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八荒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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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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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显然不是梦。

    支狩真转身拿起白玉骰子,翠绿色的骰点变得极为黯淡,在“一”点的骰面上,赫然多出了一个银须鲤人的图案。

    那是他在天河界的样子。仿佛那具鲤体安静地沉睡在骰子深处,等待下一次苏醒。

    支狩真若有所思地拨转着白玉骰子,若是“一”代表了天河界,那么骰子的其余七面,是否也代表了地梦道的另外七个世界,与八荒相对?

    这颗白玉骰子能够带他穿梭两道,转生投胎,显然是一件神乎其神的绝世珍宝,价值之大,超乎想象。唯一的缺点应该是无法将实物带出地梦道,脱离天河界时,他手里分明还握着一把铁剑。

    支狩真沉思了一会,咬破手指,凝出一滴精血,落在白玉骰子上。当务之急,是令此宝认主,彻底收归己用,再慢慢细究其中奥妙。

    血滴落在骰面上,缓缓滑落,白玉骰子毫无反应。支狩真又以精神力渗透其中,反复试探,始终未有所获。

    究竟是此宝无法认主,还是他不曾寻到其中关窍?支狩真一次次摩挲着白玉骰子,过了良久,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八面体的骰面上,镶嵌的骰点并非全呈直线排列:或是构成一个弯弯的弧度,例如“三点”,形似一撇。或是左右分列,形如双钩。还有的如“四点”,占据骰面四角,形似一个“口”。

    诸多骰点看似随意分布,但观其走势连接,倒有点像是笔画。支狩真心中一动,取出笔墨,摊开宣纸,将每一面的骰点写在纸上,试着连成笔画,再把这些笔画拼凑成字。

    此法看似简单,实则繁琐之极。有些骰点既可连成一捺,也可连成弯钩。将各种笔画罗列组合,移动位置,经过删选、拼凑、重组,来来回回可以拼成几十个字。

    支狩真注视着宣纸上凌乱难解的字样,反复念诵,陡然心中一震。他提起笔,在“氏”、“二”、“人”、“夕”、“口”几个字上画了个圈。

    五个字再行拼合,把“人”字的一捺换成竖弯钩,又变成三个字。

    “无名氏?”支狩真缓缓念道,脑海中闪过那本离奇失踪的《天地猎奇》。

    翠绿色的光芒倏然一闪,残留在白玉骰子上的精血被瞬间吸入,消失不见。支狩真恍惚听见一记骰子滚动的声响,他心念一动,白玉骰子化作一缕流光,投入识海,悬浮在魂魄核心,已然成功认主。

    支狩真怔了半晌,白玉骰子的原主是无名氏?此无名氏与撰写《天地猎奇》的无名氏难道是同一个人?果真如此的话,此事未免有些蹊跷。自己先是得到无名氏的白玉骰子,之后又读了他所著的书,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支狩真生出了一丝疑心,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在室内来回踱步思虑。

    “喂!小帅哥,在吗?我可以出来了吗?”萌萌哒忽然叫嚷起来。

    支狩真心神一动,萌萌哒跃出识海,落在几案上。她瞧见支狩真,不由楞了一下,旋即扑上去,两眼放光,睫毛忽闪个不停:“哇,原来你本人这么帅啊!小脸蛋又白又嫩,啧啧,好想咬一口。”

    支狩真擦掉衣领上的口水,道:“你这几日先待在识海,等我寻个由头,当众带你入府,以免留下破绽。”

    “好嘛,谁让你长得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萌萌哒嘻嘻一笑,目光在四周一转,惊呼连连,“啊,这颗珍珠比西瓜还大!帘子是宝石串起来的?这么一大块羊脂玉的凳子?我靠,连便桶也是贴金箔的,还雕了花鸟?万恶的封建社会,请收下我的膝盖吧。呜呜呜,投胎果然很重要啊!”

    支狩真不理会她的胡话,据他所察,萌萌哒的魂魄穿越进入天河界,夺舍了猴精。虽然两者魂魄合一,但并未完美融合。猴精的诸多习性影响了她,加上野外独自生活多年,以至于性子乖张多变,疯癫古怪。

    萌萌哒又跳又叫,一头扑到床上,小脸埋进松软芬芳的香蕤枕里,闭上眼睛,陶醉地深深吸气:“你晓得,我有多久没睡过枕头了么?”

    支狩真瞧着她慢慢静下来,细小的手臂抱紧了方枕,一下一下地轻颤。像是天气转凉时,从树荫里掉下来的秋蝉,在泥地上哀鸣着颤动翅翼。

    “迟早有一天,我会送你回去。”隔了许久,支狩真说道。

    “迟早有多久呢?”萌萌哒埋着头,语声低得像蚊蚋,“其实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我是没什么希望回去了。你又不是老天爷。”

    “那为什么……你肯结下主宠伴生咒?”

