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八荒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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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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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景仲向原老太君和原太丘拱手道:“验血事大,让我等族老来抽取更稳当。”

    “我来!”原天锡不容分说,抢上前来。

    原景仲眯起眼睛,瞅了一眼原天锡,愈发觉得不妥。原天锡撸起支狩真的袖子,五指一掐,抓破小臂,大颗的鲜血渗出来,甩向琉璃玉碗。

    几十双眼睛同时投向碗底。

    “逆子!说!是受何人指使!”

    青花巷的另一处府邸内,潘氏族长潘毕高坐正堂,面色阴沉如霾。

    潘安仁跪在下面,战战兢兢。潘侍郎立在边上,不住摇头:“二侄子,你拦船挑衅,丢了潘氏颜面,族老会大为不满,洞真五指天那边也有微词。再不把实情告诉我们,只会惹来更大的祸害。”

    潘安仁面色青白,语声发颤:“父亲,二叔,我,我……”

    “还要吞吞吐吐?”潘毕冷笑一声,眉心裂纹倏然绽开,形如竖眼,白光流转。竖眼里探出一个灵芝大小的脑袋,面目与潘毕无异,肤色惨白,布满褶皱,舌头像蛇一样吐出来一卷,“咝咝”有声,舌苔上长满一只只小耳朵和小眼珠,不时颤抖、眨动。

    潘侍郎惊道:“大哥要动用白泽傀?这会损害安仁的神识啊!”潘氏嫡传天生三目,眉心的血脉胎记是第三目,又被称为天瞳。一旦修为进入炼神返虚,天瞳自开,生出五花八门的神通。天瞳神通因人而异,各具威妙,不过一旦发动天瞳,自身也会耗损根基。

    “兹事体大,必须查个明白。你也清楚,佛门入京未久,各方暗潮汹涌,局势一触即发。这小畜生万一被人利用,卷入其中,岂不连累整个家族?”潘毕森然道,他的天瞳神通便是这一头白泽傀,擅于通万事,辨真伪,窥纰漏,察秋毫。

    “爹,我说!我说!千万别对我动神通!”潘安仁满脸惊恐,要是神识受损,他的道途必然大受影响。

    “太晚了。”潘毕漠然摇头,眉心的白泽傀盯向潘安仁,闪过诡秘的乳白色异光。

    潘安仁神色一僵,呆如木鸡。

    白泽傀嘴唇蠕动,语声像混合了无数种稀奇古怪的杂音:“你如何知晓永宁侯的私家子一事?如何知晓他在那艘商船上?又为何要拦船挑衅?”

    潘安仁木讷答道:“十天前,我在城西的银钩赌坊玩了几手,运气很糟,连输了百来块蜜玉。”

    “百来块!”潘侍郎失声叫道,他在尚书省任职吏部侍郎,一年俸禄也不过三十块蜜玉。

    潘安仁续道:“我还不出赌债,又怕赌坊的人闹到家里,会被族老和爹爹责骂。赌坊的金老板告诉我,有个客人愿意替我还债,只要我帮他做一件小事。”

    白泽傀的目光忽然落到潘安仁中指的玳瑁扳指上,舌头倏地拉长,卷住扳指,细细舔动,舌苔上的小嘴巴和小眼珠不停颤抖。“这枚扳指是那个客人给他的,设有符阵,以作联络。对方戴着梦貉面具,语声也用功法伪装过,无法辨出真伪。”隔了一会儿,白泽傀缩回长舌,缓缓说道。

    “价值连城的梦貉面具?”潘毕森然一笑,“好大的手笔!”梦貉是泽荒奇兽,貉皮制成的面具千变万幻,高深的道法也难以识破。

    潘安仁接着道:“原氏私家子一事,就是那个客人透露的。他答应我,只要让私家子当众出丑,不但帮我还清赌债,还会再送二十块蜜玉。我心想,我们潘氏本就跟原氏不和,让对方丢人现眼,对潘氏也有好处。”

    他顿了顿,又道:“踩了原氏的脸,爹爹也会高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过大哥,在爹爹眼里,也只有大哥。我晓得,我没用,可我也希望爹爹夸我……”

    “大哥!”潘侍郎断然喝道,“就问到这里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儿子!”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思及“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过大哥,在爹爹眼里,也只有大哥。”再望向最疼爱的侄儿,心头一阵痛楚。

    “在潘氏一族的利益面前,他什么都不是。”潘毕神色冷然,白泽傀微闭着眼,似在默默沉思。

    潘侍郎急切地道:“大哥,这事还不清楚?对方多半是博陵郡的原氏族人,不愿那个私家子继承爵位,所以从中作梗。安仁虽然犯了错,被人利用,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曦弟,你想的太简单了。”潘毕微微摇头,“银钩赌坊的真正老板,其实是门下省的侍中张季鹰。张季鹰是什么人?他是太子的人!”

    潘曦潘侍郎一愣:“太子要搞原氏?”

    “不对。”白泽傀陡然睁开眼睛,长舌频频抖动,“这件事,谁得了最大的好处?”

