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洞,迎面一个影壁,虽没敷白粉,青泥涂得也平整,后面四扇绿漆屏门,还有隔年的红斗方福字贴在上头,屏门边上是作堆储杂物之用的小房间。过了屏门,迎面又有一个小些儿的影壁,边上一个大鱼缸,养着鱼,居然还种了枝小荷叶。两个侧面各有一明两暗的套间,迎面则是一个大明堂,两边各两个里间。
云剑等人被迎到大明堂奉茶。女人请云诗到里间去揩面更衣。一时人已去叫过柳燕儿来。柳燕儿一听云剑在此,惊得恨不能真成个燕儿,插双翅飞来。就算在未婚夫婿家,也顾不得避嫌了。左右这战乱时候,也没那许多规矩了。最重要是三姑六婆没那么多精力嚼舌根了。她们有的死了亲友,有的甚至自己都死了,活着的多半都忙着找食、躲兵,还有很多人流离失所,苛延残喘。这种时候,对女人的束缚却空前的放开了。一切都以生存的最优化为前提。所有性别和年龄,都能使多少力放出多少力,把一些本来有能力的人拘束在某种规矩里,这种行为对乱世来说已经太过奢侈了。
所以云诗坐在乡野车上就这么颠过来了,也不算太离谱。连太后他们都曾步行在山间呢!谁还计较身份?
而柳燕儿也就自己跟着报信人奔到了薛宅,见了云剑,纳头就拜。云剑又叫她见了云诗,只说是京城那边亲眷家的姑奶奶。
云诗进宫时,柳燕儿刚进谢府当差不久,根本没资格近距离见到云诗的脸。云诗入宫多年,相貌也已有改变,连口音都全不同了,因此柳燕儿完全没疑惑她会是云诗。
薛家人已端过吃食来,最醒目乃是一大盆面,是自家擀的。那面身匀细,煮好后捞出来,用笊篱摊匀,拿香油刷过,看晾干了水气,吃时才放汤,根根分明,面质劲道。那汤凭人喜好,拌上姜蒜汁、辣椒油,再香不过。浇头也是另外装碗,凭人自取的。有几碗炒时蔬,加了肉丝,又有红烧的香菇,还有现片的鲜鱼。(。)
第五十三章 山鬼奔走()
柳燕儿帮着在桌旁分碗挟面。薛家人则满口道粗茶苦涩、菜面又粗陋。云剑云诗则赞道极有滋味。
那日,他们便安顿在薛家宿了一夜。说好第二日,薛白随云剑回锦城谢府看看,并给谢小横灵前致哀礼。云诗则暂歇在薛家,由柳燕儿服侍。
云诗不回锦城,是担心谢府旧仆婢多,怕认出了云诗,虽是云诗出宫连皇家自己心里也有数了,总怕人家多口舌,便在这里避一避好。
薛家把最好的铺盖让出来了。云剑知道若只管谦让,反让他们不安,便生受了。薛家人便赶紧整理铺盖、又有些人还在厨下忙着刷碗。云诗由柳燕儿陪侍着,到外头走走,看薛家后头一片田野,正是稻谷成熟的时候,谷穗金灿灿、沉甸甸,却只有半边颜色好,另一半边不知给谁糟蹋了,谷茎与谷穗乱糟糟还践在泥里。谷穗剩得也不多,就那么星星点点的零落着,越发的可怜巴巴。有些鸡在那儿觅食。
“是戎人走时,来抢了些谷子,抢不走的也糟践,不想留给我们。亏得是赶得快,还剩半边。这两天有人手,把糟踏了的那片田里的谷穗能拣的先拣出来,怕烂在里头了。”柳燕儿对云诗道,“马上还要把另外半边的收割了。”
云诗点头。
本来稻谷的茎也是要收回来的,称作秸杆,有作坊会收了去造纸。如今谁有这闲心?还是堆在田里了。等另半边谷子也收完后,放把火,一起烧成灰,好肥田。
又说些农事,云诗就回屋了,与云剑等人各自就寝。铺盖果然还好,云剑是自己心神不定,做了些乱梦,天未亮时还是醒了,心血来潮。披衣而起,行到外头,见天空青彻,尚有浅淡淡的月儿挂在树梢头。空气冷洁。篱边几株秋菊刚打朵儿。云诗立在菊前,望着南边,有山色一片青碧,仿佛翠石裁的屏风。屏风那头是锦城。
