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奏官家,臣以为,金人轻骑快马远来,粮草必难持久,议和一事该当属实。”
说话这人细眼长髯风度不凡,正是赵桓在经过朝中官员“洗牌”后提拔的亲信,右仆射唐恪,属于标准的主和派官员。
赵桓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议和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事,哪怕赔些金银再割让些城池也无所谓,他点点头刚要示意唐恪说下去,忽然一个声音暴然而起。
“兀术小儿反复无常,他的话怎能轻信?我看他是想哄官家出宫以轻取之,到时我大宋便倾塌在即了!”
赵桓当即有些不快,这话说得太过直白了,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兀术有可能怀的就是这心思,但自己是绝不愿意承认的,轻取之?朕乃天命之子,谁能轻?谁敢取?
他勃然回头,眼前这人一身重甲,头盔捧在手中,书房中两列俱都是文官,他在这其中显得很是另类。
赵桓的不快瞬间消散,因为他对这人生不起半分怒气来。
说话的人乃是邓州知州,兼南道都总管,此次汴京被围,各地驻军竟没一支前来勤王救驾,就连他一直心心念叨的“贤弟”徐子桢都没出现,却只有张叔夜,在得知汴京被围后带领两个儿子和部下三万人连夜从驻地邓州赶至汴京,途中还遭遇了金兵,边战边冲突破包围圈闯进了京城。
常人只知他路遇金兵,却不知他遇到的是金兵的主力,而张叔夜竟硬生生以三万疲师对抗了七万金军,且打且走最终安然冲入汴京,等兀术得知消息时张叔夜已经在面见赵桓了。
赵桓收拾了一下心情,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以张卿之意朕该如何处之?”
张叔夜神情有些黯然,摇头道:“微臣也不知,若昔日京师守军尽在,兀术小儿又怎敢放此厥词?”
赵桓也沉默了下来,就在去年这时候,汴京仍有二十余万守军,可惜最后被朝中佞臣弄散了大半,有的被放去了西北,有的遣散回乡,更有的在驰援太原大同等地时战死在了沙场,如今汴京只剩下了六万余人,徐子桢所知的十几万还是几个月前的数字,就在这段时间内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时门外有个太监轻唤:“官家,金人又谴人来了。”
赵桓浑身一凛,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椅上,颤声道:“请……请他进来。”
众臣见状俱都暗叹,一介君主,竟以一个请字来对敌人,简直颜面无存。
不多时一个金人将领随着太监来到,神情倨傲鼻孔朝天,进门后大剌剌地对赵桓道:“宋人皇帝,我家四王子请你们老皇帝去一叙。”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让太监递给赵桓,然后冷笑两声就此离去,再不多说半句话。
张叔夜大怒,这金将竟敢披甲带刀面圣,而且还如此无礼,只是他刚要怒骂,却听赵桓叹道:“罢了罢了,我这便去与父皇商议一番,你们……退下吧。”
众官面面相觑,听赵桓这意思还真打算要太上皇赵佶亲自去一趟金营?
只见赵桓果然匆匆离去,张叔夜扑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面色苍白眼神无光,别人都已经骑到头上来了,自家的皇帝居然还只想着怎么跟对方和谈,真的连一丝血性都没有了么?大宋将亡,将亡矣!
不久之后赵桓来到龙德宫,这里是太上皇赵佶退位后的居所,赵桓进门时只见赵佶正坐在书桌后,眼神呆滞不知在想着什么,连他平日里终爱无比的书画都丢在了一边,赵桓暗叹一声,金人大举围城,父皇这分明就是被吓的,自己其实也没好到哪里,现在这般都只是硬撑着的,不过看父皇这副样子就知道,前往金营和谈一事恐怕靠不住他。
果然,赵佶在听赵桓说明金人之意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死活不肯去,赵桓无奈,他知道父亲胆小,但既然父亲不愿去,这和谈的“重担”终究还是只能自己来挑。
两日之后,赵桓率领多名大臣前往金营,这日北风凛冽,风雪交加,在行了数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金营,赵桓本没打算兀术会善心到亲自来营门口迎他,但是他没想到不光没来迎,自己更是在进了营后就被“请”进了一间四壁漏风的破屋内。
一个偏将打扮的金人又折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托盘,上边摆放着文房四宝,进门后丢在桌上,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宋人皇帝,写吧。”
赵桓一时没明白,愕然道:“写甚么?”
那金人咧嘴一笑:“当然是写降表。”
第789章:降表()
赵桓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虽然他早已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但是当事情真正来到时他还是难以接受。
身边几个官员慌忙搀扶住了他,随行的张叔夜更是暴怒,对那金将喝道:“放肆!我泱泱大宋广袤万里,岂能臣服于你小小女真部落,简直荒谬!”
