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记得那高大匀称的,毫不在意地。赤。裸。着的身体,红褐色皮肤下结实的肌肉,优雅流畅的动作……和精灵般俊美的面孔。
即使头上长了角,有着不同于人类的肢体,那强大的存在,虽然令人生畏,却也有着难以否认的魅力。
“说起来,我倒是在老家伙收藏的那些破烂里找到点有趣的东西。”
白鸦站起来身来,走向大厅另一侧一扇紧闭的木门,推门而入,很快便抱着一卷用某种颜色怪异的皮带束在一起的纸走了出来。
那些“纸”大大小小,材质各异,有些看起来就像不知从哪里顺手扯下来的布片,有些又像是连毛都没处理干净的皮。白鸦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翻了翻,用两根手指拎起几张扔给伊斯。
“这是罗穆安·韦斯特的手稿。”她说,“你们大概也听说那个疯子。”
伊斯和埃德互看一眼,神情都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他研究过恶魔……和地狱。”白鸦说,“照他所说,还跟其中的一个有着非常不错的‘交情’,甚至在它的‘邀请’之下去过地狱,又完完整整地活着回来了——换了别人我或许不会信,但韦斯特疯是疯,却从来不撒谎……只不过他所说的‘交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可就难说了。”
伊斯低头看了一眼,耳边响起的却是尼亚的声音:
“那地方总是变来变去的,有时是一片巨大的森林,有时是一片粉红色的沙漠,有时一切都会变成透明的……你永远也想不到它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所描述的地狱,与韦斯特笔下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他是否也一样猜测过地狱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所知的甚至可能比韦斯特更接近事实……毕竟他在地狱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神造之地’……”埃德歪着头,看着纸页上随心所欲乱如狗爬的字迹,喃喃念出声来。
“是的,他相信地狱是神所创造的另一个世界,却并不是为了安置无处可去,又没有资格进入圣殿的人类的灵魂。”白鸦冷笑,“伟大的神明们并没有那么闲——那个世界,是为他们失败的造物所准备的。”
埃德舔了舔嘴唇。他已经喝光了他的茶,却还是干得厉害。
罗穆安·韦斯特的猜测极为大胆,却并非毫无道理。
“像我这样的天才都会有无数次失败,诸神造物显然也不可能一次成功。”
那胆大包天的法师在纸上留下了这样惊世骇俗的推断:“而那些失败的试验品要扔到哪里?——它们或许并不如诸神想要的那么完美,但它们拥有智慧与力量……至少其中有一些是有的,或多或少,有些甚至相当可爱!我想要一只桑姆,虽然它长得太大,但它不会脱毛!……”
埃德的嘴角抽了抽,飞快地略过那些有趣却没什么用的絮絮叨叨。
“……所以他们创造了另一个世界,有点乱七八糟的,而且相当不稳定……然后把那些失败的造物全都扔了进去,作为某种意义上的父母,这可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行为!……那是它们的牢笼,也是它们的家园,虽然它们并不怎么满意……与其说是不满意,倒不如说是不服气。当然,换了我大概也是不服气的——凭什么呢?因为小儿子长更好看就理所应当地更受宠爱吗?连我的父亲都没有糟到这个地步!……”
埃德几乎没有办法再维持正常的表情——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也许连地狱本身都是一个试验品——一个被创造失败的世界,在诸神创造这个世界之前。这样的失败一次吗?或许不止……不,等等,这个世界真是诸神创造的吗?至少巨龙们并不这么认为……那么问题是,诸神到底是什么?——哎呀,我可得把这堆玩意儿藏好,以免那些疯疯癫癫的牧师把我扔进火堆里烧死……但我是烧得死的吗?当然不。”
。
第九百四十六章 世界的边缘()
埃德突然有些好奇——罗穆安·韦斯特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样一个随心所欲,不受控制的天才,或许真的连诸神都会忌惮。他的名字也似乎曾被刻意抹去……却仍以某种方式暗中流传下来。
他真的是个疯子吗?眼前这几页手稿,文字跳脱,笔迹潦草,毫无规律地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看似混乱,思维却是清晰而敏捷的。
他的推测天马行空却符合逻辑,他的结论匪夷所思却总有依据……他的灵魂自由而无所畏惧。
