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山不予争辩。
一旁静观城头论剑的顾长亭却按了按腰间秋塘刀。无论如何,站在他的角度,此行北归路多一份助力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上太多。
他想着,既是陛下派来护卫九皇子安危的江湖高手,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同路人?倒没有眼睁睁看着楚门客深陷危境而袖手不顾的必要。
夕阳下的城头剑芒溅射,山海剑与杏花村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楚门客与牧童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不停闪烁,前一瞬定格在半空,后一瞬便齐齐浮现在城楼。两人交手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不过楚门客明显一直在被迫防守。
山海剑既出便无再用之理,所以他一边防守着牧童的分身残影,一边借助碰撞的冲击力道而不停后退。
借力而用力,看似被压制,实则循序渐退,正中下怀。
终于,楚门客以山海剑挡住牧童风剪影分身最后一剑而退掠城下,他将山海掷回剑鞘,而后唤了声:“游龙,引凤。”
游龙引凤自然不是人名,而是剑名,也是两柄名剑。
楚门客的声音刚落,马背上便呼啸而出两柄奇特长剑,一剑形似龙骨,一剑形似凤羽。
两剑宛如两小无猜的玩伴交织着破空飞去,龙吟凤鸣回荡不停。
城头上,看着轨迹残影宛如龙凤共舞的两剑逼迫而至,吹笛牧童手中杏花村连忙挽出十数朵剑花,且退且挡。
他后退了六步,一直退却到城墙边缘无路可走,不得不运转断魂诀纵越而起。
游龙引凤绕着吹笛牧童绞缠旋转飞升,每一剑都及其凶险地紧贴着小牧童面门划过。然而牧童倒也不愧是百兵鉴上阙三十二的证虚境高手,在如此被动追击之下依然能够施展出风剪影分出七道影分身,从而摆脱了游龙引凤两剑的紧咬。
剑出又无果,形似龙骨凤羽的两柄奇剑飞射而回。就在此时,半空之中七道影分身汇合一处,吹笛牧童的身影随之凝实,飘落在城头。
擅长刺杀的小牧童深知纠缠愈久,愈发对自己不利。即使那位西楚剑客拢共只有十一剑,挨到对方尽出十一剑便胜负已分,可用己之盾破敌之茅,他也无法预测在并不擅长的领域正面对敌是否能撑到对方出完十一剑。
这是一种冒险。
他不愿冒险,所以接下来一剑,他准备毫无保留。
将断魂诀修炼至七重的牧童站在城头缓缓闭目,数息之后整个人已处于一种彻底放空的状态,好似一樽空杯盏。
放空是为了容纳。
他运转断魂诀将周遭天地所有的事物轮廓抽离成一道道线条纳入灵识,然后杏花村不由自主地比划起来,一举一动透露着很诡异……
马背上白衣抱剑的李天下问道:“他在做什么?”
苏寒山想了好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在,写字?”
“为何我会觉得他在画符?”
“鬼才会画符。”
“苏唐道门中人也会画符,难不成他们也是鬼?”
“那你呢?”
“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你弃佛求道,岂不是不愿为人甘愿为鬼?”
“伶牙俐齿。”
“谢太子爷谬赞!”
黄裳儿见李天下被苏寒山说的哑口无言,耀武扬威地朝着太子爷挥了挥拳头,吐了吐香舌。
第十二章 谁动了我的棋盘()
吹笛牧童确实在写字,也在画符。
每当灵识之中纳入一种事物的轮廓线条,他便用剑将那线条的轨迹描绘而出。不知不觉间,那些纵横交错的笔画竟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字体,一枚剑符。
牧童赫然睁开双眼,那剑符暴涨剑芒升天而起,宛如夕阳里重新升起的灼热太阳洒下无数光线。
那些并不是真正的光线,那是剑芒剑气。数不清的剑气剑芒如流星激射,密集如雨地朝着楚门客匹射而来。
这位自出生便以罪奴身份被关押在幽狱的西楚剑皇后裔微皱眉头。
想自己十二三岁年龄时,在家族高手的悉心教导下尚不曾拥有五重证虚境界的武道修为。而眼前小小牧童,竟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甩在身后。
堂堂西楚剑传承者,莫非连放牛牧童也比不了?
天若不生楚家客,剑道浩然永长存。想起这句流传江湖百年的谚语,楚门客心境忽然有些浮动。
西楚剑绝甲子年,如今春秋五国剑修者百花齐放,一名十二三岁的小牧童便拥有与自己匹敌的实力,这说明了什么?
难道冠绝天下的西楚剑消亡真的是天意?是西楚剑的存在令剑道盛景推迟百年方显,所以天要亡楚?
若天意如此,我楚门客所背负西楚剑兴的使命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
脸色苍白的楚门客冒生冷汗。
才不是这样!
