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乔》、《妾身与子乔——青楼一夜听春雨》、《妖言惑众王子乔之十大邪术》、《真方士智戏假魔门》……尽是支狩真委托行商,从晋楚各地大小书坊搜罗来的。这些书册记载了坊间流传的王子乔轶事,多数以讹传讹,极尽夸张,但支狩真反复研读,抽丝剥茧,倒也琢磨出了几分王子乔的性情。
要不然,他怎会贸贸然把这位名人“请到”寨子,成为登坛祭天计划的最后一环?
窗外,火光直穿竹林,越来越近。凭借眉心虫蛹,支狩真遥遥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他点亮鲸油香烛,把诸多书册丢进火盆。“蓬!”火焰升腾,书页迅速卷起焦黄的边角。
窗外忽地一亮,几个巫族大汉手执火把,气势汹汹赶到吊脚楼前。两个打盹的小侍女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迎上去。
“是巫武大人让俺们来的。”为首的黄脸大汉吆喝道,“小翠、小蔻,打开门!”
支狩真靠在窗边,看清了来人的脸,那是巴雷的侄子巴横和几个心腹手下。他犹豫了一下,又把墙上悬挂的一幅《雪夜宫宴图》扯下,扔入火盆。火光窜跃,画卷上隐隐浮现出一个人执剑技击的各种姿势,旋即又被火舌吞没。
《雪夜宫宴图》原本出自大晋第一画师黄舟子之手,描绘了腊八雪夜,晋王在御花园与一干名士饮酒作乐,赏雪论道的盛况。真迹被大晋王宫收藏,支狩真这幅只是一个行脚商附赠的赝品。谁料想,这幅赝品有次被烛火一照,竟然呈现出人影舞剑的图像。支狩真观摩之下,发现这是一套极其简单的练剑入门训练,既没有相应的剑气运转之法,也没什么高深莫测的剑招。但他按图试着练习数月后,却觉得手指、手腕、肩肘变得十分灵活,仿佛连贯成一道无形的水流,一剑刺出,犹如行云扬风,自然流畅。
支狩真立知其中不凡,于是夜夜勤练。所幸《雪夜宫宴图》只是一些习剑姿势,不涉及内息运用、武道炼体,无法改变支狩真普通人的体质,也就不会引起巴雷的疑心。
“少族长,还没睡哪!”黄脸大汉巴横把竹梯踩得嘎吱乱响,率先走上来,大大咧咧地嚷道,“巫武大人下命令了,叫俺们搜查一下四周,防止马化偷偷进来搞乱子!”
他大手一挥,身后几个族人立刻翻箱倒柜,四处查看。支狩真目光一闪,失声叫道:“马化?难道有马化闯进寨子了?该死,你们是怎么守卫的?”他一脸惊惧地退到墙角,心里暗想,巴雷怎会大半夜派人过来,难道终究对自己起了疑心?
“嗯?”巴横瞅见火盆里闪烁的火烬,狐疑地道,“深更半夜,你烧个什么东西?”
“天太冷,当然是烤火取暖。”支狩真顺手抓起几匹绢丝,丢进火盆。热焰腾地窜起数尺,吓了巴横一跳,霍然抽出腰刀。
等他看清烧火的物事,气得挥刀大骂:“败家的瓜娃子!这么金贵的玩意儿,你当木头烧?”
“巴横,你这是要干什么?”支狩真慌乱盯着面前挥舞的刀光,“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是用阿爸留下的金子买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你还不把刀放下,我可是少族长,难道你要犯上作乱?雷叔呢,雷叔快来救我!你侄子要杀人啦——”
清寂深夜,他的喊叫声尤显刺耳,远远传了出去,两个小侍女也惊得赶上来。虽然寨子里人人唾弃支狩真,可他毕竟是支氏嫡系血脉,未来巫族之长,谁也不会对他乱来。
“巴横哥……”小翠怯生生地瞧了瞧巴横。
“好了好了,别听这孬货胡扯。”巴横摆摆手,瞪了支狩真一眼,悻悻收起刀,“连耍耍刀子也怕,真个丢尽了俺们巫族的脸。别瞎嚷嚷了,俺们这次来,就是俺叔的意思。”
支狩真问:“雷叔是个什么意思?”