(抬头望故乡,可怜隔重山。)
云诗听得云剑来。回身,对云剑点了点头,脸上微有笑意,那样淡,如太阳远还未出来时,天边一点点红影,只带了那么点意思而已。
云剑向她行去,云诗低头对菊清吟道:“慎择北院三分土,为把新菊郑重栽。陶令执金东南岭,石湖捧露玉霜台。”
云剑赞道:“你的诗更好了。”
云诗抿唇道:“罢也!是以前太差了。稍微再读点儿书,剽起来,你就觉得好了。”
云剑只是笑,等她下边的。为她第二联对仗工整,晓得是律诗的格局,下头还要再续两联的。云诗却道:“续不出来了,等你罢。”
云剑道声好,乃续道:“忍得寂寞圃中睡,只待玲珑槛外开。有道今年秋意好,黄英定引紫英来。”
云诗仰头。长吁一口气。
柳燕儿已经捧了棋子来。还是云剑自带的棋。他只要行囊允许,琴棋笔墨是必要带上的,不然,也就随身一把宝剑罢了。
这棋子是青玉和白玉。装在细竹篓里。大棋盒是黑竹也金丝竹交错编的,既轻便,展开来便是棋盘,那金丝黑缕,自然而然就成了棋格。
院中有树根的矮桌。柳燕儿将这棋盘安放在桌上。
云诗笑道:“这必是四妹妹替你添置的。”
云剑道:“何出此言?”
云诗偏了偏头道:“我就是知道呢!”
云剑道:“这次可猜错了。”
云诗奇问:“那是谁?”一时想,又怕是宛留生前置办进来的。她不愿触云剑的愁肠。便住了口,先看看云剑,再道:“老实招了罢!这些年里你又认识多少好姑娘了!”
云剑笑得前仰后合:“真是个好姑娘——七王爷!”
云诗一想,也在袖子后头噗哧笑起来。
两人便对弈。云剑另有所指道:“看这里,其实回锋也不怕,我好一手遮天。”
是他怕委屈了云诗,暗示她可以回锦城去,哪怕给人们全认出来,他也能庇护她。云诗摇头道:“相见争如不见。何处不是天地。”云剑便罢了。天亮后,用过早饭,告辞上路。
回锦城,那里的乡绅们领着万民,出城十里迎接。先锋兵甚至在二十里外就接待上云剑了。重量级人物也都在十里处聚齐。待到城门一里内,脊背蔽道,若是财力允许,还会有旌旗遮天,这自都不必提。
谢府也重新修葺过了。云剑旧院已被拆损得不堪使用,只好另外住了。这也怪他名声过大,西戎兵恨他,把这谢府重点打击。所以能逃的就逃了,剩下的人躲在边角里。云剑的院子被毁得最厉害。后来还是小夏侯来了之后,说有本事真刀真枪的打,跟土瓦发脾气算什么本事呢?白浪费力气!故没有再拆毁,只是把谢府征用了。碧玉跟剩下的诸谢府人,全都避在了外头。
如今云剑住回来,还是碧玉主持着诸般事务,丑媳妇终须见公婆,择僻静时候,把一些家务事都禀了,最后道了这尤五的事。她已与小鱼儿一起,跟小夏侯爷去了。
碧玉跪地请罪。
云剑道:“当时全境给戎人占了,如何怪得了你。你还能维护好这许多人,就已经不容易了。”便行嘉赏,又另外给一个包袱道,“明珠给你的。”
碧玉谢了,拆看时,见是细布的里衣与袜子、素挑花的外衣与裳裙、千层底细花的绣鞋,并相配的绦带,供悬配的一双素玉环,并脂粉头面,都是合着她身份,且在这时节当用的,既不失体面,又不会太眩人眼目。一起的还有一枝参、一枝鹿茸、一瓶珍珠粉。
这是明珠知道锦城刚光复,物资恐怕紧缺,碧玉手头怕不凑,虽是当地一定会奉承谢府,碧玉也不会委屈自己,但量体衣饰恐怕一时没有那样合适的,太贵重的东西也不便就直接自己占了使的,所以给她这一套东西,内里滋养、外里打扮,都有了。真是除开明珠,再没有这样周到的。这一个包裹,胜过人家一盒金银。
碧玉比了比鞋子,跟她脚一样。这套衣物,如今有钱都没处现买去。她心头极感激,又恨起来:这妮子怎么能不回来了!
