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大地上所有的生灵?
他几乎不敢去细想。
“斯科特一定知道”娜里亚轻声叹息。
“可他不会告诉我们——他不能告诉我们。”埃德低头看着满桌的纸,“如果他生命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收回的恩赐,如果他灵魂并不全然由他自己控制,他必然有很多事无法说出口可如果那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也一定会用某种方式给我们留下某些线索。”
“你真的这么相信吗?”娜里亚看着他。
埃德坚定地点头——他必须如此相信。但事实上,他也并不打算把全部的精力花费在寻找斯科特留下的线索上。
他所掌握的已经够多,他还有一条龙和他积累了数万年的知识就算只凭他们自己的力量,也未必找不出答案。
娜里亚的唇边勾起微微的笑意。她听说了许多事,但很显然,埃德并没有像瓦拉去世时一样消沉下去。这个在生命的前十几年里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看起来总是在犹犹豫豫地徘徊的年轻人,渐渐生出难以摧折的韧性。
即使有她站在这里,埃德的视线也已经再一次落回纸上。在他俯身下去继续“画画”之前,娜里亚不由分说地把他从桌边拉开了。
“你还没吃午餐吧?”她问,“我是不知道不吃东西是不是会让你特别有灵感啦,但我可是第一次来尼奥!至少今天可以陪我去逛一逛?我听说塔拉纳的薰鳕鱼是整个大陆上最棒的,那家店就在附近呢”
她可是跟伊斯打了赌的而她当然会赢。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干枯的河流(上)()
那天下午,至少大半的时间里,埃德把塞满他脑海的符号们扔到了一边。塔拉纳的薰鳕鱼的确名不虚传,躺在海边的老酒馆也意外地安静。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窗外灰白色的天空下,海水懒洋洋地舔上沙滩,即使细雨下个不停,沙滩上也还是有精力十足的小孩儿们奔跑追逐,尖利的大笑声隔着雨幕,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耳。
回去的路上他们看见一个杂耍艺人——说是杂耍,那其中显然使用了某种魔法,雨滴在年轻的卖艺人不停转动的手指里渐渐凝聚在一起,在他的头顶变成越来越大的水球。当那个水球突然坠落,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砸在年轻人头上,寥寥无几的围观者们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但年轻人脸上的沮丧如此明显……又真实,让这一幕看起来不太像是刻意为之的笑料。笑声很快弱了下去,人们各自走开,只有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扔给年轻人一枚银币,对他摇了摇头。
“回家吧,孩子。”他说,“以你这样的能力,是进不了大法师塔的。”
“可是!可是……”年轻的卖艺人却突然激动起来,“你看到过的!我从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
“是啊,那时候你可不会把水球砸到自己的头上……你还能把它变成各种形状。”中年男人语气平静,“那又如何呢?魔法之神就是如此任性的神祇,他或许会一时对你露出笑脸,下一刻背过身去……你又能拿他怎样呢?”
“……他说的是神还是女孩儿?”伊斯小声在埃德耳边嘀咕。
“……你还可以更小声一点。”这里唯一的女孩儿娜里亚瞪他一眼,“说真的,我们之中最任性的难道不是你吗?”
埃德满腔的同情在一声控制不住的轻笑里消散了大半,而伊斯只能闷闷不乐地闭上嘴,并不敢反驳。
中年男人离开时他们也不再停留。走出几步之后,埃德却忽然停了下来。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
卖艺人在他们身后喃喃低语,沮丧中渐渐透出一丝绝望。
埃德转身走了回去。
“可以让我再看看你的魔法吗?”他问,“……我可以付钱。”
年轻人疑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然而一次又一次尝试,结果并没有多少不同,不过是水球在空中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是砸在人身上还是砸在地上……看着年轻人脸上的神情,娜里亚觉得这实在有些残忍。
她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埃德从来不是能做出这种一再捅人伤口的事的人……似乎也不是为了找个借口多给这个卖艺人几枚硬币。
当年轻人的眼中燃起怒火,埃德终于开口。
“不是你的错。”他说。
年轻人瞪着他,有点莫名其妙。
“你并没有失去对魔法之力的控制……只是能被你控制的力量越来越少而已。”埃德挠了挠头,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清楚——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该说出来。
年轻人的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
“……就是这样!”他几乎是在欢呼,“这就是我感觉到的!可是没有人相信……你也是法师吗?你也跟我一样吗?你……”
在他过于热情地扑过来之前,伊斯果断地拖开了埃德。而娜里亚上前一步,笑眯眯地将一枚金币拍在年轻人伸出来的手中。
“这是为了感谢你……的表演。”她说,“以及,我们也许可以换个地方再谈?”