    潘曦呆了呆,道:“应该是那个私家子吧,踩着侄儿扬了名。”

    “那就是他了,至少和他有关。”白泽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缩回眉心,裂纹缓缓缝合。

    潘曦愣了半晌,骇然叫道:“是这私家子布了局,找人来踩他自己?”

    “所以挑中了一个不成器的东西!”潘毕踱步走到堂前,推开碧笼纱窗,深深望向永宁侯府的方向,“此事还涉及了太子。也不知那个私家子背后是谁,居然布下如此手眼通天的一局棋?”

    月色下,王子乔羽衣星冠,手挽玉箫,飘然走在秦淮河畔。

第九章 箫舞高台倾月() 
    夜漫三更,灯火幽寂,一叶兰舟系在杨柳岸边,轻摇着满舱月光。

    王子乔解开木桩上的缆绳,踏上小舟,神色平静地道:“阁下跟了我这么久,再不现身,王某可要走了。”

    豪笑声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荫翳中走出,拱拱手:“子乔先生真是名不虚传!石勒自问一路蹑手蹑脚,隐匿行踪,不料还是瞒不过先生的法眼。”

    “石勒——”王子乔微一摇头,“王某素未听闻。”

    石勒耸耸肩:“我只是大燕绣衣司的一个无名小卒,来建康当个包打听,混口饭吃,先生没听过并不稀奇。”

    绣衣司是大燕君主慕容观亲置的密探机构,爪牙分布诸国各族,专司收集情报、缉捕秘犯。王子乔蹙眉道:“王某跟绣衣司可没什么交往。”

    石勒笑道:“我倒是留意先生很久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和先生独处的机会。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必讲了。”王子乔足尖一点,兰舟荡开涟漪,滑向远处。此人看似豪爽,实则心机沉密,不过与他这个域外煞魔玩花样,委实班门弄斧。

    “我替先生不值啊!”石勒站在岸上,顿足长叹,“先生才华惊世,名震八荒,可惜在这纸醉金迷的建康城中蹉跎岁月,沦为豪门世家找乐子的清客!”

    他瞧见王子乔似在倾听,连忙又道:“先生请恕我交浅言深。当今道门排斥异己,世家骄奢淫逸,先生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英雄用武之地。”

    他目光灼灼,趟进河水,大步走向王子乔:“我大燕君主英明神武,求贤若渴。先生何不来我大燕,共谋霸业?”

    王子乔凝视着石勒的眼睛,灰黄的瞳孔深处,闪耀着一缕野心的火焰。他莞尔一笑,这是个人物,兴许可作局上一枚新的棋子?

    石勒探手握住舟缆,躬身说道,“石勒不才,愿为先生驾车驱舟,以效犬马之劳。”他气度不凡,语声诚挚,虽以下人自居,却仪姿洒脱,毫无卑微之态。

    “这只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王子乔深深地看了石勒一眼,“要以荐我之功,为自己谋取进身之阶?想必你在绣衣司,也是苦无出头之日吧?”

    石勒坦然一笑:“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先生,大丈夫活在世上,岂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他挺起雄壮的腰背,目光睥睨,顾盼自雄。

    “想与王某合作,你够资格么?”王子乔心念数转,忽而冷笑出声。

    石勒不由一愕,王子乔目锐如针,透过水面,在石勒袍摆上的粗劣针脚、趾头裂开的麻鞋上刻意逡巡了一会儿,“一个潦倒的小探子,想从我身上捞点好处?”语气轻蔑,渗入域外煞魔独有的魔力,镇魂摄魄,直钩心神。

    石勒雄躯一震,王子乔长袖一甩,抛出一锭十两重的黄金,丢向石勒。“赏你的,滚吧!”

    “啪嗒”一声响,金锭落入河中,冰凉的水花溅在石勒脸上,沿着眼角缓缓淌落。

    能成为王某的棋子,也算是你一生之幸!王子乔漠然转身,再也不屑一顾。

    石勒木然而立,松开缆绳,兰舟曳然远去,满河月光摇成锐利的碎片。

    隔了许久,石勒慢慢弯下腰,从河底捡起金锭,死死攥住。黄金灿亮的光,刺痛他的眼睛。

    “今日之耻,石勒终身不忘。”

    王子乔一叶轻舟,溯流而上,悄然驶近城东郊外。

    林木森郁,山空夜寂,一处高台隐现峰上。台名“知音”,昔日琴圣钟牙与鬼谷的霓裳羽衣舞传人戚飞燕在高台邂逅,从此琴舞合璧,共谱佳话。

    王子乔步下兰舟,沿着山阶拾级而上。

    两旁的浓荫林影里,隐隐闪耀着铁甲的寒光,夜风也透出丝丝肃杀,仿佛一根根绷紧的弓弦。王子乔视而不见,徐徐走上山巅处的知音台。

    月白如霜,风凉似水,一名身躯修长的男子背对着他,手扶栏杆,面向南方淮水,以莹白的玉簪轻敲朱栏。“笃——笃——笃”清冷的声音一声一声回响……

    箫声幽幽响起,王子乔轻按箫孔,临风吹奏,恰是他名动建康的一曲“华亭难复”。

    男子翩然转身,广袖挥洒,宛如白鹤月下展翼,迎着婉转的箫声俯仰起舞。高台上,月光积水空明,婆娑的竹影流动在男子一袭白衣上,如藻如荇,明灭变幻。

    箫音和着舞姿,舞姿又和着箫音,初始风致幽凉,似冷泉脉脉,密林寂寂。忽地,箫音拔高突起,铿锵激昂,化作金戈铁马,踏破冰河。男子砰然击节,身姿跌宕,动作变得雄峻阳刚,英姿矫健,甩动的广袖、翻滚的袍摆、飞扬的衣带都透出锋芒。

