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篝火是奇异的,它凭空而起,不需要耗费一点木柴,却始终明亮而灼热,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这必然是神明赐予的火焰——所有人都如此相信。
曾一度封闭的神殿迎来了更汹涌的人潮。里塞克布林不得不安排人手守护在篝火周围,以免有人被挤进火中。
但很快,他得到了不同的命令。
“把人撤走?”
他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科帕斯,“可是,那很危险”
“他们会学会畏惧或学会无畏。”
牧师淡淡地扔给他这样的回答。
听懂那句话的一瞬,里塞克及时地低头,用足够恭敬的态度掩饰了油然而生的恐惧。
无论如何,他不能违抗。
守卫撤走的那一刻人群便兴奋起来,祈祷、尖叫甚至痛哭声比之前更加高亢和疯狂,它们交织在一起,凶猛地刺进耳膜,突然间,里塞克想起的是亡灵直刺灵魂的尖啸。
他仓皇后退,差点绊倒在台阶上。
怀着某种预感,他逃一般返回了大厅。
大厅里的人要少得多——与真正的,神所赐予的奇迹之火相比,岩石雕琢出的神像都似乎黯然失色。
预料之中的结果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神殿外的声浪忽然扬得更高,有人匆匆奔了进来,冲到他身边,近乎茫然的眼神和异常亢奋的语调形成某种强烈而怪异的对比。
“有人扑进火里了。”那套着满身盔甲,连面目都看不清的骑士这样告诉他,年轻的声音还带着尚未来得及改变的乡音,“然后消失了就一眨眼”
里塞克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知道的。
他知道那火焰有怎样可怕的温度转眼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会化成灰烬,随风而散,留不下半点痕迹。
就像斯科特所操纵的火焰可斯科特手中的火,绝不会用来夺走无辜者的生命。
“你害怕吗?”
科帕斯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近来少有的温和,却让里塞克一瞬间毛骨悚然。
他迅速用躬身避开了回答,仿佛那问题并不是问他。他身边那年轻的骑士亦摘下头盔,笨拙地行礼,大厅里的信徒伏跪在地,牧师却只是缓步走过。
“听。”他说,声音极轻,却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并不害怕。”
是的,神殿外爆发出的分明是欢呼,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奇迹仿佛正创造奇迹。
里塞克知道他该说点什么,但他的喉咙僵硬发紧,挤不出一点声音。
在他的沉默之中,那年轻的骑士却急切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在兴奋中发抖:“我也我也不会害怕。他没死他没死,是吗?”
“生或死,有那么重要吗?”牧师微笑着反问。
骑士似懂非懂地用力点头,又拼命摇头。
“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接近神。”牧师抬头抚过骑士汗湿的短发,“你也会找到你的道路。”
年轻人满脸通红,激动得几乎忘记呼吸。视线掠过那张还带着稚气的面孔,里塞克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自己。
他也曾经满怀崇敬地聆听过牧师的教诲,将每一句话都奉为真理,但当他站到了更高的位置,却并没有更接近他所仰望过的光明。
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渐渐只剩了黑暗?
“你害怕吗?”