愤怒的他屈指弹剑鞘,剑名卷风涛。
楚门客手握卷风涛连连后退,手腕扭转,剑尖卷起越来越狂暴的风涛。那风涛如龙卷,将所有匹射而来的剑气剑芒尽数吞噬。
当最后一道剑芒被风卷吞入之后,楚门客骤然止住后退的脚步,平举着长剑的手腕翻转,剑身震颤,风涛又起,数不清的剑气剑芒从风卷之中呼啸而出,尽数奉还!
城头上,牧童跳跃而下,递剑而出。
杏花村轻轻刺出,剑尖那枚剑符顷刻分解。
剑符分解成一道道最初的笔画……横,竖,竖勾……每一道笔画都是牧童一道残影,都是杏花村一式剑招。
数不清的残影在飞星般激射的剑气剑芒里闪跳。几个呼吸间,所有的残影齐齐躲过剑芒匹射,赫然汇聚出吹笛牧童的真身。
牧童已紧握杏花村刺至楚门客眼前,正巧刺在一柄尚未开锋的铁剑之上。
这是藏拙剑。
距离楚门客仅有一米之距的牧童盯着对方的眼睛,背后忽觉刺骨寒意。一剑刺在藏拙之上后,没有任何迟疑再度闪退。
在他闪退的同时,一柄轻盈长剑紧贴着额前切断牧童一缕发丝飞回楚门客左手之中。
这是第七剑,燕子归!
……
险些丧命的牧童掠回城头上,伸手摸了摸那缕残留的发根,回想着方才生死一瞬的他心生委屈。
看着城下醉意醺醺对自己不管不顾的骑牛少爷,牧童索性收起杏花村,又在城头坐了下来。想着反正拿人钱财的是少爷,自己何必替人消灾?
还险些搭了小命!
城门处围观的众人见这突兀一幕均是摸不着头脑。前一刻还在生死搏斗,后一刻就画风突转了?
而且看那吹笛牧童的意思,似全然没有再战念头!
这让仅剩四剑未出的楚门客费解!
认输了吗?
夕阳斜照在所有人眉头,这句话却不约而同萦绕所有人心头。
便是苏寒山也被吹笛牧童的任性搞的满心疑虑,与李天下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城门处骑牛的少爷察觉周围顿时安静异常,醉意醺醺的他懒洋洋睁了睁眼,瞧见城头上的小牧童满脸委屈,时节雨忍不住笑道:“罢了罢了,看来本少爷还得再多教你写几个字,否则日后岂不是没人给我牵牛了。”
无数目光落在时节雨身上。
有诧异,有好奇,也有不解。
听这骑牛的语气,难不成牧童最后一剑精彩的剑符出自他手?可问题在于,与楚门客交手之前,他曾亲口承认自己非杏花村之主!
如今又作何解释?
便在所有目光下,将酒壶系在腰间,时节雨自牛背上站起,背对着城头上的牧童,看着楚门客说道:“那卖剑的,你这十一柄剑,本少爷收了。”
楚门客默不作声。
不知为何,这名为时节雨的骑牛少爷突然给他一种极为可怕的感觉。
莫非是那双眼睛?
扬州城里,他们彼此照面三次,每一次的时节雨都是醉意醺醺双目浑浊,那眼睛从未像此时清澈认真过。
楚门客看着时节雨说道:“我的剑不卖。”
时节雨大笑:“那就埋葬在这儿吧。”
笑声回荡。
时节雨伸手一招,杏花村飞入手中。身法灵巧之极的他腾跃而起,手中剑看似简单地凭空划了几道,一枚字印剑符便随着长剑遥指飞向楚门客。
被对方以剑画符速度之快而大为震惊的楚门客连忙出剑,第八桃花剑。
当桃花剑一剑刺破那枚字印剑符时,酒意正浓剑走龙蛇的时节雨已经写出第二个字。
于是楚门客连出两剑,第九飞雪与第十小阿俏。
时节雨速度更快,吟唱着二十四节气歌谣,以虚空为纸,以剑气为墨,杏花村在他手中龙飞凤舞,一枚又一枚字印剑符书写而成。
如同二十四节气歌谣里的字眼被尽数赋予了生命,残红的天空里,一个个字眼,一枚枚剑符,疯狂地将楚门客淹没。
初入江湖的西楚剑皇后裔,楚门客对这种以字画符的剑法闻所未闻。加上时节雨出手极快,所暴露的实力已然在那牧童之上,所以他唯有被动防守。
面色凝重地看着经文般的剑符扑面而至,他毫不吝惜祭出马背上最后一柄剑。
第十一剑名为十乘。
十乘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柄剑鞘。
那剑鞘迎着第一枚字印剑符飞射而去时,马背上其余十剑紧跟着纷纷离鞘。斜阳,山海,游龙引凤……十剑首尾相连,连作一道笔直的线先后归入十乘剑鞘之中。
十剑归鞘后的十乘势如破竹,犹如太阳光束照射在层层树叶之上,一枚,两枚……五枚,十枚……在所有人屏息凝神下,十乘将迎面而来的所有字印剑符接连洞穿。
洞穿后的剑符刹那崩碎,化作无数碎芒漫天流射,好不胜观!