    “为了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啊,傻瓜。”

    “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你……求你让我死吧!我只想死……”

    阴湿的地下甬道里,公子哥蜷缩一团,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赤裸的身躯裂开许多奇形怪状的血口子,皮肤向外翻卷,绽开的血肉像一张张吸吮的嘴唇,随着呼吸颤动。

    宁小象放下手里血迹斑斑的钢钳,叹了口气。

    “我说过,千万千万,不要开口求饶。我已经有点累了,本想休息一下,可现在……”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从刑具架上抽出一根竖满毫刺的银针,爱怜地亲吻了一下。

    “你是人,不是狗。人嘛,就得像个人样,何况是堂堂的世家公子呢。”宁小象转动着银针,慢条斯理地从公子哥的鼻孔穿进去,“来,让我们重新开始。”

第二章 二十年空城计() 
“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闲沽酒逗虫鸟爱耍花腔。一夜间风云起群雄逐浪,从此我尘封的割鹿刀不再深藏。”

    天蒙蒙亮时,宁小象哼着小曲儿“空城计”,施施然走出鱼市。

    “空城计”是晋楚一带出名的戏曲,讲述了一个出身贫民巷子的泼皮,遭逢乱世,历经一连串风云际遇,最终崛起成绝代豪雄的故事。二十年前,赵蝶娘初次反串此角,一曲“空城计”唱作俱佳,技惊四座,由此誉满京都,登上歌舞大家之路。

    “得秘笈修术武一鸣惊人,入龙潭出虎穴百炼成钢。抛生死战八荒壮怀激昂,我是英雄有谁问出身低下?”宁小象一路哼着曲儿,拐进一处横七竖八的贫民巷子里,转绕了半天,确定无人尾随,方才悠然走上大道。他的肤色变白,眼框拉大,双眉的间距缩短,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密的轻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回府沐了浴,宁小象换上一身白衣便服,带着两个天罗卫的亲信,去秦淮河畔的金陵春酒楼吃早茶。

    走在暮春灿烂的朝晖里,宁小象口角含笑,满面和风。有个老妪摔倒在路边,他还伸手搀扶。即便老妪扯住他的衣服,哭叫着是他撞倒了自己,宁小象兀自没有动怒,反而掏出一个银锭,好言好语打发了她。

    一名天罗卫笑道:“大人今个的心情不错啊。”

    宁小象开怀一笑:“入了我们这一行,一早睁开眼,瞧见自己还活着,都应该高兴。”一夜刑讯逼供,他从公子哥口中撬出了完整的“六艺御法诀”。虽不是什么高深法诀,却是会稽孔氏的奠基心法。对于他这种寒门出身的人而言,已算是了不得的东西了,自然心情愉悦。

    “大人,这种恩将仇报的刁恶贱人,何不让我一刀砍了省心?”另一名天罗卫不解地问道。

    “那可不是人,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罢了,何必与她计较?”宁小象摆摆手,轻轻叹了口气,“她做不了人,才会做狗。这世上最难的,其实是做人啊。”

    “大人早就是人上人了。”

    “就是!比起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弟子,大人手握实权,可要强上太多了。”两个天罗卫争相奉承。

    “什么人上人,还不是为陛下当差,看世家脸色?说到底,你我都是忠犬啊。”

    宁小象笑了笑,三人来到金陵春,这家建康的老字号酒楼门前,已经人来人往,排起长龙。

    这是金陵春定下的规矩。任你高门大阀,官尊位贵,进来都得老老实实排队等位。这里的大厨并非人类,而是以庖厨手艺冠绝天下的饕族,金陵春背后更站着一个庞然大物——八荒商团。

    八荒商团财雄势大,手腕通天,酒楼、客栈、妓院、牙行、当铺、钱庄、赌场……诸多生意遍布八荒各族,号称天下第一商团,据传与各国国主、羽族凰后都有些交情。

    宁小象三人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被店小二引楼入座,奉上热气腾腾的毛巾、香片。

    “脆鳝面、煮三丝、灌汤包、萝卜糕、酱凤爪、狮子头……”宁小象熟络地点过茶点,用热巾擦了擦手,又道,“取个符纹食盒,装一份你们招牌的虾爆鳝面带走。”

    店小二应了,哈腰问道:“客官可要听曲子吗?”

    宁小象正要回绝,一个天罗卫接口道:“大人,金陵春新来了个赶座子卖唱的小娇娘,叫小单儿。那嗓子真叫绝了,听得人浑身都痒痒的,像小猫抓似的舒坦。”

    “这位客官说的是。”店小二也热情推荐,“听过小单儿唱曲的客人都讲,不比当年的赵蝶娘差多少哩。客官不妨听一下,包你满意。”

    宁小象端起香片,呷了一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未过多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负胡琴,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来到座前,深深弯腰,道了三个万福。

    “燕人?”宁小象瞅了瞅少女湛蓝色的瞳孔,随口问道。。。

    “大爷慧眼如炬,我和小女都是燕人。”老汉赔笑道,他和少女长相颇似,都是蓝眼睛,高鼻梁,脸部轮廓凹凸分明,眉宇间自有一股硬朗的气宇。

    “哪个部落的?”宁小象目光扫过老汉手背上的青筋,又问道。

    “图翼部落。”老汉放下胡琴,“大爷想点什么曲子呢?”

