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涛低声道:“即便你想出气,也得名正言顺啊,硬来只会令朝廷遭受更大的屈辱。”
“这些个鸟人!”嵇康犹豫了一下,恨恨坐下,从侍女手里一把夺过酒壶,仰头痛饮。
大多数世家长辈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自顾自埋头饮酒。孰不见崇玄署的人根本就没露面?连道门都避之不及的场面,他们何必去淌这个混水?皇室近来颇不安分,正好借羽族之手敲打一番。
“这些鸟人很嚣张啊!”谢玄撇撇嘴,“毛多就了不起吗?”
“总有教训他们的时候。”周处握住围在腰间的银链软枪,目光灼灼。
“周兄所言正是。”孔九言凛然道,他们这些世家子个个年少气盛,颇为不忿羽族,又不能违逆族里的意思,只得故意嗑瓜子,咬鲜果,把瓜皮果壳丢得到处都是。
“上使此言差矣。”清朗的语声犹如裂石穿云,激越震空。每说一个字,伊墨蟒袍上的酒渍就化作一丝气雾,“滋滋”蒸发,说到最后一个“矣”字时,伊墨杯爵中的酒液蒸腾而起,在半空化作一个桃红色的“天”字,矫夭飞舞,久久不散。
“大道之前,唯有生死之别,何来长短之分?”高倾月目光沉静,步伐铿锵,接过伊墨手中的酒爵,随手抛在地上。“噗!”酒爵没土而入,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
外围的世家子们不由热血沸腾,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炼虚合道!鸾安盯着高倾月,青色瞳孔骤然收缩,迸出一丝冷意:“区区一个合道外族,安敢在本使面前掷杯无礼?”
一名炼神返虚的鸾族剑修霍然立起,四下里骤然一寒,一道锋锐剑气从他体内直冲而出,空气破开肉眼可辨的气波,直射高倾月面门。
第二十一章 圣光千古不息()
“上使此言又错了。”
高倾月身形岿然不动,嘴唇微启,张口从容一吸,将击来的汹汹剑气一口吞入腹中。
世家子们再次高声喝彩,高倾月这一手露得云淡风轻,似不费吹灰之力,偏又高深莫测,不着一丝术法痕迹,连身上月白色的宽袍都不曾掀起半点波澜。
鸾安心头一震,他尚是首次见到羽族无坚不摧的剑气,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被人化解于无形。
“贵族号称‘天之子’,我以此杯敬天,又如何称得上无礼呢?”高倾月神色自若地答道。
鸾安不由语塞。
“对尔而言,吾等上族的话只有对,没有错。”鸾族剑修冷哼一声,跨上一步,正面对峙高倾月,一束耀眼夺目的寒芒缓缓从他头顶天灵盖浮出。
这是羽族以出生时的尖喙炼成的剑,本就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平时溶入血肉,进行熔炼温养,滋长灵性。单从肉身角度而言,每一个羽族,天生即是人剑合一。
森森的剑势锁住高倾月,引而不发。一旦他稍露破绽,便是雷霆一击。
高倾月淡然一笑,忽而左足迈出,看似迎向对面的鸾族剑仙,引得对方剑势移动,头顶上方的寒芒呼之欲出。
倏而间,高倾月左足一晃,又落回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鸾族剑仙的剑势锁定顿时落空,寒芒也被牵动,泄出一缕剑气斜射而出,击中高倾月脚前的地面,陷出一个深孔。
“罢了。”鸾安目光一闪,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言语羞辱一下人族没关系,动手蛮干就没什么必要了。何况高倾月一身实力高深莫测,并不好惹。
鸾族剑仙冷冷地瞧了高倾月一眼,寒芒倏地没入头顶,回身落座,全然不惧自家境界不及对方。
剑修的战力向来冠绝同级,羽族剑修更是出奇地强横,尤擅越级杀敌。炼神返虚之境的羽族被尊为剑仙,已能展翅翔空,匹敌外族的合道初阶高手。
整个羽族人才济济,号称三百剑仙,等若三百位合道战力,压得八荒各族尽皆俯首。
“高大将军说的也算有一分道理,敬天就是敬我们羽族。不过嘛……”鸾安森然一笑,“敬天之礼不是该由晋明王或是太子亲自而为么?怎地让属下越俎代庖,尊卑不分呢?”
“上使有所不知,高大将军也是孤的老师。我人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高师代孤行事,并无不妥。”伊墨回到座上,暗恨地扫了一眼世家群臣。这群贼子拿着朝廷俸禄冷眼看笑话,个个不得好死!
