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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弗莱很清楚，按照王国律例，背负十数项重罪在身的他无法传递任何文书到外界。这么多年，除了将各种资料带进狱中，也只有莫特利能够凭借亲王身份，将他的手稿最终在外整理成册。
而这一天，从日出坐到黄昏，他等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汉弗莱隐隐有些焦躁，那人第一次失约了。
晚上就寝后他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里他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冬泉宫内缠满金锦花枝的游廊上，莫特利瘦小的个子在另一端与他遥遥相望，长久的沉默后，那个寡言的少年忽然嘴唇翕动，无声地对他说——
“再见，哥哥。”
手里的笔‘啪’一声滚落在地，他从不详的梦魇中惊醒。
一把老骨头在酸疼之余，汉弗莱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趴在一堆手稿间睡着了。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只是个梦——
环顾这整间囚室，魔焰符燃起的光亮在墙壁间跳跃，深深地吁了口气，汉弗莱揉了揉额头，尽管皱纹布满了他整张脸，但凌厉深刻的五官仍依稀可辨当年的模样。
距首升日（注一）还有五天左右，而在这一年里，汉弗莱能够明显感受到他的精力正大幅衰退，像刚才在书写的中途昏睡过去，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时刻提醒着他，躯壳的衰老正朝着不可逆的方向进展，然而眼下，却有某种更为紧迫的焦虑感盘旋在汉弗莱心头。
午夜的梦魇，如同一个不祥之兆，在五日后新年第一天的清晨最终成真。
“他去世了。”
来人开门见山，仿佛死亡使者带来了噩耗。
汉弗莱盯着眼前这位一大早就让监狱看守们手忙脚乱的女性，而对方也正在离他仅几步之遥的地方注视着他，明亮的黑色眼睛里隐含哀思，更多的却是坚定不移的光芒。
身材娇小，眉目秀丽的女性，背后那柄缠满深红色焰纹的巨剑正散发出异常强烈的龙威。她的面孔对于汉弗莱而言全然陌生，却曾无数次出现在他记述的笔下，作为他侄子安奇罗·迦德塞此生的灵魂伴侣，南方之刃的最高领袖，帝国的皇后，促成了联邦与同盟真正意义上和平时期到来的重要人物之一，众多的身份集于一体，汉弗莱与这名传奇女性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的短暂会晤，充满了悲情沉重的基调。
“在临终前，他托我向你转告——也许我们的出身注定了我们的孤独，过去这么多年，你是这世间我仅剩的兄弟，以往每年你都问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还没放弃，憎恶也好，厌烦也好，说得再多，也许都是因为无法轻易放手的缘故。很遗憾这次我要失约了，抱歉，保重。”
听着对方用悲怆的语调将那人临终时的遗言复述完毕，汉弗莱花去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消化了这些入耳的信息——
那个人死了。
那个每年都如期而至的人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个从小到大，总被他嘲讽‘你怎么还没死’的莫特利，这一次是真的……
汉弗莱站在那里，他必须借力依靠着身后的桌案才能尽量站得笔直，尽管他仍竭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高傲顽固的王族，但与所有步入迟暮之年的老者一样，日渐衰败的躯壳早已无力承受灵魂之火的重量。
直到很久之后，陌生尊贵的访客最终离开，整间囚室又再度恢复成原本的死寂，汉弗莱才双手微颤，一边摸索着书案的边缘，一边缓慢地坐倒下来。
他一言不发，线条严厉沧桑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冗余的表情，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这名在未来许多年里被谑称为三日帝王的落拓囚犯，才哆嗦着捡起桌上的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为他和他未完的故事续上最终的结尾。
第196章 番外（）
其一，《士兵》
他是一个守城的士兵。
一天的工作，就是在清晨起床点名完毕后，到每条街道上巡逻。
午间稍事休息，之后再继续巡逻。
偶尔城内居民会向他或他的同伴寻求帮助，寻找他们走失的孩子或宠物。到傍晚时分，清理完中央广场英雄雕像身上那些该死的鸟类留下的粪便，和值夜的守城卫兵交接完毕，他一整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最喜欢听英雄们热血战斗的冒险故事。尽管他的母亲曾一再告诫他——‘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冒险’，可谁让他是一个满脑子幻想的小傻瓜呢。尽管受到了警告，他还是乐此不疲，热衷于一遍遍听游吟诗人们歌颂描述那个逝去的壮阔年代，以及那些生逢其时的传奇英雄们伟大的冒险史诗。
