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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符隶属祝由禁咒术,传承真的落在了支由手上?王子乔暗自犹疑,祝由禁咒术何等厉害,支由如能掌握,又怎甘心屈居巴雷之下?
“敕!”支由手指一掐,鲜血画成的祝由符缓缓流动。过了一会儿,符箓正中心,隐隐现出一头似猿非猿,似人非人的怪物。
“真个是马化的血!”支由惶然瞪着怪物,“这下糟了!”
马化与虎伥、犬戎、鲛人四族,是蛮荒最强大的土著部落。
鲛人历来神秘,隐居在蛮荒极西的深海里,唯有每年七月初一的蜃楼海市开启,方会现身,与外族交易通商。犬戍纵横南部原野,擅长挖矿炼器、机关傀儡,据说他们的都城就是一座庞大的地下迷宫。虎伥常年盘踞北方林莽,自建幽魂教。教主阴九幽以白虎七煞刀与幽魂玄阴气打遍蛮荒,未经一败,号称蛮荒第一高手。
马化则是东部十万大山的霸主。马化一族彪悍凶淫,最喜欢掳掠他族的女人。他们天生神力,纵跳如飞,以八九功、通臂拳、无影腿三大武道绝学威震蛮荒。
以百灵山这支巫族的实力,是万万惹不起马化部落的。
“马化们向来睚眦必报。”支由慌了神,来回焦躁踱步。前几年,青鹿山有个小部落惹了一头马化,结果全族被屠,连尸体也没放过,被啃得稀巴烂。
“格老子,你慌个球?”巴雷拍案而起,厉声道,“先把血弄干净,别留下味道,马化崽子的鼻子尖得很。巴狼,你去伙房,查查是谁装的酒,再去百灵山附近找找,有没有马化闯进寨子的痕迹。支由,你去族人那边盘问一下,如果有人撞见过马化,先抓起来。”
二人处理掉马化的血,匆忙离开。巴雷对王子乔勉强一笑:“扰了先生的酒兴,对不住了。俺陪先生四处瞅瞅,族里出了这些个麻烦事,先生怎么看?”
王子乔随着巴雷走下竹楼,支狩真依旧呆坐,孤零零的影子被阳光投在墙上,如一幅尘封积年的旧画。
兴许拂去灰尘,可以看清画本来的颜色吧。王子乔深深地望了支狩真一眼,少年恰好转过头,四目相对,继而错开,眼眸深处似掠过同样的锋芒。
“这方天地没有鬼,至少人间道没有。”王子乔沿着曲折的溪径,逆流而行。正值晌午,巫族的人多在生火做饭。四处炊烟袅袅,飘入青山碧天。
巴雷眯起眼睛,目光如针:“先生的意思是,宝叔的事和中邪、诈尸没啥关系。”
王子乔点点头:“云荒的大燕王朝有个道武合流的门派,叫僵尸门。他们运用秘法秘药,将死人炼成行动自如、刀枪难入的僵尸。但一具尸体,通常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才可能变成僵尸。支宝死的当夜就会走动,这绝无可能。”
“不是天祸,就是人为了。”巴雷目光一闪,“宝叔的事会不会是支由胡诌出来的?他事先藏起宝叔的尸体,再放到祭坛上,然后编了瞎话唬人?”老东西这么干,是想假借驱邪的名头,夺回祭祀大权?
“有这个可能。”王子乔悠然道。支由既然有身怀祝由禁咒术的嫌疑,正好借巴雷之手,逼一逼他。
“只是——”王子乔话锋一转,“还有另一种可能。”
“先生快讲。”
“当天半夜,支由只看到支宝的脸贴在窗上。仅此而已。”王子乔走上前方山坡,随手折下一支白色野菊,举到巴雷眼前。
“如果我躲在支宝的尸体后面,把他举到窗前,支由也只能看见支宝的脸。”他轻轻抖动着菊枝,“你看,虽然死人不会说话,但它照样可以点头。”
巴雷恍然道:“听先生这么一说,这桩事就没什么古怪的喽。宝叔留在泥地上的脚印,当然也能弄出来!不过,为什么要把宝叔的尸体放在祭坛上,还放干了血?”
“贵族的祭坛,就设在山顶上吧?”王子乔笑了笑,拾坡而上。向南的小路两边,巫族开垦了大量梯田,仿佛展开的苍青扇面,层层叠叠,直铺山顶。
“正该去祭坛瞧瞧。”巴雷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更像是支由在捣鬼。族里除了他,谁有胆子跟自己作对?
一路上,水声轰鸣渐响。瀑布自山巅直扑而落,崩雪溅玉,水汽滚滚。瀑布另一侧,高高伫立着巫族的祭坛。
祭坛上圆下方,斑驳山石堆砌,宛如凛然不可侵犯的巨人,古拙的气势压得瀑布俯腰垂下。
王子乔靠近了,细细审视。坛底东、南、西、北四角,各撑立柱,雕饰飞禽走兽、花草鱼虫。正方形的台座上,边角镂刻巫符,居中铺着一块扁平的惨白兽骨,想来是巫祭向天祈禳之处。
王子乔瞧了好一阵,才缓缓道:“放干支宝的血,或许是为了祭天。贵族最古老的祭祀仪礼里,不是有一种血祭么?”
