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图。”维奥莉塔神情怔忪,“这是我父亲做的。”
歌声已经在她夺走银球时停止——一点小小的移动便能终止那首歌。精灵低头看着银球底部熟悉的标记,久久不语。
埃德为自己准确无误的猜测暗暗比出个拇指,又不禁担心起神色变幻不定的精灵。
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和怀念,更多的是疑惑与不安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怨怼。但片刻之后,她还是翻过银球,再次将群星移动到正确的位置,听着歌声悠悠而起,嘴唇微微蠕动着,脸色越来越苍白。
再一次看向埃德的时候,她的眼神冷厉如剑:“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王不可能把它给你!”
“如果连他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秘密,只是把它当成普通的星图呢?”埃德坦然迎着她的视线,在心底无声地叹息。即使接受了训练,这个精灵恐怕并不适合做什么暗探——他还什么都没问,她就已经泄露出了许多东西。
“你又知道那是什么秘密?”维奥莉塔冷笑。
“我不知道。”埃德回答,“我只知道歌声里用某种唯有你和诺威才能听懂的方式藏了什么消息但诺威并没有教过我如何解开这样的密码。我并不强求你一定要告诉我,但你知道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什么如果你觉得那是我不需要知道的,我也不会再问。”
维奥莉塔沉默了很久。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安静下来的银球上,微弱细碎的光点映入她眼中,渐渐闪烁成一片泛着悲伤的涟漪。
“并不是唯有我和诺威才能听懂。”她轻声开口,“他编出那种密码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出生,那只是为了让我们的母亲能够高兴一点”
她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却又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变得清晰而平静。
“这消息”她说,“你需要知道。”
。
第九百六十六章 光之塔(上)()
精灵在一棵橡树下驻足,抬头仰望林间空地上的白塔。
夕阳西下,余晖将石塔圣洁的白染成辉煌的金,在精灵眼中恍如一条永恒的光之路,连接密林与天穹。
“很美,不是吗?”
在他身前几步之外,佩恩银叶正回头向他微笑,满头银发和白塔一样,被镀上一层夺目的金红,逆着光看去几乎像是在燃烧,明亮得无法直视却也模糊了他的面容。
帕纳色斯沉默地点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那一刻的确极美,却也极其短暂。斜阳一点点沉下去,仿佛有阴影随之自地底升起,由下至上,缓缓地吞噬了整座高塔。当他们走到塔下时,塔顶尚存一点泛红的金辉,塔身却已在夜色里呈现黯淡的灰白,竟衬得那点微红都显出几分诡异。
大门为精灵的王者而打开,进入之前,佩恩却突然回望身后重重的林木,若有所觉。
日与夜交替,一切都变得晦暗不明,密林里寂静无声,唯有微风拂过,带来远处一头花豹低沉的咆哮。
那渐渐熟悉的声音让精灵微皱的眉间有片刻的舒展。他带着歉意向帕纳色斯点点头,不再停留,脚步却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
然而塔里的空气依旧是凝滞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在如星光般清冷神秘,却一成不变的魔法光焰的照耀下,隐隐有一丝腐朽的气息,挥之不去。
佩恩唇边微不可察的弧度很快便沉了下去,但帕纳色斯并未察觉。他不可避免地被走廊上精巧绝伦的雕像所吸引——那是鹿角森林里所没有的东西是被他的祖先们在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时所摈弃的东西。只是,对于那些并非出自天然,却依然精致美好的事物的喜好,或许仍残留在他的血脉之中。
他无法移开视线。即使这些天里已经欣赏过格里瓦尔无数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建筑,却没有一处像这里一样,在过于雕凿的极尽繁复之外,仍透着庄严与神圣。似乎唯有在这里,神依旧是神,而不是歌中的韵脚,林间的装饰不是一个个日渐遥远到失去了意义的名字。
但片刻之后,他微微侧耳,面露好奇:“你们把水引进了塔里?是从塔顶一直落下来吗?”