“奏乐,进膳!”边上的太监及时喝道,靡靡弦乐响起,丝竹悠扬回荡,缓解了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宫女们捧着各色珍馐佳酿,鱼贯呈上。鸾安拿起银光闪闪的刀叉,切开一盘热气腾腾的五色乳牛腰肉,叉起一块嫩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与羽族一样,人族高层的膳食同样由饕族烹饪,滋味鲜美。只是人族更多了些妙趣,比如这盘五色乳牛腰肉,摆饰成一头奔牛的样子,洒上千年苜蓿花瓣,竖起的牛角以黑鲨鱼籽拼合,上方再以金茸参汁浇出一轮明月的图案。饶是鸾安出身富贵,饮食挑剔,也不禁暗暗点头。
“这些贱民怎么用细棍子夹菜?真是可笑之极!”一个傲慢又刺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英挺的羽族青年手执刀叉,懒洋洋地坐在鸾安下首,双瞳金光闪烁,难以直视。
鸾安不悦地放下刀叉,瞧了一眼鹰耀。巡狩外族打压一下足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那就是不知分寸地闹事了。
“什么细棍子,这叫箸!孤陋寡闻!”“奇了,多毛的上族连筷子都不认得!”“吃个饭还要用刀,分明是不开化的野人嘛!”一时喧声四起,外围的世家子大为不满,纷纷出言讥讽。
鹰耀身后,一名肃立的鹰族剑仙厉哼一声,声线犹如千万根细锐的剑丝迸射,霎时覆盖全场。那些个开口的世家子只觉耳膜胀痛,喉头如遭针扎,再也叫不出声来。
高倾月与伊墨交换了个默契的眼色,并未出手阻拦。伊墨甚至暗自窃喜,由得这些世家子吃苦头。
司徒王亭之与司空潘阳明对视一眼,暗暗蹙眉。
“尔等这些低劣贱族懂得什么?两根简陋的细棍子,只能任由锋利的刀叉切割!”鹰耀傲然挑了挑眉,乜斜了一眼涂脂抹粉的士族子弟,“刀叉是锋锐!是进取!是霸道!是我为刀俎,尔为鱼肉!”
四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蓦地,一个激昂愤慨的语声传出:“箸长七尺六寸,应七情六欲之兆。箸头一圆一方,合天圆地方之理。箸分为二,容阴阳合一之道。此乃我人族泱泱大道之礼,岂是尔等蛮夷可知?”
人群中,孔九言面红耳赤地站起,高举箸筷,言辞激烈,额头细嫩的青筋几乎要暴绽出来。会稽孔氏贯以礼义传家,箸与礼仪密不可分,羽族辱及箸筷,他再也按捺不住。
支狩真、谢玄等人不觉露出惊讶之色,孔九言文弱娇美,行事循规蹈矩,不想也有如此冲动的一面。
“侮辱上族,罪无可恕。死!”鹰族剑仙面色一寒,屈指弹动,一道明晃晃的金色剑气破指射出,快若电光石火,直奔孔九言咽喉。
鸾安神色一变,暗骂鹰耀蠢货。陪宴的皆为人族权贵,若是胡乱杀人,闹出大事如何收场?岂不是给他添麻烦?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伊墨也吃了一惊。羽族虽然一向跋扈,但如此妄为还是头一遭。“高师!”他只来得及叫出一声,高倾月闻言作势阻止,却是故意慢了半拍。
剑光瞬间抵至孔九言喉前。
“扑通”一声,孔君子突然踉跄摔倒,顺势脚下一勾,孔九言也被他绊倒,往前扑倒在食案上。金色剑气一掠而过,将后方一名吹笙的乐师贯穿头颅,鲜血飞溅出来,引得一片惊乱。
“非礼啊,谁偷偷掐了老夫一把哦?”孔君子捂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哀怨地看向谢玄。
谢玄呆了一下,老家伙瞧我做什么?我又没摸过他。他目光触及王凉米回头投来的古怪眼神,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小安!”