年轻人名叫帕特里克,来自鲁特格尔中部一个小镇。家里人倒是并不反对他成为一个法师——毕竟生于一个勉强得以温饱的箍桶匠家中,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他的法术是跟一个隐居在小镇附近的树林里老法师学的。因为得到了“很有天赋”的称赞,他才敢一路卖艺来到尼奥,希望能够进入大法师塔。
第一次入塔的试炼他没能通过,但主持试炼的法师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可以多练习一段时间再来试试,他便也重新振作起来。
像他这样怀着憧憬,练习技巧的同时用法术卖艺赚钱以便能生活下去的年轻人,在尼奥城其实也算常见。只是,很少有人坚持得像帕特里克这么久,这座繁荣的海边城市有太多种诱惑——和太多种生存下去的方式,许多在贫困中生出的坚持,便不知不觉消磨殆尽。
他原本觉得他已经有所进步,然而这半年的时间里,却又飞速地退回到他刚刚学习法术时的拙劣。
“我的技巧分明更加纯熟。”他说,“可是……可是,就像我被关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里,渐渐的,无论我如何用力,也无法再吸进多少空气……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你明白的吧?”
埃德点点头,有点心虚。帕特里克似乎把他当成了同类——一个不过是更有钱,不必为生活发愁的同类,但事实上,他施法时依旧顺畅无比……甚至越来越顺畅。
他的力量另有源头。
“你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年轻人急切地追问。
埃德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帕特里克离开时拒绝了他更多的馈赠,似乎仅仅是这样一点点理解和发泄,就已经能给他继续下去的勇气。
“就算真的当不了法师,我也总能在这里找到什么活儿干的……最糟也不过是回家。”他说,“不过……如果你找到了原因,能让我知道吗?我就住在伦德桥下的烟袋旅店。”
埃德郑重地点头。
“……你其实已经知道了吧?”
当帕特里克的背影消失在蒙蒙的细雨中,娜里亚轻声问道。
“可他大概不会相信。”埃德苦笑,“而且……我要怎么告诉他呢?他的感觉如此强烈,是因为他的‘技巧’……实在简陋之极。”
“那大法师塔里那些更有技巧的法师们呢?他们难道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娜里亚托着下巴发出疑问。
伊斯笑了起来。
“这可是个好问题。”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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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干枯的河流(下)()
“他们知道。”埃德怏怏地转着手里的杯子。伯兰蒂图书馆里那一场令人疲惫的谈话他还记忆犹新,虽然那位战斗法师的首领,图尔奥格罗,从头到尾都狡猾地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定义为“遵照协议”,但如果法师们从几十年前就急切地开始寻找另一种魔法之源,甚至不惜冒着巨大的危险那他们很可能早就察觉到了。
“那牧师们呢?”娜里亚没有深究那些必然令人头痛的细节。
“也是知道的吧?”埃德喃喃。毕竟,那个“协议”的见证者,就是尼娥白发的圣者,如果说她只能看到最表面的“保护”,埃德自己都很难相信。
可是,没有人告诉他,无论是伊卡伯德还是费莉西蒂。
“牧师与他们的神有另一种联系。”伊斯随手在桌上划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简单点来说,如果把魔法之源当成维因兹河,牧师就是上游守着雪山的野蛮人即使河水断流,也比只能蹲在下游的法师们能多活一段时间。如果能找到办法修起堤坝截断河流,让他们为此打上一架,这世界一定会清静很多。”
即使心情沉重,埃德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他倒是不介意被比喻成野蛮人但很快,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你一直知道我弄错了吗?”他瞪着伊斯,“你知道‘规则’并不只是系于某个符号或某个法阵”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伊斯回瞪着他,“毕竟你可是经历过古神祭祀的‘祭品’——噢,在那之前,你还差点成为另一场祭祀的承祭者。你那么厉害,还有什么不知道呢?”