逃不开的问题响在耳边。
“是的。”他回答,不再试图掩饰那必然被发现的恐惧。
科帕斯低低地笑着。
“恐惧也一样是好的。”他说,“别忘了它。”
如果在看清了真相之后再也找不回信仰带来的狂热,“恐惧”也一样能成为驱使他前行的力量。
科帕斯离去之后,里塞克仍有好一会儿动弹不得。
急促的心跳渐渐沉进冰冷的水底,绝望比惊惶更令人疲惫。他抬起头,看见神像棱角分明的面孔,下沉的嘴角严肃又冷漠。
——可与这雕像酷似的人眼中,再冷时也是有光的。
他恍惚想起,那才是他曾经无所畏惧地想要追随的东西。
自北而来的风摇落一路秋叶,到达斯顿布奇时仿佛已筋疲力尽。它吹不进那高耸的城墙——凝滞的空气里仍残留着夏末的湿热与沉闷。
喷泉潺潺的水声从未如此清晰,空旷的街道静寂无人。即便是仍留在这座被诅咒的城市里的人,大多也更愿意关紧了大门,躲在自己的家中,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灾难祈祷着自己因为无足轻重而能幸免于难。
茉伊拉站在城堡最高处的庭院里,茫然远眺。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她总爱来这里,风会掠过洛克堡的石墙,将万泉之城嘈杂而充满活力的声音,隐隐约约带到她耳边。
并不动听,但能让她安心那听起来就像这座城市的呼吸。
可现在,那呼吸已弱不可闻。她将远离这座她曾拼死也不愿放弃的城市她已经竭尽了全力,却似乎毫无意义。
她怔怔地站了很久,直到伊妮德,唯一还坚持留在她身边的侍女,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漠然回头。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惊慌或害怕。
她看见金发的骑士站在石榴树下,阳光在他发梢和蓝色的双眼中闪烁,有一瞬间,他看起来和许多年前那个笑容明亮的年轻人似乎没什么区别。
可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与她的丈夫并肩战斗的骑士。
“你该离开了。”他说。
流逝的时光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皱纹,可茉伊拉能清楚地看到枯败的痕迹就像镜子里的她自己一样。
“告诉我,斯科特。”她轻声开口,“你到底是什么?”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无畏(下)()
伊妮德僵硬地站在一边,仿佛连灵魂都因恐惧而冻结。
茉伊拉了解那种恐惧。即使斯科特从未伤害过她,不求回报地给予她许多帮助,在她心底,始终藏着同样的恐惧她从不曾忘记维萨城那个被血色浸染的夜晚,不曾忘记那个浑身浴血,犹如恶魔般的身影。那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玫瑰馨香和着浓郁的血腥,萦绕在她所有的噩梦里。
但如今她的心犹如荒漠,再深的恐惧都失去了意义。
“是人,是鬼还是神?”她问,语气里甚至带出几分早在那一晚彻底死去的天真。
她是真的好奇。
她伸出手,试图碰触斯科特的脸颊。她的手指冰冷,她想他的血肉大概都有着火焰的温度,炙热而无情,会让她一触便化为灰烬。
斯科特微微皱眉,侧头避开。
“你该走了。”他说,低下去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却恍惚多了一点温柔。
茉伊拉缓缓收回手,莫名地笑了起来。她曾经因为这一点温柔而迷惑,但现在她终于能明白,那温柔并不是给她的——那温柔是对许多年前充满阳光的记忆的怀念,是对那记忆中尚不曾改变的一点美好的珍惜。
可谁能永远不变?
“你真是个自私的人啊,斯科特。”她说。
“是的。”他说,“抱歉。”
。
落日西下,三重塔浓重的黑影沉沉地压下来,几乎吞噬了整个洛克堡却并不像从前那样令人感到恐惧和不祥。
从几个月前开始,这座诡异的高塔似乎渐渐失去了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它黑色的塔身依旧似乎能吸收所有的光线,却一天比一天更像一颗高耸入云的巨树,带着某种奇异的生机,而不再是从前那被扭曲的魔法之塔。
高塔的阴影下,城堡里比前几天多了一些火光和人声——茉伊拉将带着剩下的人于后天离开斯顿布奇。这决定有些突然,却是所有人期待的。
一片忙乱之中,没有人察觉那个影子一般钻进三重塔的身影即使有人发现,也不会阻止。
尼亚轻车熟路地下到塔底,在看见那个意料之外的闯入者时微微一僵,随即轻快地开口:“好久不见!”
连蹦带跳地窜下台阶时他已经满脸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你没有把泰丝和诺威带回来吗?”他问,“娜里亚可担心啦。”
他掌握着许多消息——他并不介意让对方知道。即使对方并不回答,他也毫不在意。
他走到男人身边,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他们脚下。那颗被埃德嵌下的宝石已不再是最初的深蓝,倒更像是纯粹的黑,细碎的星光流转其中,却比之前更加璀璨夺目。
“它变深啦。”尼亚说,“就像之前那颗红宝石一样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斯科特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吗?”他问。
尼亚的心突地一跳,不轻不重。
沉默片刻,他翘起的唇边绽出狡黠的笑容。
“埃德拥有了这座塔,”他反问,“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不是你阻隔他与三重塔之间的联系的理由。”斯科特平静地直视着他,“是好还是坏该由埃德自己决定。”
尼亚嗤地一笑:“如果‘得到’这座塔的是伊斯,你也会这么觉得吗?”
斯科特没有回答。
“你这么偏心,埃德知道吗?”
尼亚乘胜追击,指责得理直气壮,“他那么相信你,你不觉得惭愧吗?”