巴横冷笑一声:“巫武大人有令,为了防备马化偷袭,有请少族长去后山的寨楼暂居,负责督守。”
“雷叔要我搬去后山?”支狩真面色大变,心中却波澜不惊,巴雷终究要对自己动手了。
支氏山寨四面环山,正面的山路布有祝由禁咒阵,南北两处岭险壁陡,峰高入云,凶兽层出不穷,即便是马化也难以轻易攀越。西面的后山地势荒僻,人迹罕至,暗藏一条崎岖小路可以进出寨子。出入口搭了一个简陋的寨楼,恰好位于后山崖顶,由几个族里的老人常年看守。
眼下面临马化之危,巴雷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安排自己去后山,便可避开族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眼中钉,黑锅自然有马化去背。到那时,巴雷打着为自己复仇的幌子一统全族,族人还要夸他仁义。
“是咧,巫武大人说了,事关巫族兴亡,少族长责任重大着哩。快收拾一下吧,俺们现在就带你去后山。”巴横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不去!后山那么荒,又在风口上,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支狩真一脚踢翻火盆,灰烬四散飞扬。巴雷之所以选择半夜带他走,想必是怕他大闹,族人面前不太好看。
“这就由不得你了!”巴横面色一沉,“少族长,你可是俺们巫族的头,平日里吃好的,穿好的,耍得也痛快。怎么,到了紧要关头,为族人吃点苦都不肯?你还不晓得后山那条小路有多重要?要是让马化摸上来,大伙儿都得完蛋!”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去年看后山的那个老头,听说被一条大蛇吞了,骨渣子都不剩!”支狩真颤声道。瞧见他腿股发抖的样子,小翠、小蔻也忍不住啐了一口。
巴横森然道:“少族长放心,俺们几个会随你守在后山,好好保护你的。”手下几个大汉也围上来,个个脸露讥诮之色。
支狩真忿然推倒了一个冰裂纹瓷瓶,碎片砰然飞溅,他又抓起几案上的器皿,乒乒乓乓胡摔一通,“我要见雷叔,雷叔最疼我,不会让我去后山的!”
巴横仰天大笑,这个蠢物还蒙在鼓里哩!叔叔的意思早跟他透露了,只等支狩真一死,叔叔登上族位,自己这个亲侄子就是响当当的少族长了。
“澎!”支狩真又砸碎了一个白玉盆,宽袖顺势一遮,盆底一柄暗藏的小匕首悄然纳入袖中。
“别闹了,少族长,俺们该上路了。”巴横使了个眼色,一个大汉一把揪住支狩真的膀子,发力一抬,把他扛在肩上,就要往外走。
“风寒露重,诸位这是要深夜出行么?”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悠悠传来,王子乔扶梯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第十章 图穷匕首终见()
“原来是先生。”巴横楞了一下,狐疑问道,“大半夜的,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王子乔缓步走来,看了一眼巴横:“我需要对你解释么?”
巴横嘴角抽动了一下,巴雷早就吩咐了,无论王子乔要做什么,族人都得听从。他讪讪地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赶紧带走支狩真。
“且慢。”王子乔挥袖一拂,“你们先在外候着,我和少族长说几句。”
巴横面色一僵,刚要开口,目光触及王子乔深邃的瞳孔,心神忽地一下子恍惚,陷入了流转不休的无形漩涡。“俺听先生的……”几个手下听到巴横木讷的语声,看着他率先走出去,杵在门外,像一根僵直的木桩。他们犹豫了一下,放下支狩真,跟了出去。
“这些个族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大半夜地来闹腾。”支狩真揉了揉被抓痛的肩膀,抱怨道,“先生来的正好,你马上去告诉雷叔,替我做主。”
王子乔淡淡一哂,随手拉上孔雀云母屏风,挡在楼梯口,左手捻出一个术诀,右手中指虚划了一个龙飞凤舞的“默”字符篆,轻轻按在屏风上。
屏风激荡出一圈圈灰色的光晕,四周瞬间静下来,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连凛冽的风声也悄然不闻。
“此际无论你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见。”王子乔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少族长无需如此作态了。”
支狩真楞了一下,旋即笑道:“先生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话本,有个恶霸把小娘子堵在厢房里,欲行不轨,还说你叫吧,叫破喉咙别人也听不见。”
王子乔目光一闪,抚掌道:“少族长真是妙人,这话倒也没错。人为刀俎,尔为鱼肉。王某若是欲行不轨的恶霸,少族长就是砧板上的小娘子了。”
支狩真勃然变色,双手裹紧衣袍:“先生居然好这一口?我可不好男风!”
王子乔哑然失笑:“少族长形势危如累卵,竟然还有闲情说笑。光是这份胆色,就胜过常人。”他语声一沉,“支公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巴雷觊觎族长之位,要对你下手。一旦你去了后山,那可真是叫破喉咙也没人应了。”
支狩真惊讶地道:“原来先生都听到了,是早就来了吗?可雷叔怎么会对我下手,先生也别说笑了。”
王子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支狩真,隔了一会儿,道:“你既然不怕,想必是有应付的手段了。祝由禁咒术多是一些奇诡的精神秘法,要对付几个族人或许不难。不过——”他语声一厉,“要是巴雷亲自出手呢?”