急切地翻到下一页的时候埃德才意识到,那叠手稿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他的手中。他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伊斯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陷入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想,白鸦却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难以形容地幽暗又热切,近乎贪婪,却又有种难以形容的温柔。
即使自己根本不在她的视线之中,埃德也有点头皮发麻。他默默地低头,重新专注于他能够理解的东西。
“我曾经站在世界的边缘,面对浩瀚的星空。它又美又冷,伸手可及又无法触摸……”
那独立特行的法师如此记述,“如果地狱是另一个世界,它是否也有自己的边缘?我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挣脱所有的束缚?……我这样问了,于是,斯忒芬迪,我亲爱的恶魔朋友,把我带到一堵没有边际的高墙前,那堵墙由破碎的灵魂堆砌而成,它们形体已模糊而扭曲,像一坨又一坨烂泥那样相互黏连,在失去最后一点意识之前,它们的哭号能把你的神经撕成血淋淋的碎片,让你忍不住和它们一起尖叫……我叫了,那很有趣,放弃了肉体,灵魂能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可思议!我觉得斯忒芬迪似乎受到了一点惊吓,当然,那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眼皮,他的眼睛看起来随时都会掉出来……”
“斯忒芬迪告诉我,这堵墙就是地狱的边缘——是所有世界的边缘。墙外便是永恒的虚无之海,诸神诞生之地和最后的归处。如果没有这堵高墙,虚无之海的波涛会一点点吞噬一切,直至整个宇宙恢复最初的黑暗与寂静……而他们,他们是并不甘愿的守护者,被迫待在这个注定最早毁灭的世界里……他说得十分肯定,我相信他没有撒谎,至少他自己,的确认为那就是事实,然而作为一个法师,没有亲眼见到,亲手证明的,又怎么能算是‘事实’?……”
“我打破了那堵墙。那就像戳开糊成一团的、过于浓稠的鼻涕一样恶心……穿过去的时候我不禁有些疑惑,为什么这里只有人类的灵魂?虽然我并不比恶魔更喜欢人类,也觉得未免有些不太公平。然而当我……”
这是最后一句。
埃德把那薄薄的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着,微微皱眉。这位传奇般的法师显然缺乏敬畏之心,无论是对诸神,还是对生命与灵魂……那让他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却也还是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堵灵魂之墙的后面,到底是什么。
“为了抵御虚无之海的侵蚀,地狱才会存在。”——这是费利西蒂曾经说过的。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而这样的认知,是不是也同样来自韦斯特?……那位法师最终还是证实了他的恶魔朋友的告诉他的那些话吗?
如果他真的面对过虚无之海……那也是炽翼所在的地方。能够多一点点了解,对他们都是有用的。
埃德满怀期待地望向白鸦。
“没有更多了。”白鸦说,“关于地狱的只有这些——看起来简直像是故意的,是不是?”
埃德忍不住点头。
“也许就是故意的……可你能跟一个死了两百年的疯子计较什么呢?”
她在笑,然而那笑容渐渐有点意味深长。
“关于地狱,如果你们想要知道更多,不是有更好的选择吗?”她说,“从地狱活着回来的,并不是只有罗穆安·韦斯特一个。”
有一瞬间埃德以为她是指斯科特,然后他反应过来,她所说的是尼亚。
他愣了一小会儿。尼亚的笑容太过灿烂,总是让他忘了他经历过什么……更不愿让他再一次陷入那些显然不可能美好的记忆之中。
即使他真的隐瞒了什么,他们也无意逼问。
“够了。”伊斯开口道,“尼亚也只是扎了你一刀而已……还是你自找的。”
“你觉得我是在挑拨?”白鸦斜眼看他,“好吧,我的确是……可你们到底是蠢到什么地步,才会让一个从地狱活着回来的人就这样待在你们身边,毫不提防地拿他当朋友和亲人般对待?”
“因为他原本就是。”伊斯并不想多说。
被这样堵回去的白鸦脸色有些难看。她冷笑着抽回埃德手中的那叠手稿,一声不响地走回图书室,直到穆德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直到他们离开时都还没有回来。
“别管她。”伊斯说。
“……她对你挺好的。”埃德对白鸦那得不到回报的热情生出一丝同情。
“她对我很有兴趣。”伊斯纠正他,“如果我不是一条龙,在她眼里,我不会比花园里的蚂蚁强多少。”
埃德无法否认,只好保持沉默。
而这句话似乎也让伊斯自己情绪低落。回到巴拉赫时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如果我真的不是呢?”
