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随随便便地行了个礼,艾琳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抬头看了一眼她骄傲的、僵硬地挺直着的背影,国王不由自主地叹气。他知道她不会如此轻易放弃。
他招来了迪兰——他最忠实的侍卫之一。交代完必要的任务之后,他心中依然有隐隐地不安。
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那个女孩——即使艾琳根本没有提到她的名字,她把他记忆引回那过去的时光。那些令人怀念,却又难以面对的记忆。
国王丢下了手中的笔。他走出阳台,让冰冷的空气吹走他的烦躁。
沿着楼梯盘旋向上,可以到达曾经的圣堂的塔顶。站在帝国最高的建筑上,须发皆白的国王,目光越过沉默耸立的宫墙,越过喧闹繁华的街市,越过无数山川与河流,向北,再向北。那个遥远而寒冷的、群山脚下小小的村庄里,有他今生今世,再也无法面对的人。
“苏雅……”
。
二十一、决心()
克诺雷纳的调查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每一天过去,他的脸色都似乎更加阴沉。伊恩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这让他感觉分外焦躁而挫败。
天气也有些奇怪。正是秋末的时候,气温却异乎寻常地高了起来。然后第一场雪突如其来地降临,骤降的温度让人措手不及。森林里传出巨大的声响,一声接一声回荡在群山之间。那是因为气温突然降低而断裂的树木发出的声音。古老的传说中,那是冰雪化成的巨人在砍倒枯萎腐朽的老树,用于在诸神的宫殿中燃起熊熊的火焰。
第一场雪并不大。但初雪尚未融化,第二场雪便接踵而至,纷纷扬扬如羽毛般飘落,接连下了三天。通往山外的路彻底被封住了,但至少现在伊恩并非独自一人,那已经比他预料中的情况要好上太多。
雪下得最大的那天他还是忍不住跑了出去。虽然曾有过差点冻死在暴风雪里的经历,他还是很喜欢下雪,那些冰冷剔透的六角形花朵如此细小,却能如此轻易就仿佛改变了整个世界,常常令他惊叹造物的神奇。当他试着在酒馆后院深深的积雪里踩出第一个脚印时,忍不住小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去,在雪地上印出大大的人形。在他出生的地方,冬天虽然也会下雪,却很少能够堆积出这样的厚度。
听见娜娜的笑声时,有一瞬间他尴尬得只想把脸永远埋在雪里。自从苏雅回来之后,娜娜很少出现在这里,伊恩有些失落——那女孩单纯直率的目光,对他而言像是一种救赎。但想到如果拉赫拉姆真是杀死沃尔夫的凶手,如果他不得不杀死那个似乎被娜娜当做父亲一样的男人时女孩脸上的表情……
甩开落在头上的大片的雪花和脑子里纠结成一团的各种念头,伊恩从雪地上爬起来,努力对娜娜露出一个微笑。
“早!”他的语气轻快得连自己也觉得别扭。
“早。”女孩简单地回应,她的笑容淡了下来。看着她渐渐严肃起来的脸色,伊恩只想快点逃走——他大概猜得出女孩想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拉赫拉姆绝对不会是凶手。”
正如他所料,娜娜认真地为拉赫拉姆辩解着:“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好像从出生开始就没笑过,但他是个……”女孩歪着头,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是个好人。”最后她说,像是对自己贫乏的词汇非常不满似地蹙起了眉头,然后坚定地重复:“他是个好人,一个正直的好人,他不会随便杀人的。”
伊恩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用力地搓着开始发烧的手指。他要如何向她解释,也许拉赫拉姆并不是“随便”就杀了人?