巴雷摇摇头:“血祭那玩意,得活人才行哩。”
“一定要活人么?”
“必须是活的,这是祖上的规矩。”
王子乔盯着惨白的兽骨,蹙眉沉思。巫族这几桩事,以支宝血祭起头,一环扣一环,仿佛遵循着某种神秘原始的仪式,步步推进。
他抬起头,山巅当风,尖啸着吹过祭坛,四周仿佛回响起孤魂野鬼的啼哭。巫族祭天,不仅会杀掉牛羊,还会把俘虏的敌人和犯死罪的族人当作祭品。
“俺们这一支,早就没人懂什么血祭了。”巴雷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别看支由是巫祭,可除了采点草药,治个小毛小病,祭天的时候唱祭词、跳巫舞,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了。”
王子乔若有深意地道:“这可不一定。有的人面上无能,骨子里却藏得深。当今大燕王朝的主君慕容观,幼时故扮痴傻,骗过权臣,直到登上王位,才露了峥嵘。”
巴雷身躯微震:“难道支由装得老迈无能,其实暗藏了两手?”
王子乔神色一滞,他本想将祸水引向支狩真,摸清楚少年的虚实。如此,利用巴雷对支由、支狩真双管齐下,必可确定祝由禁咒术的下落。
谁料,巴雷想岔了。
“猪圈里动手脚,除掉狩猎队,粪坑里淹死个人……支由确实有这个能耐。”巴雷本就对支由存了几分戒心,如今越想越起疑,眉宇禁不住杀气泄露。老东西是故意搞事,让自己坐不上族长的位子啊!
“要做这些事,一个人是不行的。”王子乔沉吟道。
老东西手底下,还是有几个人的。巴雷冷笑一声,想了片刻,忽然又觉得不妥。“不对。支由就算想搞事,也不会弄来马化的血!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王子乔心中一动,盛着马化血的那筒酒,为何偏巧被支狩真打翻了?
两人各生疑窦,在祭坛附近徘徊苦思。许久,眼看薄暮,二人方才往山下去。
“不管是谁干的,俺都要查个底朝天。”巴雷对王子乔抱抱拳,“先生见识广,道术又神奇,一定要帮俺搭把手。”
“应有之义。只望族长能允我随意走动,便宜行事。”
“好!俺立刻吩咐下去,不管先生有什么要求,族人都要照办。先生的话,就是俺巴雷的命令!”
王子乔微微一笑,二人正走到山腰,突然发现山下的溪流旁,黑压压围满了族人。
巴雷心头一凛,脚步加快,匆匆赶去。
“祭武大人来了,祭武大人来了!”族人叫喊着,纷纷让开路,一张张脸上充满了惶恐。
溪水潺潺,水色染得血红。一具似猿非猿、似人非人的尸体,怒目圆睁,仰天躺在溪涧中!
第六章 逢难林鸟各飞()
是马化!
还是一头死掉的马化!
巴雷的心骤然一沉,木立在溪水中,一阵失神。斜阳如血残照,水波粼粼,尸体好似闪烁着无数刺眼的血色光斑。
他恍惚听到族人的骚乱声越来越响,不断扩散出去,如同掀起一阵阵绝望惊悸的巨浪,淹没了他和寨子。
“让开!都让开!”支由拖着长长的袍摆,哆嗦着赶到尸体旁。“这是,这是……”他腿脚一软,“扑通”跪倒,发出一记撕心裂肺的哀嚎,“天杀的,这是哪个龟儿子招来的泼天大祸吆!”
巴雷身躯一震,蓦地清醒过来:“哪个头一个发现尸体的?在啥子时候?”
几个妇人慌忙上前:“就是日头刚下山的那阵子,俺们在溪边刷碗,突然上游‘澎’的一声,就瞅到尸体被水冲过来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像是被人扔到溪里去的。”
“巫武大人,得赶紧想法子!”支由颤颤巍巍地抓住巴雷的膀子,“要是被马化找上门……”
巴雷面色微变,暖融融的夕晖照在身上,只令他生出利刃般的寒冽。他环顾左右,尽是族人惊恐失措的神情。他想安抚他们几句,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说不出的羞臊。
他是雄心勃勃的巴雷!不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一股不甘的怒气突如其来。巴雷猛地甩开支由,抬起腿,狠狠一脚踏在马化的脑袋上。
“找上门又咋样?这里是百灵山!是俺们巫族的族地!是祖宗们一条条命换回来的地盘!”巴雷凌厉的目光像一把刀子,缓缓刮过族人,四下里逐渐平静下来。
“哪个要俺们死,俺们就先要他们死!”巴雷攥紧醋钵大的拳头,怒吼声如隆隆惊雷,滚过上空。
恐惧,反倒激起他血液深处的野性!