他或许有些失神,却并没有失去他的敏锐。耳边有细密连绵的水声,很轻,听来恍如昨夜的细雨,若有若无地响着,太过用心去听,反而会觉得它并不存在。
佩恩的神情有些怪异。
“这里是无声之塔。”他说。
的确有永不枯竭的水流从塔顶蜿蜒而下,流经每一个需要它的地方却不该有这样的声音。
帕纳色斯有些疑惑,却也只是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多问。在空庭中眺望这座白色的高塔,一时冲动地询问是否可以入内时,他其实以为自己会被委婉地拒绝,毕竟,这里对于银叶王自己,都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能够得到允许已经是意外之喜,他不想让佩恩觉得他有意探听任何属于此地的秘密——他还没有这个资格。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小心翼翼地在银叶王与长老会之间保持着平衡,闭口不提那个死在鹿角森林的“使者”。然而他能够感觉到佩恩的真诚——即使他带着族人来到这里,想得到的并不只是一句足够真诚的“欢迎回来”却仍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动摇。
那是危险的。
当他们向上攀登,细碎的水声时断时续。帕纳色斯原本觉得那声音堪称动听,却也渐渐生出些烦躁。从佩恩的反应来判断,这声音显然是不正常的他并不指望有哪位长老特地因此而出来给他们一个解释,但哪怕是出于礼节,是不是也该有谁来跟他们打个招呼?
然而塔内唯有全副盔甲,持剑而立,犹如雕像般的守卫,在他们经过时也一动不动,漠然的视线不知看向何方。
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让帕纳色斯的脚步逐渐沉重,在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毫无来由地,毛骨悚然地觉得,他和佩恩包括一直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的侍卫,连同他自己带来的两个精灵,其实都已成为游荡在这塔中,再也无法离去的幽灵。
他开始后悔那一时的冲动可那真的只是“一时的冲动”吗?
“就是这里。”
佩恩的声音将他自恍惚中惊醒。
“这是之前的欧默之塔里残留下来的一部分。”精灵王抬手指向他们面前的浮雕,神情平静,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
“艾拉弥”帕纳色斯喃喃,视线掠过几乎遮蔽了天空的巨龙,掠过屹立于城墙上的圣者,落在率领士兵冲出城门的精灵身上。
在整幅气势恢宏的浮雕里,他并不起眼,可那是洛萨克流火,艾拉弥之王他的祖先。
这古老的雕塑看起来几乎未曾被时光侵袭,即使曾经有破损,也已经修复得看不出半点痕迹,唯有比数千年后更加简洁却同样生动的线条,证明着它非同一般的经历。
幼时一遍遍听过的故事,以这样一种形式出现在他的眼前,帕纳色斯却并没有感觉到应有的热血沸腾。
“你觉得他是英雄吗?”他控制不住地开口问道,“洛萨克”
“当然。”佩恩回答得毫不犹豫。
“可如果我们是注定被拯救的,他的选择或许是一种错误?”帕纳色斯看向画面的一角——咆哮着冲锋的矮人们并未被遗漏。
为了有足够的力量与巨龙对抗,洛萨克流火不顾许多精灵的反对,抛开数千年的旧怨,联合了矮人甚至人类他成功地击败了巨龙,但那辉煌的胜利之下暗藏阴影。损失惨重的矮人指责他背信弃义,心怀不满的精灵指责他独断专行,精灵的第二次分裂由此而起,并在延续多年的内战里失去了众多的同族和北方的大地,最终只能退守于南方的森林。
“如果他没有尽一切努力抵御巨龙的进攻,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守住了艾拉弥整整十天或许圣者根本不会降临。”佩恩回答,“如果我们只会等待和祈祷,又如何值得被拯救?”
“那么现在呢?”帕纳色斯问道,“现在的我们是否还值得拯救?”
第九百六十七章 光之塔(中)()
塔里的光线是冷的,柔和明亮,无处不在,似乎容不下一点阴影,待得久了,却很容易生出半醉般的晕眩。
“……为什么我们需要被拯救?”
佩恩的声音飘进耳中,帕纳色斯却听不出那是自欺欺人的否认,还是充满自信的反问。只是,那每一个音节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嗡嗡地盘旋着,渐渐模糊难辨。
难以形容的烦躁一阵阵地涌上来。他转过头,在他眼中,银叶王唇边勾起的笑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披垂的银发泛着森冷的光,墨色双眼沉沉地透着死气,苍白面颊犹如冷硬的岩石雕就……看起来全然不是那个坦率从容,眼神坚毅的王者,倒像是被某种邪恶的力量占据了躯壳的敌人。
他们原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恍惚间,帕纳色斯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剑柄,心底却有某个声音在发出微弱而不容忽视的警告。
拔剑出鞘之前他硬生生地停住。冷汗从额角渗出,滴落在手背上。他猛地一颤,一瞬间无法控制地生出汹涌的杀意,紧绷的肌肉甚至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却在抬头碰触到佩恩沉静如水的视线时骤然一惊。
——他到底在干什么?