厨房里传来的一声呼唤解救了伊恩。女孩回应了一声,转身消失在门内。
伊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想现在最好还是别进酒馆。望一望四周,他发现酒馆后院低矮的冬青树篱并不难跨越。
在酒馆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看见拉赫拉姆和克罗泽纯属意外。伊恩尽快躲进了一棵花梨树后,希望似乎正在争执中的两人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风是从他的方向吹过去的,虽然相距不是很远,也很难听清两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看来国王的两位战士相处得并不融洽。伊恩冒险从藏身之处向距离两人更近的地方移动,希望能听清他们的争执是否与沃尔夫有关,但他高估了自己潜行本领——也或者是高估了自己的运气,争执声停了下来,显然有人发现了他的接近。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然后他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拉赫拉姆就那样直直地从他的身边走过,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那比当面斥责他偷听更让伊恩恼怒不已。当他盯着拉赫拉姆的后脑勺时,忍不住想揉个雪球扔过去——这十足孩子气的念头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最后他只能摇摇头,把一切的不对劲都归结于他在酒馆里闷得太久。他猜想那争执或许与沃尔夫有关,或许克罗泽也因为拉赫拉姆杀了沃尔夫而不满——毕竟那是他昔日朋友的儿子。
但终究都只是猜想。
他在树林里晃荡了好一阵儿才回到酒馆,大雪覆盖下的山林纯净得仿佛容不下任何邪恶与黑暗,那让他重新平静下来。而克诺雷纳直到傍晚才回来,眼角的每一丝纹路里都写着疲惫与忧虑。
伊恩直接把两个人的晚餐拿进了房间,而克罗雷纳只是心不在焉地把酒倒进嘴里,什么也没说。
伊恩夺过他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我们或许应该离开这里。”
在伊恩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克诺雷纳突然说。
这突如其来的的放弃令伊恩愕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但克诺雷纳的退却不会是毫无原因的。
“你听到了什么?”
“足够多。沃尔夫惹上了他不该惹的麻烦,为什么他就是不能对宝藏和冒险什么的少一点兴趣呢?”当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时,克诺雷纳看起来似乎苍老了许多。伊恩知道他并非有意要责备死去的朋友。与他不同,克诺雷纳有更多需要牵挂的东西。
“那么确实与国王有关?他找到了白龙的宝藏,而沃尔夫发现了这个?”他问。
“宝藏并不是全部。沃尔夫所知道的事,恐怕我们的国王陛下不会希望任何人知道。”
“那么让我来结束一切……用我的方式。不会牵扯其他任何人,也没人能够阻止。”伊恩瞪着克诺雷纳,目光沉郁而坚定。“我不关心什么宝藏,也从来弄不懂太过复杂的事,但我绝不会让沃尔夫就这样死去。你只需要告诉我,到底是不是拉赫拉姆。”
克诺雷纳只是沉默着。但伊恩相信那就是回答。
。
“所以,让我们用最简单的方法结束一切。如果我输了,你立刻离开这里,把沃尔夫的骨灰带给罗妮。如果我赢了……也是一样。”
克诺雷纳瞪着伊恩,用一句简单的问话表达了他的看法:“……你约他决斗?你疯了吗?”
“如果我疯了,拉赫拉姆也一样。他答应了。”对于这一点,伊恩并不怎么意外。虽然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有一点他与猎人极其相似:他们通常都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去解决问题。那是属于战士的方式。
克诺雷纳坚决地摇头:“即使你赢了,恐怕国王也不会放过我们,也许我可以试着联络我在王都认识的人……”
“然后又能怎样?国王会为了一个被他视为小偷的人而杀死自己忠实的战士吗?用我的方式,至少拉赫拉姆能够保证你和依蒂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那么你呢?”克诺雷纳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里的问题。
“……复仇总是需要代价。”
“那么这就是毫无意义的复仇!”克诺雷纳吼道,神情激动,蓝灰色的眼中充满伊恩从未见过的怒火。“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而你所说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我失去另外一个?!”