泰勒斯在上。
正式成为一名战士的那天，他仿佛感觉到他即将走上和英雄们同样的光辉道路，而事实却证明他想多了。
如今，他不过是一名最普通的下级士兵。
他每天唯一的任务，仅仅是站在最后之城的街头巷尾巡逻，守卫这座北方同盟所有兽人的首都。
苏卡拉眼泪之河奔涌的河水日复一日流经啸风平原全境，随着年岁渐长，他也就慢慢失去了过往的雄心壮志和那些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的幻想。
他现在最喜欢并且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来到中央广场的喷泉边，等待着孩子们聚集过来将他包围，然后向他们讲述他曾经听过的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
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就像过去儿时的他一样，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和外出冒险的渴望。
“现在，小家伙们，今天的故事讲完了。”
摆摆手，他示意身边的孩子们安静。
微微停顿了下，然后耸起肩膀，对着身边一堆恋恋不舍的目光，他坏心眼地叹息道：“伟大的深翠时代已经来临。在和平的年景里，你们小脑袋瓜里装的那些念头，注定是没法实现啦！”
话是这么说，接触到孩子们脸上天真烂漫的表情时，他却清楚地知道，这群小家伙就跟当初他的父母教训他时一样，一点都没把他的告诫往心里去。
“嘿，大叔！”听故事的孩子里，一个长相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中气十足地开口，大声追问他，“明天你还会继续吗？”
“噢，那当然——”点点头，他捏了捏开口的小家伙那肉乎乎的脸颊，装作严肃地起誓道：“命运之手在上，我保证，除非丽媞和拜鲁坦明天不再升起，泪河河水在平原上泛滥，否则什么也休想阻止我！”
孩子们欢笑着，一哄而散。
这群充满活力的小家伙四下追逐嬉闹，整个环形广场的上空，都是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
听完了他的故事，精力充沛的小家伙们又沿广场边巨大的雕像群不停奔跑。在庄严肃穆的传奇英雄们脚下，孩子们照着他刚才所讲述的故事情节，有模有样地玩起了扮演游戏。
“吾乃深红之主，北方同盟巨石城的哥达尔！站着死也好过跪着生，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你们这群该死的亡灵，永远也休想我屈下双膝！我命令你们滚回到地底去——！”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手中举起深红色的木剑，在一群扮演阿提拉邪骸大军的小伙伴包围下，还挺像那么回事，战斗到了最后的最后。
小男孩双手紧握剑柄，回过头，在这一刻他仿佛真正化身成为了一名英雄，而他的身后，就是那一群在无数诗歌传记中与他并肩同行的伙伴——
“我的朋友，不要为我感到难过和悲伤。今日你我浴血奋战，才有明天更多人的正义自由可言。当这场战争结束，诗人们会在泰拉的每一个地方传颂我的事迹。我是哥达尔，我的名字注定将成为传奇！”
稚嫩的声音落下，男孩身后，他扮演的矮人英雄正面拄剑而立，那座巍峨肃穆的黑色石雕，以悲壮而不容侵犯的姿势永远定格在那里。
正如深红大剑的初代拥有者、矮人哥达尔所承诺的那样，在漫长的血色圣战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中，为了掩护队友，独身一人抵挡住邪恶法师塞尔曼致命一击的他，至死也未曾弯下他的双膝。
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无论北方光明同盟还是南部神圣联邦，双方都有无数的战士和魔法师抛洒热血，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那是黎明前的至暗，那也是最热血澎湃、英雄辈出的荣耀年代！勇士们站在光明破晓的边缘，对抗来自黑暗深处死亡之主阿提拉的邪恶。
许许多多被反复传唱的名字和故事，都成为了那场给整个泰拉带来深重灾难及影响的恐怖战争过去之后，人们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宝贵财富，而被一代又一代人津津乐道。
“愚蠢的人类啊！这个世界的法则已然失衡，在吾主阿提拉的力量下，星辰偏斜，混乱降临，毁灭之月注定将吞……吞‘是’泰拉！打败我并非终结，一切只是开始……哈哈哈哈！”
披着黑色斗篷，扮演邪恶法师塞尔曼的小胖墩站在广场台阶上，叉腰发出了一阵狂笑。
“不对不对，是吞噬，吞噬！”清脆的童音响起，早先退场的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这时从台阶上站起身，一本正经纠正道。
“哦……”笨拙地挠挠头，小胖墩吸了吸鼻涕，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小伙伴监督下，他又认认真真将台词重新背了一遍。