……
时节雨站在城头上,将身置于漫天流火剑芒之中,他看着穿破所有剑符直逼而来的那柄十乘,脸上流露出一丝冷漠。
在百花争艳的春秋剑道里,西楚剑,还是继续绝迹江湖吧!
他想着。
他扬起手中杏花村。
漫天流射的剑芒竟疯狂地向那剑身汇聚。
于是杏花村暴涨至足足十丈。
城头上,时节雨挥剑斩落。
恐怖的剑芒从夕阳之上扫过,天地有一刹那的刺眼光芒遮盖了夕阳红。城头下所有人遮挡着眼睛,然后便听到悦耳的剑断之声。
十乘剑断!
断裂的剑尖凌空翻滚了数百个跟头,最后径直刺入城外杨柳树下的棋盘之中。
蓬乱的发间插着杨柳枝,正苦思落子的黄梅老头受到惊吓,之后蹙了蹙眉,转身望了一眼城头,怒喊道:“谁动了我的棋盘?”
第十三章 谁家放牛娃()
蓬乱发间插着一截柳枝儿的黄梅老头棋盘摆在城外杨柳树下,他吹胡子瞪眼的质问隔着一条长长的护城河,扬州城头下的众人自然无法听到……
夕阳照着城头,在城门后洒下一片阴影,牵马挂剑的麻衣年轻人楚门客就站在影子里,远远地遥望着城头上自称时节雨的锦衣少爷。
寡言少语的他眼里流露出暗淡之色,双手紧紧握了握拳。
他输了!
西楚剑输了!
没有不甘,因为没有保留。
他知道时节雨亦不是赢的侥幸,因为对方确实很强。
生来即是暗无天日幽狱里囚奴的他背负着重塑西楚剑辉煌的神圣使命。
三岁开始,家仆教他握剑挥剑。传他西楚剑理,更是与他讲授当年西楚剑皇无敌风姿。一旦他觉得累了,或者萌生些许抱怨的念想,老仆就会毫不留情用剑尺打得他遍体鳞伤。
二十余年,他就是如此撑过来的。
他从来不为自己而活。从他记事时起,他便为剑所累,是个彻头彻尾的剑奴。
他知道自己此生只能做一件事,那便是让销声匿迹甲子年的西楚剑重现江湖,并且大放异彩。
可现在,他却输了。
败在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多的年轻人手里,输的是他最骄傲的剑道。
他选择站在城墙的影子里。
就像那些年被家仆惩罚之后躲在幽狱里的角落一样,他以为那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内心崩溃的自己,就不会有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可城头下那么多人影,无数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各种各样的神情,很精彩,如同看着怪物似的,让他无处可躲。
他开始觉得燥热。
内心的屈辱,希望的破碎,信念的崩塌……他好像怀着崇敬与好奇一步迈入江湖之后,便掉进了无尽深渊。
不可救赎!没有人能救赎他!
所以他傻傻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知眼睛该望向哪里,不知双手该如何摆放,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马车上的苏寒山看着这一幕,看着楚门客刹那英雄迟暮般落寞的背影,心中竟也泛着难以言说的苦味。
听着周围众多江湖人闲言碎语冷嘲热讽,一炷香前还被捧为剑道之尊的西楚剑客,在他们眼里瞬间成为笑柄。
这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便是他这个无法亲身体会的外人也觉得沉重,难以想象此时的楚门客承受着怎样的打击。
苏寒山想着,该如何安慰呢。
……
马背上白衣抱剑的太子爷也在想着事情,他忽然没来由惊呼一声,顿时将所有目光成功转移到自己完美英俊的皮囊上。
“是他?”
苏寒山扭过头:“是谁?”
马车顶盘膝而坐,那双粉嫩小手托着下巴嘟着嘴的黄裳儿也眨巴着明亮眼眸看过来。
顾长亭目露好奇。
周围许多人都在等着鲜衣怒马的李天下解惑。
太子爷注视着城头骑牛少爷:“可还记得百兵鉴上阙二十四。”
自幼聪颖过目不忘的苏寒山说道:“你是说节气剑?”
李天下舒了口气息:“如我所料不错,这时节雨出自字剑门。与楚门客交手时虽说使用的是上阙三十二杏花村,但剑法却是二十四节气剑。”
百晓生著百兵鉴之中,上阙二十四节气剑于江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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