    宁小象犹豫了一下,侧过首,瞥见对面墙上的一幅斑斓壁画。隔了一会儿,他淡然道:“空城计。”

    琴音袅袅响起,云板声中,小单儿身段飘逸,朱唇轻启:“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

    宁小象凝视壁画,画中的少女身着男袍,束发戴冠,似随着悠扬的歌音琴曲,翩跹舞动。那是赵蝶娘刚出道时,在金陵春座唱“空城计”,席上一位画师当场动容所绘。事隔多年,色彩绚丽的壁画变得一片斑驳,连少女灵动的眸子也模糊了。

    “我是英雄有谁问出身低下……”

    宁小象放下茶碗,在心里无声和着。二十年前,他也站在这楼上。彼时他不过是一个书院学子,饱受世家弟子欺辱。耳听赵蝶娘唱出这一句,不由浊泪盈眶,掉头而去。

    “强敌伺城楼上我击刀高歌,凌云志血长流一曲难尽,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二十年的余音婉转绕梁,琴声如水不绝,壁画里的少女早已嫁作人妇。宁小象温和地笑了笑,打赏了一锭金子,父女两个称谢告退。

    “盯住他们,抓起来审。”宁小象瞧了一眼父女二人的背影,不动声色地道。

    两个天罗卫吃了一惊:“大人,他们来路不正?”

    “那个老的筋骨如铁,手指骨节粗凸,呼吸顿挫有致,有一身极高明的武道功夫。女的腰肢灵巧,步伐轻盈,暗蕴魔门气息。”宁小象拿起竹箸,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虾饺,送进嘴里。“他们是燕人,一口建康话说得这么好,不觉得奇怪么?十有八九是大燕的探子,绣衣司的手向来伸得很长。别忘了,三日后就是夏至的萌荫节,羽族也快要进京了,各国各族的探子必然会来凑热闹。”

    “是。”两个天罗卫起身领命,一人迟疑着道:“大人,万一这两个不是探子,岂不是得罪了八荒商团?”

    宁小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罗卫的准则是什么?”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那个天罗卫噤若寒蝉,低声道,“属下明白了。大人,审过他们之后……”

    “处理掉。”宁小象端起符纹食盒,微笑着走出酒楼,轻轻哼起了空城计。“凌云志血长流一曲难尽,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老汉的胡琴拉得很好,少女的台步手势也好,唱腔更好。

    可他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书院的少年了。

第三章 语藏暗锋难辨() 
鹿苑是晋朝王室弟子的园墅住区。

    它南衔青溪桥,东临燕雀湖,水木葱茏环抱,鸟语花香。碧瓦朱甍绵延,古色古香。

    当朝大司马、大将军、太子太傅、白鹭书院山长高倾月的府邸坐落于此。这是大晋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受赐皇家园墅的臣子。

    宁小象手捧食盒,站在高府门前,熟络地和门子胡老头打招呼。

    “宁大人又来看望大将军吗?”胡老头身材魁伟,声若洪钟。他本是高倾月的亲兵,早年作战落下一身伤病,留在大将军府里当个门子。

    “在您老面前,我就是个毛头小子,哪是什么大人?这支老玉参是我孝敬您的,吃了包您金枪不倒,子孙无穷!”宁小象笑眯眯地奉上玉参。

    甘辛浓郁的参香隔着红绸布散出来,胡老头闻得神气一爽,浑身血液发热,失声叫起来:“好东西!破费了不少吧?”

    宁小象正色道:“区区一个死物,值得甚么?您老以前教我的那几招沙场百战拳,可比这东西金贵多了。”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亏你还一直记得。”胡老头感慨地拍了拍宁小象的肩膀,压低声音,“进去留点神,将军心情不是太好,这些天老夫人又发病了。”

    高倾月的母亲患有疯癫症,时常发作,宁小象也知晓此事。当下谢过了胡老头,由一名侍卫引领,入府拜见高倾月。

    向阳的庭院幽静,花木繁茂,高倾月立在婆娑的光影里,悠闲修剪花枝,一袭月白中衣透出柔和的光彩。

    宁小象俯身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站在边上,一言不发,耐心等候。

    明媚的阳光下,高倾月修长的手指莹白如玉,纤尘不染。两指轻轻一夹,布满倒刺的蔷薇枝条无声坠落。他动作从容,风姿优雅,手指在浓密的花丛间迂回穿行,宛如翩然滑翔在水里的游鱼。

    宁小象屏息静气,凝神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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