佩恩的眼睛其实是绿色的。不那么通透却明润的深。绿,从瞳孔向外散出一丝丝奇特的暗金,仿佛盛夏的鹿角森林里,舒展在阳光下的成熟的叶片。
那阳光透过阴霾,静静地洒在他心底。
“……这座塔,”他缓缓松开剑柄,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
精灵王沉默了一小会儿。
“塔里的光,”他说,“用长老们的说法,是……‘能照亮一切黑暗’。”
“‘黑暗’?”帕纳色斯冷笑着重复,焦躁感如火一般轰然回卷过来,烧得他握紧了双拳。
“只是种说法……你知道,我们习惯如此。”佩恩垂下双眼,“这塔里用于照明的光,被施加了极其微弱的魔法,很难被察觉,但能够影响神智,待得太久可能会生出一些幻觉。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也忘了提醒你。”
……只是“忘了”吗?
帕纳色斯深吸一口气,把那越来越刺眼的白光逼出脑海。沉重地撞击着肋骨的心跳渐渐平复,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有必要吗?这是为了对付侵入此地的敌人?”
佩恩淡淡地一笑。
“算是吧。”他说,“虽然我一向觉得,如果敌人已经闯进了无声之塔……格里瓦尔大概也已经覆灭了。”
他没有撒谎,却也没有告诉帕纳色斯,这对天生具有抵抗力的精灵照理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甚至连身为人类的埃德都没有受到过任何影响。
“大概这里有什么即使格里瓦尔不复存在也需要保护的东西吧。”帕纳色斯扯扯嘴角,并不掩饰他的嘲弄——才刚刚被“照亮”过的他,也无意像佩恩那样掩饰。
精灵王的眼中掠过一丝更真实的笑意。
“还要往上吗?”他问。
他们原本打算攀至塔顶,仰望星空——那是整个森林里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不了。”帕纳色斯十分干脆地回答。今晚他的选择无论是对是错……都还是尽快结束为好。
他们原路返回。快要到达塔底时,帕纳色斯却再次放慢了脚步。
他听见越来越清晰的沙沙声。那原本感觉犹如细雨般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更像有一群虫蚁快速地从他们脚下爬过……又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行在石壁之间,坚硬的鳞片摩擦着岩石。
“……这声音,”他问,“也是我生出的幻觉吗?”
“不是。”佩恩的神情有些微妙,“我也能听见。”
“那么……为什么我们明明是原路返回,却好像走到了另一条路上呢?”帕纳色斯的语气同样微妙,“幻觉?还是走错了路?”
无声之塔里的路并不规律,彼此相通的走廊更像自由生长的藤蔓,如果不熟悉的话,的确很容易迷失方向——可是走过的路,他绝不可能记错,即便是被这见鬼的光所包围也一样。
“我们并没有走错。”佩恩看着眼前向下伸展的阶梯,语气平静,“是路错了。”
帕纳色斯沉默片刻,轻声笑了起来。
“有趣。”他说。
佩恩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从这个除了一双尖耳之外,连装束都更像人类的精灵脸上看到猜疑,愤怒……或羞愧。
在那短暂的混乱之后,鹿角森林的统治者迅速恢复了他的冷静与敏锐,金中带绿的眼睛里跳跃着的,是面对挑战……和危险时的兴奋。
“我还以为他们不敢对你动手。”他说,“至少不会是用……这么直接的方式?”
“也许他们找到了可以代劳的手。”佩恩回答。
“……我吗?”帕纳色斯挑眉。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有什么尖锐而无形的东西划破空气,从他身边掠过,直刺向佩恩。
然而他没动,佩恩也没有。他们沉默地互视,在他身后,鹿角森林最优秀的弓箭手张臂引弓,拉开的弓弦上不见箭矢,唯有一声清响呼啸而上,宛如实质,在走廊一侧上方纯白的雕像间,刺出一点夺目的殷红。
坚硬光滑的大理石裂开细缝,血色静静地蔓延开来,仿佛在浮雕中参天的大树上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却不见伤者跌落,也没有听见一点声息。
而在佩恩身前,透明的盾牌骤然升起,银色光树伸展其上,在被击中的那一刻,泛开如水般的波纹。
跟随佩恩进入无声之塔的四个侍卫里,只有一个站开半步,抬了抬手臂,姿势轻盈如舞蹈,然后便敛目退回原处,仿佛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帕纳色斯抬头,只看见一丝血迹沿着墙壁上刻出的纹路无声地蜿蜒而下。
“……告诉我,总不会真是石头动的手吧?”他指向头顶那个被刺出的血洞,真心不解,“这座塔其实是活的吗?”
佩恩笑了笑。那笑容和煦如风,融化了犹如冻结般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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