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没有勇气说出她的名字。
娜里亚有些疑惑地看向伊斯,伊斯低头想了想,向她比划出一个他们都无比熟悉的符号。
娜里亚沉默了一会儿,俯身轻轻地抱了抱埃德。
“我很抱歉。”她说,“但是你瞧,埃德……她无处不在。”
雨声沥沥,似乎在柔声附和。
无处不在——肖恩说过同样的话。此刻埃德却终于能够明白,那其实并不能带来多少安慰。
无处不在,却再也无法碰触,无法交流……某种意义上,或许更令人绝望。而他起初甚至并不曾察觉,直到细雨飘进他的梦里,而费利西蒂在时光之河的另一边向他微笑……然后消散在雨中。
他都没有来得及问她要去哪里。他也再没有机会。
埃德闭上眼,允许自己把头靠在娜里亚的肩上。
就一小会儿……他想。尽管伊斯在的时候他总是会避免这样过于亲昵的举止,但她怀中的温暖是他迫切需要的。哪怕她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悲伤……她只是为他的悲伤而悲伤。
有时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费利西蒂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天……无论是与那个活泼的少女,还是那个慈爱的老人,无论面对的是鲜活的生命,还是徘徊不去的灵魂。
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比伊斯和娜里亚更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私语者相信是这个世界赋予他们力量。”伊斯轻声开口,“所以当他们逝去时,如落叶般回归于大地……就是最好的归宿。”
那大概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安慰。
埃德抬起头,深深的呼吸间有从窗外飘来的水气……和其中草木与泥土的轻香,宁静而从容。
如果他想要悼念费利西蒂,最好的方法可不是坐在这里哭泣,而是找出那个用谣言玷污了这场回归之旅的人。
他连安克兰都能找到……他不可能找不到一个亚伦?曼西尼。
。
“她有两个灵魂,不是吗?”
娜里亚若有所思地冒出的一句话,改变了埃德的目标。
事实上费利西蒂只有一个灵魂……拉贝雅与她并非一体。从埃德和伊斯各自的经历判断,虽然不知道是否有什么限制,拉贝雅显然是可以独自行动的。如果费利西蒂已经消失……拉贝雅呢?
埃德知道他不能再让伊斯像上一次那样召唤逝者的灵魂,尽管那或许也是费利西蒂想要的,却无疑消耗了她过多的力量。
所以……他要如何寻找一个可能已经非常虚弱的灵魂?
埃德并没有考虑太久。
他走进院子里,站在细雨之中。抬起手,绵密的雨丝很快在他手心聚起小小的一汪水。
“告诉我。”他低声说。
微弱的光芒在他手心闪过。一瞬间,他的感知连着雨丝无限伸展。
他以为他能看见被雨丝笼罩的南部平原上最细微的每一个角落,毕竟细雨连接了整个天地,沐浴着万物……然而他只能看见迷蒙之中无数光点若隐若现,仿佛迷雾之中的星辰。
他无法分辨,却不曾放弃。拉贝雅是特别的,如果她在这里,他不可能错过。
他不知道花了多长的时间——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他终于找到了她,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芒……然后是一点朦胧的影子,仿佛在水面的波纹中漾开。
夜幕早已降临。拉贝雅在一片黑暗之中抬头仰望着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的面孔与费利西蒂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埃德飞奔而出。娜里亚在他身后叫着他的名字,伊斯的脚步声紧随而来,他唯一能听见的,却只有连绵的雨声和他沉重的心跳。
他在艾格勒街角的阴影中找到了她……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躯体,缩在一个古老的吹号者雕像下,向他抬起青白的脸。
她蓝色的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白雾,泛着属于亡者的灰败,长长的金发湿漉漉地紧贴在单薄的身体上,僵硬又冰冷,和她身边的雕像几乎没什么两样。
“……你找到了我。”她说。
“埃莉娜……”埃德茫然低语,“拉贝雅?”
