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王夷甫面色发白,额冒冷汗,一颗心沉到底下。这事若是牵连世子,他万死难辞其咎。他惶惶然起身,不顾礼仪地挤到支狩真边上,颤声道:“世子,千万不要冲动。”
支狩真远远地望着麻生,并未答话。绚烂的阳光照在他莹白秀美的脸颊上,宛如透明荡漾的水光。
“世子,老麻自己也说过,我们和他只是一场交易,我们支付报酬,他传授剑术,彼此买卖,并无亏欠。”王夷甫忙不迭地道,紧紧拽住支狩真的袍袖,“世子算不上是他的学生,他也不是你的老师,他惹的麻烦和我们并无干系。”
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颔首道:“我明白。”
王夷甫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望向被鹰卫剑刑逼问的麻生,又禁不住生出一丝内疚。尊师重道一向是人族的大礼,老麻毕竟教过世子剑术,有了师生之实。
“所以,不是只为了老师啊。”支狩真平静地说道。
王夷甫浑身一震,如遭雷殛,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手伸过来,握向他腰佩的装饰长剑。
洁白纤长的指尖触及冰凉的剑柄,轻轻颤抖了一下。
然后手掌慢慢合拢,五指慢慢扣紧,少年慢慢握住了剑。
这一刻,他不再是一块虚有其表的沙砾,一座沉默无凭的孤岛。
百灵山孤寂的竹楼,对着黑暗中的一点闪亮香头,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刺击;九曲沉沙河怒涛汹涌,他立在竹筏上,誓志仗剑永胜;宰羊集的天井边,晨曦光辉闪耀,映在清风充满期许的眼神里;侯府的园林,他躬身抱剑,目送老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天河界,他凝望着江水中的悠悠云影,明悟剑心不移;秦淮河上,万众瞩目,他一剑碾压建康群雄……一幅幅过往的画面,纷呈浮现在支狩真眼前。那是剑,又不仅仅是剑。
见独的瓶颈在这一刻无声破开,剑气澎湃如浪,剑胎起伏如潮,炼气还神的境界向他自然而然地打开。
“唯有生死一刻,你才会知道,自己要的是剑,还是命。”老麻的话音仿佛犹在耳畔。
支狩真牢牢地握住剑,轻轻笑了。老师其实说的不对,剑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无法割裂,所以无需选择。
剑锋徐徐滑出剑鞘的声音如此锐亮。
亮得每一个人都可以听见。
王夷甫沉默着,胸膛急促起伏,忽而毕恭毕敬地退开,对支狩真肃然一礼,眼中已含热泪。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支狩真从容起身,展动长剑,凝视着手中那一抹雪亮的寒光。
原来,这就是我的根。
第二十七章 生死一决之战()
“麻生弟子原安,请与阁下生死一战。”
支狩真缓缓抬首,语声沉静,低缓,平和,却自透一股坚定不移的锐利。
“嗡——”金色细剑自发感应,响起一声龙吟虎啸般的奇鸣,直破万里长空。鹰耀体内压制的剑气猛地一震,像沸腾的岩浆,轰然奔涌,几欲喷薄而出。
支狩真手执长剑,漫步向前,世家子们为他气势所摄,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犹如被无形剑气分开的波浪。
鹰耀金黄色的瞳孔亮起一抹惊喜的光彩,目光紧紧追逐着支狩真,不放过少年任何细微的动作。如同一头饥肠辘辘的苍鹰寻觅许久,终于等到了梦想的猎物。
支狩真径直走向麻生,数名鹰卫目露杀气,挥剑阻拦。
“退下!”鹰耀挥了挥手,眼中的光彩愈发炽热,光看少年行走的姿态,人与剑浑然一气,不分彼此,以剑气流动的循环,巧妙形成了人剑的完美合一。
这是与他可堪一战的天才剑修!这是他苦待多年的剑道磨石!