娜里亚曲起手指,在伊斯额头上敲了一记。
“好好说话。”她说,“那又不是埃德自己愿意的。”
伊斯闷闷地移开视线。
“我也是不久前才想到的。”他泄气地说。
埃德忍着笑垂下双眼。他明白伊斯的怨气从何而来——因为在他身处险境,九死一生的时候,他没能帮到他或许还因为这两天他埋头乱画,连话都没跟他说过几句。他还以为伊斯真的已经恢复了几年前还是个不知道自己是条龙的羞涩少年时的体贴,不但什么也没说更没提着他的后领把他拎出房间,还代他承担了一大半主人的责任,招待着就近住在他家中等候独角兽号修理完毕的伯特伦他们。但显然,别扭的“小龙”这几年里生出的坏脾气依然存在——他居然因此还挺高兴的?
“所以埃德画了那么多的符号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吗?”娜里亚的直率倒是扎得他更痛一点。
“也不是完全没用的。”埃德为自己分辩,索性沾着啤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圈里套着几座尖塔,“拉瓦尔,安都赫的大祭司说过,诸神遗留的规则依旧保护着这个世界,魔法之力在规则之下运行所以不如把魔法之源当成护城河,河水中设置了某种法阵,破坏法阵固然可以摧毁一切,抽干河水也未必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只是它们很可能互相”
他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画下的符号——那简陋的图画,实在很像这两天他画了无数个的符号。
以及,被抽出来的河水去了哪里?所谓的“神之骨”真的是仪式所需的材料,某种过于珍贵的消耗品还是如宝石般承载力量的容器?
幽暗的海底,那条突然活过来的魔船,仿佛再一次摇晃着身体,缓缓逼近。
“还有另一种可能。”
伊斯的声音驱散了那种骤然袭来的,噩梦般的阴冷:“‘抽干河水’——这是斯科特破坏规则的方式,而他刻意选择的地方,其实与规则无关那是为了另一个目的。”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目的’更糟?”娜里亚叹气。
“还记得极北之光里的那条‘龙’吗?”伊斯低声问埃德,“那个被拼凑出来的怪物。”
埃德默默点头。
“菲利告诉过我,斯科特相信耐瑟斯会将‘那个’作为它在这个世界的躯壳。”伊斯的嘴角讽刺般抽了抽,“可作为一条龙,我可以肯定,没有哪条龙会把那种散发着腐臭的、不自然的东西,作为自己的躯体,更别提骄傲自大的炎龙。要么,斯科特会强行把它拖进去,要么,它其实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另一个躯体,而斯科特并不知道这个仪式真正的意义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并不容易,耐瑟斯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使诸神的规则不复存在,这个世界也有自己的规则,如果耐瑟斯的目的不是彻底毁灭它,就必须遵从,所以它会需要一个巨大的法阵,或许在星空之上,或许在大地之上——就像你所猜测的那样。”
埃德怔怔地发着呆。这的确很有可能尤其是在他们发现神之语与死灵法术的符号如此相似的时候。
“你说的‘另一个躯体’,”娜里亚脸色不太好看,“是你?”
埃德猛地抬头。
“是我。”许久之后,伊斯才开口回答,低垂的视线不敢看向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曾经许下承诺为了能够活下去,为了能够诞生”
蜷缩在黑暗的海底时他终于不得不面对那刻在灵魂之上的印记,尽管那许下承诺的是他,又不是他但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做梦!”
片刻令人窒息的死寂,被娜里亚猛拍在桌子上那重重的一响撞个粉碎。
“死了的东西就该死得透透的!”她怒气冲冲,凶狠无比,“如果它不肯,那就再让它死一回!”
埃德张开嘴,又闭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想说那真的很不容易可他们谁又不知道呢?有这样的气势,总好过愁眉苦脸,惶惶不可终日。
“嗯!”他用力点头,十分配合地挥了挥拳头,“让它再死一次。”
伊斯想笑,却又笑不出。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即使只为这一点幸运的珍贵他也绝不会放弃。
可已经死了的并不是只有那条不甘的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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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决定(上)()
大法师塔的五座高塔之中,东塔是最为厚重的一座。褚红色的石墙之上是像被烟薰黑过一般铅灰色的尖顶,常被人暗讽为“铁匠的炉子”。这个外号其实还因为东塔之主威克菲尔德?图姆斯擅长的火系法术,以及他暴躁易怒、睚眦必报的性格——只不过没人敢在他面前说出口而已。
此刻,图姆斯不耐烦地搓着手指,很有一把火烧掉眼前这个废物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