那金将也不动气,嗤笑道:“那你们倒是把咱们打回去啊。”
“你……”
张叔夜刚要还击,赵桓却叹了口气叫住了他:“罢了,与朕磨墨,朕……写就是了。”
“官家!万万不可啊!”张叔夜等几名忠臣当即跪倒在地,眼泪横流苦苦哀求。
赵桓苦笑一声拿起了笔,他又何尝想写这降表,可是……如今金人将汴京围得如铁桶一般,寻常百姓能进不能出,各方驻军想要进京勤王却想都别想,如今的他不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个被困的可怜虫罢了。
不多时墨已磨好,赵桓一咬牙,挥手间写就了降表,写完后他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直接拿起交给那金将,那金将轻蔑地笑了笑,拿起降表走了出去,这边赵桓早已泪如雨下,跌坐在了椅子上,旁边一众大臣陪着他垂泪。
赵桓心中酸楚悲戚,他想到从太祖黄袍加身建不世伟业,随后诸位先帝皆各有建树,将个大宋打造得如日中天,只是谁曾想到了他这一代却变得如此落魄,甚至连女真这么个小小部落而起的边陲小国都能将自己逼到如此田地。
子桢贤弟,你不是说朕的皇位尚有很久么?可如今朕已将做亡国之君,你那预言莫非另有玄机?贤弟,你在哪里?……
赵桓还在想着徐子桢,没想到只片刻功夫那金将又折了回来,一进门就将那张降表丢到赵桓面前:“我家四王子说了,重写。”
“这……”赵桓愕然,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何处不妥?”
那金将不耐烦道:“老子哪知道什么不妥,四王子说了,降表就该有降表的样式,该当四……四六什么对偶,老子不懂,你自己琢磨罢,四王子若还说不对……哼哼!”
那金将说完摔门而去,赵桓愣在当场做声不得,旁边一众臣子更是面露不忿。
什么叫四六对偶,四六对偶也就是骈文,以偶句为主构成字数相等的上下联,字数相对平仄相对,这种文体通常用于章表奏记的撰写,对仗工整又好看,后世有个成语叫骈四骊六,说的就是这个。
兀术让赵桓用四六体写降表,分明就是在戏弄侮辱他。
赵桓闷了半晌,挥挥手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也不必计较那许多了。”他说着又提起笔来,可是这支小小的竹笔在他手中却有如千斤之重,怎么都落不下去,赵桓现在又觉屈辱又是惊慌,哪还写得出半个字来。
“唉……仲益。”赵桓招手唤过一人,姓孙名觌字仲益,也是他即位后重用的一名亲信,现任权直学士院,赵桓将手中笔交给了他,说道,“你替朕执笔吧。”说完扭头不再看。
孙觌双手接笔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领旨!”说完一撩衣襟前摆端坐下来,略一思忖便开始笔走龙蛇了起来。
满屋寂静,谁都没有说话,也没人看孙觌,他现在写的是降表,在座每个人连看都羞于看一眼,而孙觌则微皱眉头,一会功夫已然写就,却并不急着交给赵桓,而是想了想将纸揉作一团,执笔重写了起来。
第二遍写完他上下看了看,依旧不满意,又继续修改,如此反复直写到第四次,他的眉头才展了开,显然他自己都很是满意,接着双手执文递给赵桓:“请官家过目。”
赵桓哪还有心思去看,挥了挥手连扫一眼都不愿,孙觌执文一拜,转身出门将写成的降表交给了在门外等着的那个金将。
门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屋内冷得连呵口气都似要冻成了冰,赵桓坐在桌边,身子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眼神呆滞茫然,象是被抽去了魂魄,看不到半点生气。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那金将又折了回来,进门先扫了所有人一眼,问道:“这降表谁写的?”
赵桓一惊,忙问道:“莫非又有不妥?”
那金将咧嘴一笑:“妥,妥得很,这回四王子很满意。”
赵桓松了口气,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试探着问道:“那四王子可说何时能见朕?”
金将又是一笑:“放心,后天你就能见着。”说完再不理赵桓,转身而去。
赵桓与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意思,张叔夜想要到门外去打听一下,却被拦在了屋内,这时他们才发现门外站着一队金兵,手持长枪腰配钢刀守卫着,包括赵桓在内的每一个人,没有兀术的命令谁都不能踏出房门半步。
张叔夜顿时大怒,责问道:“这是何意?”