“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伊恩平静地直视着朋友的双眼,“克诺雷纳,我的朋友。从那场屠龙之战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你很清楚那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是否曾怀疑‘屠龙者’的称号究竟是一种荣誉还是耻辱,但那一直压在我的心头,而我甚至懦弱得不敢去探寻真相。我害怕那些我无比珍惜的、我曾视之为生命的东西都不过是谎言。如果能够为我的朋友死去,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那是逃避,不是解脱。”克诺雷纳脸色苍白地反驳,“如果你有任何疑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出真相。”
但伊恩注意到朋友眼底一闪而过的犹豫与慌乱,“真相”的某一种可能让他心生恐惧。他坚定地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所有。如果有什么是埃斯特尔希望隐藏的,那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让我拥有那些或许虚假但美好的回忆。所以,别再阻止我……你知道,像从前一样,我总是会相信你们的选择,但如果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也绝对不会改变。”
克诺雷纳知道那是事实。与他仿佛巨人般的身高和神祇般强大的力量相反,伊恩是个温柔随和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人,常常是同伴们戏弄的对象,而他却只是微笑着,从不曾在意。所以他偶尔的暴怒才分外令人恐惧,而他偶尔的坚持也绝对无人能够阻止。
伊恩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暮色悄然降临,克诺雷纳一动不动地坐着,任黑暗一点点吞噬了他的身影。许多年来第一次,悔恨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或许应该把心挖出来烧成灰的。
。
二十二、失踪的娜娜()
昨晚才从香港爬回来,累成狗……厚着脸皮再更一章番外!-----------------------------------------------------------------“你知道这有多么愚蠢吗?”苏雅在酒馆的角落里找到了伊恩,沉静如水的眼中藏着怒火,“娜娜气疯了,我只好把她关在家里。”
伊恩却只是笑着向她举杯:“我一直怀念那天晚上你请我喝的蜂蜜酒,可以再来一杯吗?这次我出钱。”
苏雅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诸神在上……或许你不信,但你们其实如此相似——你和拉赫拉姆,你们该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她转身离开,留下伊恩在那里思考着她的话。他试着想象自己与拉赫拉姆成为朋友的情景,那很奇怪,却意外地令人向往。
“在另一个世界吧,也许。”他喃喃自语,用冷静而自信的微笑回应所有投向他的目光。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听说了他和猎人的约定。如果是在城市里,今晚说不定会有一场关于他们俩的小小的赌局——人们有太多的事需要关心,他人的生死搏杀,通常不过是酒足饭饱后的一点谈资,如果能带来一点小小的利益,也没有理由去拒绝。然而在这淳朴的乡间,虽然也有几个年轻人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他看到更多的却是担忧。然而当一个棕色头发的中年人走过来向他敬酒时,他还是有些惊讶。虽然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他认识那个男人,那是这里的村长,约安的父亲。
“异乡人。”男人向他举杯,“我们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你认定拉赫拉姆是杀死你朋友的凶手,却又拒绝等到雪化之后去请城里的大人们来调查清楚。但——”他回头望了望,“如果你们都认同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解决问题,这里也不会有人阻止你们……你真的想好了吗?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也不会有任何人耻笑你,那只是另一种选择,或许还是更好的选择。”
“恐怕我只能坚持。”伊恩回答。
“固执,愚蠢——但我尊重你们的选择。”男人叹了一口气,举高酒杯,“那么好吧,愿正义之神指引你们的剑,愿幸运之神对你们微笑,这一杯敬你,和拉赫拉姆。”
拉赫拉姆并不在,但这无关紧要。酒馆里的人们大声附和着,向伊恩举杯。
伊恩微笑着回礼,吞下去的冰冷液体带着几分苦涩。幸运之神不会对每一个人微笑——更何况,如果真有神灵在看着一切,那么明天出现的,也该是复仇之神吧。
他不愿承认,但这一战,其中有多少正义可言?
村庄的东北方有一片不大的空地,春天时会铺满星星点点的紫花地丁,夹杂着明亮的黄色蒲公英,十分美丽。但空地的东南接着森林,向北的边缘便是悬崖,虽然围绕着简单粗糙、原木制成的护栏,也依然是禁止孩子们嬉戏的地方。
此刻,在伊恩的眼中,这一片被残雪覆盖的空地,在仿佛能吹进人骨髓的寒风中冷漠而荒芜。
是一个适合决斗的好地方。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目光有点茫然地落在克诺雷纳的身上。他的朋友正在——又一次——仔细地检查着地面。昨天他在克诺雷纳的坚持下已经和他一起来过这里,几乎用脚丈量了每一寸土地。他明白朋友的好意,但他并不认为那有什么意义。如果拉赫拉姆是惟一的敌人,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在这样一对一的战斗中玩弄什么诡计。
——那么克利瑟斯迷宫中的门是谁关上的呢?
一丝隐隐的不安从心中的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虑,他的对手已经来了。
拉赫拉姆的身后跟着瑞德和德利安。见多识广的酒店老板和德高望重的老医师是相当适合的公证人,但村长的缺席还是让伊恩有些意外。
“伊克觉得他最好还是在村里看住那帮兴奋过头的小伙子。”德利安解释着,似乎看出了伊恩的疑惑,“而且,他不怎么喜欢这种场面。”
伊恩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拉赫拉姆从容地拔出剑来,向他行了一个礼——如果伊恩没有认错的话,那是军队中的礼节。猎人似乎已经不打算再隐藏自己的身份。
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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