支狩真一脸茫然:“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
王子乔毫不在意,接着说下去:“至少目前,王某可以左右巴雷的决定,这你总该明白吧?少族长是个聪明人,不妨再好好权衡一下。”
他负手踱步,打量起竹楼内的摆设来。瞥见墙上嵌的铁钉,王子乔道:“这里原该悬挂着一幅字画,怎地不见了,是适才急冲冲地烧毁了么?”他跨过灰烬的火盆,又道,“就算烧了秘籍也没关系,少族长你就是一本活着的祝由禁咒秘法啊。还有这个——”他从柜架上随意抽出几本春宫画册,笑着摇头,“这也装的太假了。真要喜欢这些玩意儿,早该翻烂了,哪会簇新到连一点折痕都没有呢?何况两个小侍女还是处子,你连碰都没碰过。少族长,在王某面前,你我还是开诚布公吧。”
支狩真摇摇头:“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王子乔转过头,盯着支狩真,双眼绽出灼灼异芒:“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他一步一步走向支狩真,从容而舒展,像一头优雅捕猎的豹子,“我只要关于魂魄的那部分。交出来吧,支狩真,这样对你我都好。”
双方笔直对视,近在咫尺,王子乔的眼神犹如无尽深渊,云迷雾罩,仿佛看一眼便会坠落其中。
支狩真眉心处,虫蛹倏地发出一声清鸣。与此同时,王子乔低哼一声,鼻孔渗出一缕血丝。
“什么唠什子禁法的,我还真没听说过。”支狩真目光一闪,还是摇摇头。
王子乔忽而笑了,祝由禁咒术的传承果然落在支狩真手上!也只有修炼过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眼前的少年才能抵抗自己的摄魂魔力,还令他遭受反噬。
王子乔大笑起来,推开窗,夜色下山风奔涌,却始终难以冲入室内,如一头被紧紧捆缚的猛兽。
“你知道么,远古之时,人类与野兽一样,弱肉强食,猎杀劫掠,凭血与火赢得想要的一切。”王子乔遥望苍穹,娓娓诉道,温和而磁性的语声带着摄人的魔力。
“那是赢家通吃,败者身亡的蛮荒年代。”
“然而,更伟大的东西出现了。它凌驾于原始的杀戮之上,凌驾于野蛮的力量之上,凌驾于所有的武道和术法之上。”
“它就是交易。”
“人类学会用交易取代掠夺,各取所需,等价交换。即使弱者也留有余地,哪怕强者仍需要妥协。贩夫走卒,帝王将相,道魔宗门,术武高手,以交易牟利,以交易妥协,以交易取长补短。放眼天下,芸芸众生都不过是一盘交易的棋局。”
王子乔关上窗,扭头望向支狩真:“少族长,你我不妨做一次交易。给我《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中关于魂魄的部分,我带你活着逃离蛮荒。”
四周陷入了沉寂,支狩真久久盯着孔雀云母屏风上的“默”字符篆,仿佛神游物外。符篆的光晕渐渐淡下去,半晌之后,“噗”的一声,“默”字犹如气泡破灭了。
支狩真如梦初醒一般,目光转向王子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适才走神了,没听仔细先生在讲什么呢。”
王子乔静静凝视着支狩真,一言不发。这时,外面的巴横一个激灵,蓦地清醒,冲进来一脚踢开屏风,又惊又疑地瞠视王子乔。“俺奉了巫武的号令,带少族长去后山镇守。”他壮起胆子,对王子乔道。
王子乔轻轻叹息,巴横马上抓起支狩真,扛上肩,忙不迭地往外跑。王子乔忽地面色微变,支狩真趴在巴横的肩头,面向自己,嘴唇蠕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王子乔默然有顷,仰头大笑。竹楼外,遥遥传来支狩真懒洋洋的俚歌声:“俺有一头小毛驴喽,从来也不骑。有天夜里它闯进来喽,带俺去赶集。俺手里拿着小皮鞭喽,毛驴正得意……”
歌声在夜空袅袅回荡,不时夹杂着巴横等人的喝骂。王子乔不觉莞尔,心头浮现出支狩真离开时嘴唇蠕动的画面:“先生想要交易,就得好好保住我的小命哩。”
第十一章 风媒浪迹天涯()
乌云蔽空,山色阴森,后山崖顶的一棵古柏扭曲着嶙峋的躯干,被山风吹得枝桠乱晃,犹如张牙舞爪的鬼影。
“少族长,俺们到了!”巴横狞笑一声,面容被枝叶的阴影映得愈发狰狞。
支狩真从巴横肩膀上方瞧去,四周危石嵯峨,衰草乱摇,崖边矗立着一座粗陋的哨楼,树杈搭建,缠绑藤索,木栅栏的门口斜斜挑着一支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浑浊如雾,随风跌宕。
众人吆喝着拍开门,里面靠墙摆着几张竹床,两个守山的老汉披着破夹袄,刚下床,一脸迷糊的样子。
“巫武有令,这里以后归少族长管了,你们俩个拾掇一下,明早回寨子里住。”巴横进屋,随手丢开支狩真,嫌弃地瞅了瞅周围。
墙上挂着七、八条咸肉、生锈的铁刀、弓箭,另一边墙上搭着竹梯子,通往屋顶的哨岗。角落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