门外的金兵理都没理他,依旧站在那里,三三两两随意说笑着,似乎根本没看到他们这些人。
赵桓又气又急,却生不起半分反抗之心,只默默将张叔夜召回,心中自我宽慰着,既来之则安之,兀术将他唤来是为和谈,早晚终究会见他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两天整,这两天里北风没停过,雪也没停过,君臣一众人就挤在这小小屋子里,冷且不说,金人连送的饭食都没有半分热度,而且简单地让赵桓没有一点食欲。
一盆冷馒头,一缸凉水,赵桓打从出生到现在何时吃过这样的东西?
于是这两天里赵桓几乎没吃任何东西,只在口渴难耐时忍不住喝了一口凉水,却险些立刻吐了出来,因为这压根不是干净水,而是不知哪里舀来的河水,又苦又咸还带着些腥味。
第三天早晨,那金将终于又来了,赵桓顿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矜持一骨碌爬起身,亲自迎上前问道:“四王子可是能见朕了?”
那金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皱眉道:“我家四王子在斋宫等你,快些洗漱一下,香案已经备下了。”
赵桓一怔:“为何要设香案?”
那金将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既交了降表,四王子自然要受降,这还要问?”
第790章:受降仪式()
扑通一声,赵桓又跌坐回了地上,两眼呆滞,泪水止不住滴落下来。
泱泱大宋皇帝圣驾,竟落得要向个小小女真部落投降,这对他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将来更是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可是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如今的大宋朝廷从上至下羸弱不堪,自己何尝不想驱逐金人光复河山?可是偌大个天下却无人能助自己这一臂之力。
不对,不是没人,徐子桢就一定能做到,可是……
赵桓在这一刻忽然无比地想念徐子桢,他已经忘了徐子桢曾跟他说过的,他的皇位还能坐很久很久,他现在记得的只有眼前桌上那缺了好几个口子的破瓷盆,和盆里的那几个堪比石头还硬的馒头。
“徐贤弟,你在哪?……”赵桓的眼泪又掉落了下来。
满屋都响起了哽咽抽泣的声音,一众大臣俱都陪着赵桓垂起了泪,即便有暗中早早投靠金人的,也认真地表演起了哭功。
不多时门口值守的金兵推门而入,喝道:“哭什么哭,拾掇干净跟我来。”
赵桓默默站起,众臣也没心思去计较那金兵的无礼,跟着走出屋外。
这还是赵桓来到金营后第一次出门,这三天时间里简直快要把他逼疯了,他从小到大哪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他很想对那金兵呵斥一番,但是一想到正等着他的那个受降仪式,他就一点火气都发不出了。
斋宫门前旌旗招展,两列铁甲军肃然站立,赵桓已经没了念想,垂着头随那引路的金兵走进斋宫,一进门就发现香案早已备好,两旁站着数十个全副甲胄的金将,一个个斜睨着眼,满脸的嘲讽之色。
上首坐着一个俊俏的青年,对他微微笑着,正是当今大金国四王子,完颜宗弼,也就是兀术。
“陛下,久违了。”兀术很是客气地对赵桓打了个招呼,丝毫看不出这几日他将赵桓折磨得精神险些崩溃。
到了这地步,赵桓只得将身段放低,赶紧深深一揖,答道:“臣赵桓,叩见四王子千岁!”
引路那金兵照着他腿弯一脚,喝道:“大胆!既已称臣,为何不跪下?”
赵桓本就腿软,当即一个趔趄摔倒,正巧双膝着地,跪了个结实,旁边张叔夜眼急手快慌忙将他扶起,对那金兵怒目而视。
兀术脸一板对那金兵喝道:“不得无礼!”
“是!”那金兵显然没当回事,喏了一声站开,眼睛瞥了赵桓一眼,满满的都是不屑与鄙夷。
连着几天的风雪,今日大雪初晴,地上的泥土变得十分潮湿,赵桓这一摔沾了半身的泥水,头上的纱帽也掉了,发髻也散了,看着狼狈之极,兀术对那金兵的喝止虽然很假,但他总算心里好受了些。
只是兀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又心情落到了谷底。
“哎呀,赵卿家衣裤都湿了,不如快些受礼完回去换洗,你看如何?”
赵桓还能如何,来这里就是投降的,他只能忍气吞声应了下来。
兀术笑眯眯地吩咐下人将一应物事摆好,然后端坐上首,身旁一名偏将手中捧着张纸来到中间站定,赵桓瞥了一眼,认出那正是孙觌所写的降表。
仪式算是开始了,赵桓刚站起身没多久,只得再次跪倒,身后一众宋臣也齐齐跟着跪下。
兀术点了点头,那金将开始朗读降表,赵桓心灰意冷,默默听着,只是才听几句忽然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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