埃莉娜的躯体,拉贝雅的灵魂……他同时找到了她们,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她有心跳。”伊斯在他身后惊讶地开口。
“持续不了多久。”埃莉娜张开青紫的双唇,声音干涩怪异,却十分冷静,“让我们先离开这儿……在找我的不止你们。”
她试图站起来,但那一点简单的动作对她而言也十分艰难。伊斯俯身把她抱了起来,毫不客气地踹了还在发呆的埃德一脚,把她塞进他怀里。
“你们先回去。”他说。
“你呢?”埃德呆呆地问。
“揍几个人。”伊斯冷冷地回答,语音未落时,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埃德不由自主地追出去几步,却已经找不到他,只能听见不远处一声低低的惨叫。
“别担心。”埃莉娜……拉贝雅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笑意,“你的朋友很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埃德的脸有点发热——在这种时候还需要她的安慰也未免太没用了。
他不敢贸然使用法术,只能紧抱着怀中冰冷的身体,一路飞奔。
雨声中,他隐约听见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
。
第八百三十八章 双魂(下)()
娜里亚早已等在门边。
“我听说了。”她在埃德开口想要解释的时候就打断了他,利落地将已经准备好的毯子裹在埃莉娜的身上,目光飞快地从她怎么也不像活人的脸上掠过,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门廊边,一个浑身还在滴着水的陌生的年轻人向埃德举了举他冒着热气的杯子,笑得有点痞痞的。
“你跑得挺快啊。”他说。
他的语气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并非恶意,却让人隐隐地觉得不怎么舒服。
埃德没有余力去分辨。他把埃莉娜抱到楼上的房间里就被娜里亚赶出了门,片刻之后才被允许进去。
埃莉娜被照顾得很好。她裹在柔软而温暖的毯子里,靠在床头,厚厚的枕头垫在她背后,长长的金发都已经被擦得半干,丝丝缕缕地直铺到床沿。
昏黄的烛光中,她看起来甚至有了一点血色,不再像一具僵硬的尸体……而更像个垂死的病人。
埃德呆站在床边,有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开口的是拉贝雅。
“她不在了。”她说,“她保护了我……就像她一直所做的那样。”
她的语气如此平静,平静得没有悲伤,只有怀念,也平静得让埃德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谁伤害了你们?”他低声问道,“……肖恩?”
他不得不这么想。
拉贝雅艰难地摇头:“不是他……你得相信他,埃德。”
“……可他并不相信我。”
短暂的沉默之后,拉贝雅叹了口气。
“恐怕这个只能靠你们自己去解决了。”她说,“我要告诉你的是,埃德……你的敌人,或许并不只你所知道的那些。”
。
带走埃莉娜的是一群法师——召唤了拉贝雅和费利西蒂的也是他们。
无论曾经有多么强大,失去依托的灵魂会日渐衰弱。拉贝雅和费利西蒂都已经坚持得够久……久到她们无力抗拒那显然不怀好意的召唤。
她们没有成为亡灵……但这也不算复活。这只是她们残余的力量得到了残留在赫莉娜的身体中的血脉的回应,仿佛微风激起灰烬之中的一点余火。
这依然是莫大的胜利,成功带来的却不只是狂喜……还有激烈的争执,尤其是在拉贝雅严厉的指责和费利西蒂冷静的警告之后。一些人对此嗤之以鼻,一些人却显然心生恐惧——他们施行了不容于这世间的法术,他们玷污了不容玷污的灵魂,即使他们不再相信会有什么神的惩罚,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会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
她们悄悄地凝聚着自己的力量,但在她们逃脱之前,法师们已经开始了内斗……那多半得归功于费利西蒂不动声色的挑拨。
然而她们没有料到,会有其他人乘虚而入。
“如果想要知道更多,你得去问斯托贝尔。”拉贝雅说,“他突然出现时我们已经找到逃离的机会……我们不知道他的目的也不敢再冒险,尽管为了摆脱控制,费利西蒂不得不牺牲她自己……”
她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手上,一条条青黑色的血管。
“真奇怪。”她喃喃低语,“一直以来我都想要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身体……只属于我,可当我拥有了它,才发现它是如此沉重的负担……我甚至都不能动一动我的手指。”
“……因为这并不是你的身体啊。”埃德笨拙地开口,然后猛地意识到什么,后悔得简直像给自己一个耳光。
拉贝雅黯然一笑,在短暂的迷茫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我试着来找你。”她说,“或者肖恩……”
但她几乎走不动路,也不敢出现在阳光之下——她毕竟不是个真正的活人。她也再不能像还是个灵魂时那样潜入谁的梦中。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进城,在细雨与黑暗中躲避着人们的视线,蹒跚前行,直到再也走不动一步。
