨了眨眼,移开视线。被封闭的房间里隐约有些发霉的味道,在潮湿的南方,这是无法避免的,但在霉味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是味道还是感觉的东西,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
那是他刚刚才接触过的东西……那是尼亚·梅耶变形的躯体上散发出,仿佛硝制过的皮革般的异味。
尼亚来过这里吗?……他来这里干什么?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仔细打量整个房间。布鲁克的书房不大,是他平常用来接待私人的访客的地方。几排书架上多半是他自己喜爱的各种植物相关的书,墙壁上挂的是镶嵌在画框里的植物标本……
埃德走到了桌前。桌上那本暗绿封面的书被精心包上了铜制的书角,已经有些脱落的金箔嵌出埃德从未听过的书名——《远方之镜》。
听起来不像是法术相关的书,倒像是某种笔记或历史……
埃德绕到桌子的另一边。他还记得布鲁克的死亡如何被描述——他就坐在这里,安静地垂着头,一只手还放在面前被合起的书上,像是在整晚的阅读之后太过疲惫,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却再也无法醒来。
埃德迟疑片刻,缓缓地坐了下来,划破指尖,伸手按在面前的书上。
这冲动且无礼,简直是对死者的亵渎,而且极其危险……但这一刻,他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答案。
念出口的咒语生涩而怪异,指尖沁出的血未及滴落便散成一团血雾,消失在空气里,也渗入手指下厚重的书封。房间里掠过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阴冷而粘稠。
埃德抬起头,恍惚听到某种极有规律的声音。在他眼中,房间里的一切犹如被浸在了水里,扭曲着,摇晃着,有些地方亮得刺眼,有些地方却像是笼着深深的阴影。
他看见被他随手关上的门再一次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一步步走近,半旧的白袍泛出腐烂般的灰黄,冷漠的面孔却异常清晰。
他听见自己开口说了什么……或者那并不是他。他极力分辨,可听不清任何一个字。而站在他桌前的男人忽地伸出手,按向他的脸。
他骤然挣脱出来,努力向后仰,一身冷汗地跌坐在椅子上。而在他面前,伊卡伯德·贝利亚脸色阴沉,那双从来分辨不出情绪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
“了不起。”他说,“虽然不知道你从何处学来……但到底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水神的神殿里使用死灵法术?”
埃德没有开口。他的心脏还在咚咚地跳着,又快又重,跳得几乎全身都在随之震动。他不得不垂下双眼,用一脸慌乱和愧疚来掩饰他的惊疑——他分不清他刚刚看到的,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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