“他也相信你。”
尼亚闭上了嘴。
“无论你用了什么方法解除它。”斯科特说。
那更像是个命令。尼亚挑了挑眉,怒气勃然而生。
他压抑得太久,以至于那怒火不受控制地掀翻了他该有的谨慎,带着汹涌的恶意冲口而出:“我或许别有所图,但我可以保证一定能让他们活下去你呢?”
“活着并不是最重要的。”斯科特回答。
“那当然是最重要的!!”尼亚低声咆哮,“连你都不能放弃的东西,凭什么让他们放弃?!”
“我可以放弃。”
“晚了!”尼亚吼回去,“十几年前你死的时候,就该干干脆脆地死个彻底!”
他猛地停了下来,难以相信他真的说出了口,带着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意识到,那么强烈的怨恨。
“可正如你所说已经晚了。”斯科特的语气却依旧平静得让他咬牙切齿,“我可以再死一次,但不能死得毫无意义。”
“为了那点‘意义’,你要拖着你的外甥和弟弟一起陪葬吗?”尼亚冷笑。
“如果他们足够强大并不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如果不够强,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吗?”
“尼亚,你知道你在强词夺理。”
“没错,那又怎样?”
斯科特看着他,眼中淡淡的无奈已经是他由始至终唯一流露出的一点情绪。
尼亚并不相信他真的割裂了自己的灵魂——残缺的灵魂是脆弱的,他不会不知道。他大概是用某种方法压抑了自己总是过于强烈的情绪,说不定还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半精灵牧师出的主意他本该能够理解,他本该好好利用这个
可他受够了自己脸上虚假的笑意。
他实在很想痛痛快快地闹上一场。但当斯科特沉默地拔剑出鞘,他还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要杀了我吗?”他喃喃地问。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斯科特淡淡地回答。
最简单的办法。
尼亚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他恍惚能听见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他曾经那么珍惜的东西,美好得像是幻觉,遥远得像是他从不曾真正拥有。
他变回了那个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的孤儿,变回徘徊在地狱里的孤魂,受尽折磨,无处可去。
这样也好他再也无所畏惧。
“我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呢,斯科特。”他说,嘴角弯弯,笑得冰冷又恣意,“而我一点也不想再死一次。”
。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恶魔之眼(上)()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斯科特仍先举剑行了个礼。这根深蒂固的习惯,恍惚与往日重叠的身影,让尼亚有一瞬的怔忡。
下一刻,长剑划破空气,直劈而来,快得来不及躲避。
剑刃似乎轻易切开了尼亚瘦小的身体,却并没有血色弥漫——身手敏捷的盗贼急速后退,在充斥于此处的金色光雾中留下一道残影。
他蹬上了身后的台阶,轻盈地跃起,下扑的气势却凶狠得仿佛不死不休。锋利的匕首眨眼间就逼向斯科特的脖子,战士抬手后撤,将匕首卡在剑柄与护手之间,顺势一转。
那并未能夺走盗贼的武器。意识到无法得手的那一刻尼亚已经再次急退,长剑紧随着他的身形疾刺而去,却被他用一柄小小的匕首就敲得失了方向——那一击并不沉重,位置却恰到好处。
有好一会儿他们谁都碰不到谁,连武器交击的声音都屈指可数。他们对彼此都太过熟悉……相隔的十几年丝毫未曾抹去无数次出生入死后的默契,使此刻的战斗都几乎变得像是在游戏。
“……不放火吗?”
尼亚甚至还有余暇开口,“那你可不一定赢得了我。”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原本炽热的怒火已在每一击中慢慢消退。
斯科特恍若不闻地踏前一步,最简单的招式在他手中爆发出最可怕的威力——在尼亚稍稍放松的那一刹那,他的剑在盗贼的胸前拉出长长的伤口。
再慢一步,就会被掏肠破腹。
尼亚第一次逃得狼狈,更深的伤口却痛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猛然意识到这样的战斗他毫无优势,不是因为斯科特尚未使用的魔法,而是,他会被情绪所左右……即便是莉迪亚也仍会被情绪所左右,斯科特却不会。
如果他真想杀了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停止。
寒意流遍全身。尼亚翻滚至墙边,抬手砸出一个圆溜溜珍珠般的小球,耀眼的白光无声地炸裂,让斯科特也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那短暂的时间已经足够盗贼避开对方如影随形的长剑,重新掌握节奏。
胸前皮开肉绽,流出的血却并不多——他的身体早不是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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