“我想你的朋友们暗中帮助了我,在你找到我的时候,他们也正为我阻拦追击而来的人……请代我感谢他们。”她说,“我担心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我也不能让费利西蒂等得太久。”
埃德默默点头。
他能看得出那具身体中虚假的生命正迅速消逝,一层死灰如有形之物般从她的发尖攀援而上,一点点夺去她微弱的气息。
她就在他眼前枯萎凋谢,零落成灰,而他却只能呆呆地站在这里,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对拉贝雅并没有对费利西蒂那种亲近的感觉。她始终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境,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即使她曾经不止一次在他梦中出现,帮助他,引导他,即使她此刻就在他面前……他也依然没有多少真实感。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在离去前向他微笑,平静中带着一丝悲哀与遗憾,“除了费利西蒂,只有你呼唤过的名字……请记得它,就像你记得费利西蒂。”
埃德只能拼命点头。
“记得我告诉你的话……”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当祂低语时,用心聆听;当祂呼唤时,不要拒绝;当祂降临时,全心接受……那不是谎言,埃德……那不是谎言。”
。
娜里亚轻轻推开门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
埃德静立在那里的背影如此孤独,仿佛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亦随之而去,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给他一个拥抱,给他一点温暖……并且确定他还在这里——她也这么做了。
“现在她们又在一起啦。”她说,“她们再不会寂寞。”
然而她知道这或许是谎言……消散的灵魂会去往哪里?谁也不知道。
“拉贝雅。”埃德轻声说,“她叫拉贝雅。”
“拉贝雅。”娜里亚重复,“我记得了。”
她担心埃德会哭起来,但他并没有,他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道:“我们得给她一个葬礼。”
“给拉贝雅?”
“给赫莉娜。”埃德说,“拉贝雅和费利西蒂……她们不需要葬礼。”
娜里亚轻轻点头。
“交给我。”她说。
“伊斯……他回来了吗?”埃德问道。
他转过身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们还有一些事要做。”
。
第八百三十九章 术法之争(上)()
看到埃德的时候,尼克。斯托贝尔并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仿佛有人深更半夜冒雨来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训练有素的仆从安静又迅速地给主人和客人各倒上一杯茶,便悄无声息地离开。斯托贝尔沉默了许久,意识到埃德似乎并不打算先开口,只好苦笑一声,开诚布公。
“我听说你找到她了。”他说,“她还……好吗?”
埃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伸出手,手心上托着一枚戒指不菲的戒指。
“我也找到了这个。”他说。
那是枚嵌了颗珍珠的金戒指。浑圆的珍珠光泽莹润……却裂出了两道裂缝,戒圈上则刻着一行细细的铭文,铭文前后各有一个极小的符号。
斯托贝尔根本用不着看清上面到底刻了什么——他只瞥一眼就已经明白。
“那些蠢货……”他叹着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没错……他们跟我一样,来自大法师塔。”
埃德平静地注视着他,但经验丰富的法师看得出平静之后隐藏的危险。
今天如果他还试图有所隐瞒,就是给自己招来了一个……或许不止一个难以对付的敌人。
“我们同样来自大法师塔,但我们来的这里的目的绝不相同。”他说,手指无意识地握了握,有点后悔没有拿着他的法杖……或许还是不拿比较好。
“当我声称我奉克尔曼。桑托之命而来时,我并没有撒谎。”他用他最真诚的语气继续下去,“‘死灵法术绝不该存在’——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警告我,‘有一点复燃的迹象,都必须立刻扑灭,否则就是灭顶之灾’……但可惜的是,尼奥的大法师塔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认为……如今他已不在,这样的愚行,只能由我来阻止。”
死灵法术长久以来都是禁忌之术,即便是尼奥城里肆无忌惮的法师协会,一旦发现有哪个法师胆敢涉足其中,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处死、监禁或驱逐——如此的严厉,依然没能彻底杜绝法师们的好奇之心。
好奇……或贪婪。没有人仔细研究过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天赋过人的法师走上黑暗之途,仿佛接近他们的思想就已经十分危险。
然而那些法师们留下的研究记录却并没有被毁去。它们被封藏在大法师塔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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