    百余年前,华亭陆氏的一代人杰陆机,与儿时好友——天魔门的青年领军人物裴长欢决战于怒江之上,战败自弑。临终前,陆机凄然长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裴长欢抱友痛哭,谱下“华亭难复”一曲,就此退出天魔门。

    高亢的箫声渐渐低回,悲凉复反,月光为之黯然。男子舞姿沉郁,徘徊起伏,一如孤鹤折翅,遥望故土的苇草水塘,发出哀声断鸣。

    箫音杳杳渺渺,似一缕一缕散在溶溶月色里。男子广袖低垂,抬首折腰,恍惚化作百年前的陆机,怅然回首故乡。

    一滴冰凉的夜露从竹叶间坠落,落在箫孔上,凝着清冽的光。王子乔放下玉箫,凭栏远望,也许终此一生,他都不能再回域外煞魔的天地。

    “子乔。”男子徐徐起身,对王子乔微微一笑,“这一曲‘华亭难复’,纵使裴长欢亲至,陆机复生,也不会比你吹奏得更好。”

    “乐声只是人之情欲罢了。”王子乔收回目光,淡然说道。

    男子走到王子乔身旁:“我实在好奇,你如何能将箫曲吹得感人悱恻,自身偏又无动于衷呢?”

    “倾月,你知道的。”王子乔侧过头,静静看着男子轮廓明朗的侧脸,“这是我的本性。”

    “可这未必是你的本心。”

    “我哪来的本心呢?人事于我,不过是来的容易,去也无痕。”

    “来和去之间呢?总会留下些什么。”高倾月张开手掌,揽向夜空,风从玉石般莹白的指间穿过,“风过无痕,可我的手指触摸得到。子乔你的心虽空,可这箫音落在别人耳里,便不再是空。”

    王子乔默然半晌,道:“说正事吧。燕击浪是佛门请来的帮手?”

    高倾月道:“佛门有位法号道安的高僧,是燕击浪的好友。你还不知,燕击浪已经放出话来,要是道门再敢恣意杀戮僧侣,他也会大开杀戒,屠尽道门小辈。”

    王子乔道:“那不正好?”

    高倾月悠然一笑:“当然很好。由他去当出头鸟,为你我冲锋陷阵。子乔,不如我找人宰了道安,激他动手如何?”

    王子乔沉吟片刻,道:“此可留作后手,先让晋明王与道门硬抗一波再说。”

    高倾月道:“陛下这些日子患得患失,既想一统王权,又不想和世家道门彻底决裂。故此颁下旨意,定于下月初一,佛门与大晋道门在城北的钟山升坛辩道。若佛门获胜,陛下会在京都划出一座寺院,赐为佛门传法之所。若是败了,佛门就要打道回府,重返灵荒。”

    王子乔沉声道:“想要改天换地,颠覆大势,佛门就绝不能败!”

    “我会尽力。”高倾月轻叹一声,“你那边的事情顺利么?”

    王子乔颔首道:“对方从潘安仁那里是查不出什么的,我早已做干净了手尾。至于永宁侯那边,我也安排妥当,断不会有变故。”

    高倾月拍了拍栏杆:“你找的世子人选不错。‘京都百里繁华,我只一骑白马闯。’便是我听了,也觉豪气干云。”

    “那小子不好对付。不知怎地,总觉得看不透他。好在他既入了侯府,生死便操于我手。只是——”王子乔的目光投向远方的茫茫淮水,相传淮水下有一条暗流,直通八荒之外的无尽海。

    “只是,倾月,你真的准备好了么?”王子乔幽幽地道,“你已炼虚合道,几近破碎虚空,长生久视。却要陪我下这一局棋,就不怕事败落亡,粉身碎骨的那一天么?”

    高倾月洒然一笑,月色皎洁,白衣胜雪,仿佛世间所有的尘埃都无法落在他身上。

    “你说的,来的容易,去的无痕。”

    永宁侯府,琉璃碗底,两滴鲜血缓缓相触,融合在了一起。

第十章 世子风波终定() 
    十来个族老的目光隐晦交触,原景仲轻咳一声,正待说话。

    “小辈,听好了!”原天锡抢先咋呼了一声,双目瞠视支狩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少年脸上,“别以为自己是永宁侯世子就了不起!看到老夫照样得规规矩矩,尊称一声六公!要是出言不逊,没大没小,老夫自会请出族规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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