“全都给我退开!所有人,退开!”鹰耀语声微颤,整个身心兴奋得像在燃烧,炽热的血液冲击着他每一处幽微的感知末梢,掀起狂喜的巨浪。
鹰族剑仙、鹰卫领命后退,鸾安皱皱眉头,也率人离开食案,伊墨等百官随之后撤,将如花宴的花蕊部分完全让出来,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嵇康众人纷纷立起,翘首观望,忐忑地等待着这一场人族与羽族的剑术巅峰对决。
支狩真走到麻生跟前,屈膝半跪,伸手扶起对方:“老师教了我一场剑术,直至今日,方才知晓老师的名讳。”
麻生睁开黏血肿胀的眼皮,裂开的嘴唇颤栗着,大股血沫涌出来。
支狩真一缕剑气探入对方体内,不由神色一黯。麻生的内腑千疮百孔,心脉被剑气刺破,能拖延着活到现在,已是奇迹。
“我……”麻生竭力抓住支狩真的胳膊,手指一个劲地抖索,试图撑起身子。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麻生一眼,抱起他,帮他一点点站直了,俯靠在一棵粗壮的青柏树干上。
麻生嘴角牵动了一下,似露出笑容,鲜血从口鼻喷溅出来,洒在地上,像艳红的斑斑落英。
四处花木葱茏,绿草如茵,阳光斑驳闪烁,仿若置身于昔日侯府传剑的园林。
熏熏暖风撩过两人的鬓发。
“请老师最后教我一次。”支狩真倒退一步,长剑竖抵额头,行以剑礼。
随后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鹰耀,在相距对方不到半丈处停下。
鹰耀的眼神更添激赏,少年这一停大有讲究。他的剑不过三尺,自己的金色细剑长及五尺,此际双方相隔不足五尺,一旦出招,金剑便显得过长,难以尽展威力,从而失去先手。
脚步一错,鹰耀向后倏然滑去,将双方距离拉至一丈。
支狩真足尖一点,也在同时前滑一步,将间距再次缩短。
双方一进一退,再进再退,眨眼间绕着四周花木进退一圈。支狩真无法欺入对方五尺之内,鹰耀也难以摆脱对方。
鹰耀突然左足勾动,划过一个弧线的轨迹,忽左忽右摆动,令人难以辨清他落脚的方位。支狩真也随之身形一旋,摇曳不定,似要掠向鹰耀可能落脚之处。
两人皆如风中纤弱的草茎,轻盈灵妙摆动,彼此目光紧锁,瞧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澜。
忽然间,鹰耀左足后撤,看似落向右后方,倏而一转,身形向左横移,继而接连错步,将支狩真远远甩开。支狩真足底一弹,犹如拽着一根无形的蛛丝荡起,从后方转了个圈,又一次将双方距离缩短。
一时间,两人对峙掠动,满地游走,身姿灵矫多变,仿佛一对在花蕊中翩然追逐的蜂蝶,瞧得众人眼花缭乱。尽管只是些微的距离差别,但双方互不相让,寸土必争,务求先占得一分优势。
伊墨奇道:“高师,他们怎地还不出剑?”
“殿下容禀。”高倾月解释道,“高手相争,不仅仅在于气劲的多寡和境界的高下,意志、习惯、喜好、心态、性子、环境都可以成为决定胜负的因素。他二人如今尚是相互试探,从中窥测出对方更多的底细。”
伊墨颇为不解:“性子和胜负有何关系?”
“对手一剑斩来,性子强硬的会挥剑对攻,性子稳重的多半先行防守,性子阴沉的会疑心对方是否虚晃一招,从而也以虚招回应……了解对手的性子,便可对他的应对做出预判。”高倾月目光闪烁,原安这枚棋子还有大用,一旦死在鹰耀手里,王子乔的布局等若前功尽弃。以他的眼力判断,鹰耀一身剑气千锤百炼,炉火纯青,原安恐非对手。
场上,两人身形掠转,看似又要各自错开,猝然间,双方出乎意料地同时跃起,以惊人的高速向对方扑出,两道耀眼夺目的剑光在半空撞击!
“当当当当……”众人只望见一团团金色、雪色光芒忽生忽灭,不断爆开,速度快似电光石火,以至于空中闪过无数团剑芒的重影,将两人的身形彻底遮蔽。
唯有高倾月这样的合道高手,方能透过剑芒,辨清双方的每一个动作。两人俱是以快对快,以攻对攻,出招全凭对剑气的感应。只要一方稍有错判,立即会被对方刺中。
一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过后,漫天剑芒纷乱散开,支狩真、鹰耀齐齐借力向后弹开,双双落地。支狩真身形微微一晃,鹰耀立足不稳,向后退去。
谢玄、王夷甫不由眼露喜色,鹰耀先前连杀数人,犹如风卷残云一般,势不可挡,如今尚是首次落入下风。嵇康、山涛诸人仍是面带忧色,鹰耀之所以略逊一筹,是因他仍将剑气压制在炼精化气之境。换言之,原安还未令他感受到足够的威胁。
支狩真正欲趁势追击,瞥见对方退出第一步时,有意无意地挥剑一划。退至第二步,金色细剑微微上挑。退到最后一步,剑身顺势下落。这一划一挑一落,看似随意而动,却剑势深藏,如同伏下千军万马于险壑危川之内。一旦他贸然追击,三记剑势立将连贯成一道绝杀剑气,配合鹰耀,将他陷入围击。
支狩真足下微顿,手中长剑灵妙一抖,剑尖隐隐锁定鹰耀,似吞若吐,似追若停。此举同样是以剑势回应,既牵制住鹰耀,令其陷于被动守势,又将暗伏的三道剑势化解于无形。
第二十八章 亡音为谁而鸣()
鹰耀一时陷入被动,兀自稳如磐石,未露丝毫破绽,金色细剑静持不动。
双方呈现出短暂的对峙。
支狩真一边以剑势占据攻守的主动,造成对手无形的压力,一边暗中默察自身变化。
他刚迈入炼气还神之境,尚未完全适应,体内的三杀种机剑炁大网变得更为繁密,呼吸般一起一伏,开始向体外延伸,连向更广阔的外天地。
三杀种机剑炁壮大数倍,不断飞速穿梭,似生出了一丝灵性,与精神世界的识海隐隐呼应。剑胎深处,仿佛孕出一物,若有若无,非虚非实,支狩真待要仔细察辨,此物又消失不见。
变化最大的是他的识海,扩张了近乎一倍。星斗大阵璀璨生辉,星空剑丝愈发莹澈,似可射出识海,化作攻敌手段。太上心镜注无需催动,自行运转不休,将远近十丈内的动向一一映照:太子幸灾乐祸的眼神,王夷甫额角紧张绷起的一根青筋,谢玄攥得发红的拳头指节,地下三尺处一条红头蜈蚣缓慢蠕动的触足,远处溪畔的芍药花蕊里飞出的一只蜜蜂……
即便连鹰耀稳定而节奏不变的心跳声,也以奇特的图影方式,清晰呈现在心镜上。
“想不到人族也有如此天才的剑手。”鸾安目光落在支狩真身上,见他的剑势牢牢锁住鹰耀,占据主动,心里颇感不安,对伊墨低声道,“鹰耀身份尊贵,他若比剑出了意外,大晋可不好交代。”
伊墨心中一动,原安若能杀了鹰耀,或许更妙,博陵原氏、太上神霄宗都会被牵扯进来。他故作为难之色:“原安出身显赫门阀,又是道门中人……”
鸾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不管殿下用什么法子,鹰耀必须胜!”