埃德茫然地看着他。
“如果我不是一条龙。”伊斯垂下双眼,“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那不是更好吗?”埃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又急急忙忙地补充,“当然,就算你是条龙,那也没什么的……”
他有点不明白伊斯为什么又突然纠结起这个……他不是最讨厌他们把他当成一个人类而不是一条冰龙的吗?
“……即使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伊斯轻声问他,“即使我失去所有的力量,也不再记得任何有用的知识?”
埃德终于明白过来,他到底是在因为什么而不安。
。
第九百四十七章 时光的尘埃(上)()
埃德的嘴唇蠕动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不是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内心深处,他其实更希望伊斯是个普通人……那样的话,他们的人生是不是会变得不同?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拥有更平静和简单的生活?不需要面对更多的困难,不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埃德忍不住苦笑。他知道自己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如果有路可退,他总是想要退缩,缩回更安全和温暖的地方……但无法改变的“如果”,是最没有意义的假设。
“如果你是一个普通人,就不会再为了斯科特而竭尽全力了吗?”他问。
伊斯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这样的话,”埃德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也许你是条龙更好一些。”
伊斯勉强扯了扯嘴角。
“瓦拉曾经告诉我,”埃德想了想,轻声说道,“如果你记得自己每一个选择的目的,就不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他不知道这是否能对伊斯有所安慰。然而拐过一个街角,旅馆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而艾伦·卡沃就站在门外。
圆石祭刚刚结束,一场狂欢后的人们还没有回到巴拉赫,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满头白发的老人的身影,看起来突兀又孤单。
埃德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抱歉,我们回来晚了。”他说,刻意让语气更轻快一些,“您这是要去那儿?”
“我以为你们天黑才会回来。”艾伦神情平静,“我正准备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埃德殷勤地问,“反正我们今晚才回斯顿布奇……不过,我看城里的人好像都还没有回来呢。”
“圆石离这里有大半天的路程。”艾伦沉吟着,很自然地转回了旅馆,“我还是晚点再去吧。”
埃德低头忍住笑,伊斯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艾伦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漫不经心般问道:“希德尼神殿那边情况如何?”
“……人太多。”伊斯说。
“非常多。”埃德补充,“信徒们塞满了广场和神殿,我们根本无法靠近。”
他其实无意隐瞒,却不由自主地轻描淡写:“不过,我们看到了那条……龙,他们把它藏在米亚兹…维斯……它的确有心跳。”
“……然后呢?”艾伦问,“你们就这样什么也没做?”
他可不会相信。
“那东西……有些古怪。”埃德避重就轻,“我们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他们莽莽撞撞四处闯祸,现在倒突然知道“不要轻举妄动”了。
艾伦的眼睛里泛出点笑意,却没有戳穿他。
金雀花旅馆不像城里其他地方那样空荡荡的。博雷纳派来的守卫和侍者安静而谦恭,服务周到,却又不会打扰仅有的三位客人。
埃德轻声提起莉迪亚,提起白鸦的推测。艾伦沉默了很久,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个简单的符号,像两个同心的圆,各有一个小小的开口,朝着相反的方向。
“它刻在安克兰地底的祭坛上。”艾伦说,“莉迪亚声称那是某种属于死灵法师的印记,虽然有些不同……后来凯勒布瑞恩告诉我,对于一个使用于法术的符号而言,些许的不同,代表的或许便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而这个符号——连他也辨认不出。”
他停了下来,有一小会儿,他的眼神茫然地飘远,像是沉入久远的记忆之中。
“……他来找我。”他喃喃低语,“凯勒布瑞恩……他来告诉我,莉迪亚会在安克兰的地底唤醒她无法控制的力量,那力量将毁灭一切……我们试图阻止她……那时我以为我们成功了,尽管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不,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不去阻止她,是不是反而不会失去那么多?……我知道同样的痛苦也折磨着凯勒布瑞恩,而他的自责或许比我更深……”
半精灵曾经问过他:“你是否相信预言。”
那时伊斯还不到一岁。他们像平常那样聚集在克利瑟斯堡,依然爱哭却更爱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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