“嘿，波尼！现在轮到你了！”
一群小家伙齐声呼喊，才让拿着树枝蹲在角落里画圈圈的一个瘦小男孩回过头，他深褐的头发近乎黑色，在同伴焦急的催促声里，拍拍衣服，慢吞吞地站起身走近。
“啊啊，塞尔曼，以吾之血脉立誓，绝不让你的邪恶计划得逞，我和我的同伴，还有千千万万泰拉的勇士，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的阴谋——”
随便甩动了两下手里的树枝，叫做波尼的瘦小男孩显然心不在焉。
他扮演的无名魔法师，是出现在众多的传奇歌谣中的关键人物。传说中，这位来自远征军内部的神秘法师，是他最终击败了邪恶法师塞尔曼，将之永远驱逐。
可正式史料上，却未见任何关于他的记载。
至今仍然没有任何一位史学家，能够切实考证出他的名字。即便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应该有这么一位伟大人物存在过，偏偏这人就像被时间之神奥玛拉偷走了一样，从时空的夹缝凭空消失了。
就因为这，历史学家们吵了一千多年都没争出个定论，大陆上每一座城市里，为纪念那场圣战的英雄雕像群，也因此永远多出了一块空白缺失的位置。
不过这个世界奇怪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只是个小孩子，干嘛去伤这些脑筋呢！
一脸敷衍的瘦小男孩眨了眨他那对大眼睛，在小伙伴们一拥而上对抗邪恶之际，他无聊地退后一步，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名叫波尼的男孩显然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一幕联合远征军攻破余烬城，阻止法师塞尔曼企图扰乱时空法则，改变赤月挪亚轨道的戏码，他的这些同伴们会如此乐此不疲。
傍晚的天空如火，丽媞与拜鲁坦正沉入地平线以下，巨大的红色月轮随之显现出了黯淡的轮廓。
地面上，与远处玩闹的孩子们隔开了一段距离，作为最后之城的守门人，男人讲完了他的故事。此刻他坐在喷泉边，将代表守城卫兵荣誉的半翼之盾和长剑擦拭得锃亮如新。而他身上的银色盔甲，也在余晖下反射出了金色的流光。
身边经过的同僚和他打着招呼，空气中逐渐飘来晚餐食物的香气，一切显得那么平和而欢欣。
当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英雄广场的上空，却突然出现了一条细长的火线。
金色的火焰像是找到了出口，刹那间便连成一片，将黄昏的天色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一下都被点燃，整片广场下起了黄金的火雨，灼人的热浪伴随着狂风，迅速让广场上零星的人群开始惊叫奔逃。
安定的生活已经持续太久，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丧失了思考反应的能力。
一片混乱中，瘦小的男孩手执树枝，呆立在原地不动。他抬着头，像被什么迷住了一样，直直望着吞吐翻滚的火焰向他全身席卷而来。
“躲开！”
男人一声大吼，作为最后之城的卫兵，保护城内的居民是他的职责，他的身体比头脑更先一步，朝男孩的方向冲了过去。将吓呆的孩子一把推开，在铺天盖地的火雨将他整个吞噬前，他不由想起了儿时母亲的话。
果然，这世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冒险了。
※
其二《龙》
灼伤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至。
在千钧一发之际，嘹亮的龙吟划破长空，似乎连大地都为之震颤共鸣，随即，阴影便笼罩在整个英雄广场的上空，伴随着剧烈的气旋，那些如雨点般向地面坠落的金色火焰刹那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它们并非消失了，而是被上升的气流旋转着刮至高空，火焰的漩涡越升越高，最后环绕成为一个巨大的球体，就仿佛照耀在最后之城上空的恒星般耀目。
“是普雷恩斯！”
“泰勒斯在上，是巨龙——！”
诸如此类的惊呼声不断响起，环形广场上劫后余生的人们抬头仰望，脸上惊喜交集。他们看着那头在空中盘旋挥翼的庞然巨物，它流线型的身体围绕着那团炽热的火球，白银般的龙鳞反射着金色的焰光。绚丽又惊人的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沉浸于那种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情境中。
优雅，强壮，古老的普雷恩斯，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栖息在极西之地的龙岛上。狂暴的怒海将大陆与龙岛分隔开，也将普雷恩斯们与世隔绝。巨龙曾一度被认为已经灭绝，但在许多年前的那场血色圣战中，巨龙王哲鲁以生命为代价，唤醒了所有陷入沉眠的普雷恩斯，与这片大陆上的所有种族一起，对抗邪恶法师塞尔曼在泰拉大陆点燃的战火。
巨龙一族在那场战争中，同样作出了极大的牺牲，当硝烟散尽，一切结束后，它们就再度淡出了人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