“轰!”鹰耀暗伏的三道剑势陡然弹出,汇成一道凌厉剑气,激射而出,似要强行破开支狩真的剑势锁定。
支狩真长剑一吐,正待迎头劈上,那道剑气猝然一分为三!
一缕正面击向长剑;另一缕剑气灵活地向上一跳,悬于支狩真头顶上方,似落未落,将其牵制,令他无法趁势追击;最后一缕剑气从支狩真右侧掠过,直奔鸾安而去。
鸾族剑仙厉喝一声,长剑浮出头顶,急速斩下,堪堪截住剑气。
众人愣在当场,不晓得鹰耀是一时错手,还是故意为之。与此同时,支狩真长剑劈开正面的剑气,剑尖顺势上挑,气机牵连之下,头顶上方那缕剑气被引得往下一扑,被长剑轻巧拨开。
“鸾安,不要侮辱了剑修这两个字。”鹰耀森冷的声音传遍四方,金黄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杀意。
世家子们乱哄哄地发出一阵嘘声。鸾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七窍生烟。鹰耀这个不知好歹的疯子,要不是怕日后鹰天柱怪罪,自己管他去死啊!
“鹰耀一再恣意妄为,一切后果由你们鹰部自负!”鸾安神色变幻,对鹰族剑仙喝道,心里倒是安稳许多。鹰耀与对手比剑之时,还能耳听八方,可见仍有余力。
支狩真伺机跨步,长剑前探,剑尖抖出千百点森森寒芒,顷刻笼罩鹰耀全身,丝毫不因对方分心而放缓攻势。鹰耀的金色细剑蓦地一震,一股锐利之极的剑气迸出剑尖,同样分化出星星点点的剑气。
寒芒、剑气纷纷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无数道锋锐如刃的气流向外激溅,四周传来“咔嚓咔嚓”的花木断裂声。
双方齐齐一震,身上的衣衫同时被激流扬起,绽开丝丝裂缝。
“生死对决,是身为剑修的无上荣耀,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干涉这一场对决。”鹰耀缓缓竖起金色细剑,日光照在他冷厉骄狂的侧脸上,闪着炽亮的光彩。
支狩真也不言语,催动剑胎,念运识海,抓紧熟悉炼气化神的境界。
“你听到了吗?”鹰耀伸出左手,掌心慢慢擦过细锐的剑刃,一滴殷红色的血珠坠落下来,“啪”地落在草丛里,声音微渺难辨。
“我喜欢聆听生命死亡前的声音。无论是凄厉的、痛苦的、恐惧的,还是愤怒的、不甘的,都是生命迸发出的最浓烈的音色。”
“你这样的对手,我一生难求。我这样的对手,你也一生难求。”
“今日这死亡之音,将由你我而鸣。”
鹰耀举掌划向额头,一道血痕笔直出现,犹如一柄铮铮血剑。
这是羽族最古远的决战礼仪。在天荒古老的年代里,剑修们以此表达对战斗的尊敬和决心。
“以剑之名。”他躬身一礼,傲然举剑,一股奇异的剑气自金色细剑升腾而起,混乱又暴虐,死亡又血腥,鬼哭狼嚎的剑鸣声响起,像汪洋潮汐席卷开来。
漫天树叶纷纷扬扬落下,变得泛黄枯萎。场外众人不自禁地浑身发凉,一阵毛骨悚然,仿佛被恐怖邪异的剑气死死攫住。
整个皇家花苑似化作尸骨万里、血流成河的幽冥黄泉,浸身其中,不要说比试,就连奋力一搏的勇气都告沦丧。世家子们纷纷色变,直到此刻,鹰耀才显出几分真实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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