支狩真瞠目结舌。
“殿下,上族在我皇家林苑公然行凶,怕是有违国体啊。”司徒王亭之对伊墨躬身道。
司空潘阳明也起身进言:“还请殿下喝止。”
伊墨迟疑之间,鹰族剑仙手指弹动,又射出两道金光剑气,盘旋着穿过人群,不依不饶地斩向孔九言。
一干世家长辈脸上露出不满之色,这些羽族未免欺人太甚。孔氏多名族老连连怒喝,身后浮出六艺圣光法相,齐齐击向两道金色剑光。
此乃会稽孔氏的家传功法,浩然圣光中,一名伟岸古者若隐若现,生有六臂,掌心各自托着一本经书、一张瑶琴、一方古鼎、一把算筹、一副弓箭以及一匹仰颈抬蹄的骏马。
“轰!”一道金色剑光被众多法相截住,另一道剑光灵活一绕,转了个弧度,从侧面射向孔九言。
这群孔家的败家子,连祖宗独创的六艺绝学都使得破破烂烂!孔君子翻了个白眼,当年孔尼施展法相时,六臂轮转循环,经书、瑶琴、古鼎、算筹、弓箭、骏马不仅各具妙用,还可生生变化,威能无穷,被当时的修炼界尊为“圣光千古不息”。
金色剑光不断逼近,空气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孔九言临危不惧,手掐术诀,背后同样浮出一具六艺圣光法相,迎向剑光。
孔君子左腿微抬,鞋尖隐秘地一点孔九言小腿。后者身躯猛地一震,一股浑厚精妙的气息透体而入,融进法相。
“轰!”圣光中的古者六臂晃动,古鼎率先弹出掌心,罩向剑光,金色剑光立即一滞,被暂时定住。算筹接着撒开来,眼花缭乱地跳跃不停,剑光的力道、角度、剑气分布、最强处、薄弱处被一一清晰测算。
随后,骏马长嘶扬蹄,带动孔九言奔腾而起,疾风般脱离剑势笼罩。与此同时,弓弦绷起,利箭激射而出,正中剑光最弱处。“砰!”金色剑光断成两截,摇摇晃晃。紧跟着,瑶琴拨动,音色苍茫悠远,断折的剑光腐朽剥落,散成碎片。最后经书展开,碎片纷纷投入其内,书页上,赫然多出了一道凝聚的金色剑光烙印。
“圣光千古不息!是先祖的圣光千古不息啊!”一名孔氏族老仰天长呼,老泪纵横。
金色剑光荡然无存,半空中,唯有圣光浩然长存,六艺轮转不息,仿佛穿越了时间亘古的长河。
昔日无上大宗师孔尼破碎虚空的绝学,千百年来,第一次重现当世。
“圣光千古不息!”谢玄突然站起来,走到孔九言边上,并肩而立。接着是周处,王凉米,王徽,王献……世家子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肩并肩,肃立在浩然长存的圣光下,像连成一片的高大城墙,沉默又坚定。
圣光千古不息!
孔君子出神地仰望着圣光中的古者,恍惚又回到彼此并肩,游荡天下的时光。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一具不再孤独的魂器。
“小君,我要破碎虚空了。”
“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嗯。”
“你若是不开心……”
“我会离开孔家,一个人天天泡妞,无拘无束,不晓得有多开心……”
破碎虚空的那一晚,他一个人在月光下走过来,走过去,踩着自己孤独的影子。
无论怎么用力踩,影子都是没有脚步声的。
影子又怎么会有脚步声呢?孔君子侧过首,默默凝视着孔九言。
透过少年秀美的侧脸,他依稀望见老友昔日的轮廓。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能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和孔九言青春活力的脚步声,一如千百年前的回响。
于是那段并肩闯荡的时光一直还在,无论再有多少个千百年。
仿佛老友长伴身畔。
从未离去。
第二十二章 比试纷争又起()
支狩真站在世家子弟当中,漠然又有些茫然。
他看到身边的王敦、白凤来……,前排的陆凌云、卫兰……,看到曾被他吓破胆的白坚双腿微微颤抖,兀自挺胸抬头,直视羽族来使。
明明立于其间,他却觉得离他们很远。如果这些人站在一起,连起了血肉的城墙,深深扎根于建康的大地里,那么他只是一块虚有其表的沙土,风一吹,就会簌簌剥落。
沙土没有根,他的根又在哪里?是百灵山,还是遥远而陌生的,只从支野口中听过的天荒祖庭?
好像都不是。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谢玄他们要绝然起身,以如此不智的方式对抗羽族。假意臣服不行吗?只要忍耐,总会有卧薪尝胆,反戈一击的机会,何必傻得以卵击石呢?
他真的不太明白,可别无选择,只能从众。
“不知死活!”鹰族剑仙厉喝一声,将手一招,“嘭”的一声巨响,空气仿佛炸开,一柄金光闪闪的巨型阔剑破体而出,自动投入掌心。
巨剑遥遥指向众人,滚滚剑气向外喷溢而出,四周的花木被无声切断,纷纷扬扬洒落。
会稽孔氏族人呼喊着亮出法相,牢牢护住了孔九言,大有翻脸动手之势。孔氏嫡裔居然能施出传说中的圣光千古不息,他们即便拼尽老命,也要保住他。
这一幕落在支狩真眼里,又觉得甚是怅然,从来,他都是一个人。
“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嵇康再也忍耐不住,拍案怒起,挡在世家子弟面前。山涛低叹一声,却是毫不犹豫地跟上。竹林六子一动,门阀老一辈的也有些坐不住了,世家虽然内斗,但也同气连枝对外,几个和孔氏交好的门阀陆续站出来,浑身气息涌动,与鸾族剑仙的剑气相抗。
“殿下,这样会出大事的。”王亭之沉声道。
场面失控,伊墨也颇为不安,可心里倏地冒出一个念头,若能借羽族之剑,杀一杀世家的威风,也未尝不可?
“殿下,殿下!”王亭之再三催促,伊墨只是犹豫。
“鹰耀,还不叫你的人住手?你再乱来,激起人族哗变,必然招致鹤相重责!”鸾安望见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同样心里发毛。多年前,羽族使团巡狩外族时,曾发生过一次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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