巴雷体内,一道猛烈的浊气猛然直冲丹田,血液“哗哗”喷涌,带动千百束肌肉自行膨胀、收缩,臂腿的青筋一根根暴绽出来,像恣意狂舞的电蛇。
巴雷心下一阵狂喜,这是雷巫炼体四方天瓶颈松动,临近突破的预兆!
这一刻,他神清气爽,心情酣畅,整个身躯仿佛向天地无限扩散,生出玄之又玄的精神感悟。
天地分清、浊二气,修炼分武道、术道。浊气演化地母,有形无质;清气衍生虚空,有质无形。武道运转浊气,术道吐纳清气。而无论武道、术道,若要修至高深境界,最终都将涉及奥妙的精神领域。
刚才巴雷心神激荡,战意勃发,无意中激起精神与功法之间的玄妙感应。武道顺势精进。他有种预感,只要能度过这次难关,他的雷巫炼体四方天必能脱胎换骨,进军真正的高手行列。
“你们几个,先去封了寨子。从今个起,大伙儿都给俺老老实实守住寨子。没俺发话,哪个也不准到外头去!你们去找巴狼,他晓得该怎么做。你们这队人,把寨子好好搜一搜,要挨家挨户地搜!还有你们,分成十二组,每隔一个时辰巡视寨子。剩下的人先散了,哪个发觉有啥不对劲,马上吹响牛角!”巴雷斗志大盛,不断发号施令,族人的情绪也愈发安定。许多男人自发拿起利刀、尖矛、钢叉,到处探察。妇人、孩子也不甘示弱,牵着猎犬,挨家挨户巡视。
支由一直未再做声,只低着头发愣,佝偻的身影被夕晖投在水面上,抖抖瑟瑟,似断似续。
马化的死,和这个老货没啥子关系吧。巴雷瞟了一眼支由,要是马化杀过来,全族都得陪葬,支由总不会蠢得自寻死路。
“巫武大人,这是关系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我要沐浴焚香,好好占卜一次休咎。”良久,支由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巴雷盯着支由看了一会儿,森然道:“要是让俺查到是哪个龟儿子在捣鬼,一定把他的卵子都捏爆!”
支由干咳几声,对王子乔告声罪,踽踽走远。
“这头马化浑身上下密布刀伤,很多伤口是故意添加出来的,还被捣烂,以此掩盖出手之人的武道路子。
“他手腕上有勒痕。”
“可能是先在外面杀了马化,再把尸体带进寨子,绑在远处的竹梢或藤条上,然后像发射弓箭一样,把尸体弹射出去,最后掉进溪水。”
“大概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支由隐隐听见身后巴雷、王子乔的交谈,嘴角渗出一丝悲凉又讥诮的笑容。
巴雷终究是太年轻了。就像一头好勇斗狠的野牛犊子,哪怕撞上狼群,也不肯服输地用犄角顶一顶,斗一斗。
可这一顶、一斗,却连最后逃生的机会也没了。
支由望着一个个来回警戒的族人,冷笑隐没在暮霭里。眼下最该做的,不是去追查、去防范,而是果断丢下寨子,让族人们带足钱粮,分散逃难。
就算巴雷彻查出了真相,又能咋样?残暴的马化会因此放过巫族吗?杀了马化的人,多半是要把马化引入寨子,借刀杀人哪!
支由心头涌上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巴雷太爱权,太爱较劲,注定不得好死。莫非他以为马化杀来的时候,王子乔会帮寨子出手?
不会的。那个方士看人的眼神,看似温和,又纯净,其实,骨子里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漠然。支由每每静夜占卜,仰天观星之际,皆可得见。
那种独属于星空的漠然。
拐过山坡,东面巨岩环绕之处,就是历任巫祭的住所。
这里地势高,人迹稀,沿途数十堆山石嵯峨多姿,错落分布,貌似杂乱无章,又像遵循着某种奇特的规律。支由犹自记得,上一任老巫祭牵着自己的小手,首次穿行此处的情景。
“娃子,这可不是一般的乱石堆。”老巫祭告诉他,这是八百年前的族长支敢当布下的“八阵图”,既能陷杀强敌,又可祭天祈禳,蕴含祝由禁咒术阵法一系的核心奥秘。
可惜八阵图的运转之术早已失传。说来奇怪,自从迁徙蛮荒之后,历代巫祭传承的祝由禁咒术越来越少。到了支由这一任,所知不过皮毛。
“你晓得,世间啥子东西最重要?”老巫祭孤独地站在乱石堆的包围中,晚风吹乱他鬓间稀落的白发,在阴沉的暮色里尤显黯淡。
支由当然不晓得。那会儿,他还是个活蹦乱跳的瓜娃子,老嫌日子太慢,恨不得一天就长成高大的汉子。
“是传承啊!”老巫祭摸着他的头顶,无声叹了口气。
支由伸出手,慢慢摩挲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山岩。
——世间啥子东西最重要?
失去了祝由禁咒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