一时谢府百废俱兴,又给谢小横办灵堂,当地名流无不以能来致祭为荣。摆够七七日,到墓地与谢老太太合葬。工人掘开墓穴,看见一事,告诉碧玉知道,碧玉不敢瞒,回禀云剑,却是谢老太太的棺材已经没了。只剩些朽烂碎木片,还在那里,见得不是人家盗的,乃是自己化掉的。还亏得是谢小横不让随棺陪葬那一套把戏,连头面都没让她带进去,衣物也不过是道家衣袍。这事当时哄传得挺大的,人都知道,故没人盗墓。只这棺木是好的,怎能竟化得这样快?却是奇了。
云剑不信,亲来踏看,说是千年不腐的好木头,真是这短短时间就烂了,连老太太的尸身早已成泥。他叫行家来问。行家也不解,胡扯了几句,云剑也知道是硬谄的。也没法子了。那墓边上新长了些树木,却是比其他地方的树长得快。可见也不是说风水不好。谢小横的棺木,就这样封进墓穴里了。风吹过,这里的树,跟山后小官墓地的树,一起沙沙的摇着枝叶。
有一个人,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而死在这里的。其实他的力量也非常小,但他的心愿也小得很:只想跟某个人一起在这里化成泥土。
于是他的心愿达成了。
在生时,人类对于婚姻有他们的一套规则。而死后,泥土与山岭,却有另一套规则。
很久很久之前,锦城这里是一片蛮荒,传闻中,山上有山鬼。
对,不是山神,而是山鬼,统治着这个地方。
山鬼是美丽的女孩子,**着身体,跨坐着毛皮斑斓的大猫。藤蔓是她的华盖,香草是她的茵褥。有些年轻人快病死了,族人们就在半夜点起火堆,把他放在火边,唱着歌,把他献给山鬼。然后他们离开,等天亮后再回来,也许年轻人真的不见了。
野兽是怕火的。能带走年轻人的只有山鬼了。她接受了这将死而未死的生命。从此他们和她们都在她身边,像她一样,放肆的裸着光滑而甜蜜的肌肤,在山岚间搂着虎豹的皮毛,如风来去,从此永远年轻,再也不会活过来,也再也不会死了。
年老的人无法跟山鬼一起奔走。他们死去,则是葬在山里了。山鬼会给他们安息。
山鬼的气息,可以让所有植物蓬勃生长。她的叹息,也可以让坚硬的树林腐烂成泥土与尘埃。
那是远古的传说了。
现在早已没有山鬼了。甚至没有虎豹了。
只有新生的枝叶,仍然轻轻的摇。
当外头小厮气急败坏来报告一个重要消息时,碧玉正在看着仆人们栽上新的花树、挂上花灯。
马上是祭祖节了。这节日与谢小横入葬的大事合在一起,谢府打算操办一下,给大家也都能从战乱疮痍中走出来,热闹热闹。(。)
第五十四章 冰川两盏灯()
那外头小厮是新招的,刚学的规矩,还不太熟练,在外头得了消息,就闷头直往里冲,还以为这些门槛、院落都跟田埂地似的,随便他翻!
跳过三道门槛之后他想起来了:哦对!这是门槛,不是田埂。他如今是小厮了,不是庄稼汉!
教养嬷嬷已经冲他瞪眼睛了。
这个教养嬷嬷倒不是谢府的旧人,乃是其他府第流落出来的,幸而没死。汉家地界陆续光复之后,碧玉要用人,又把她招过来了。这时节招人是真容易,一般来说有吃的就行。很偶尔的时候,给点月银许诺,人家也都上赶着来了。
蝶笑花当初也是便宜买人,不过后来基本上都运到东滨,给林代用去了。这时候碧玉府里用仆婢,还是现招的。
小厮踏着新学的规矩步伐,去给碧玉回话。
碧玉虽是看着那些仆人们栽树,但可不是直接跟仆人们接触。旁边自有嬷嬷们围定了她。她有话,是跟嬷嬷们说,不跟那些粗人直接对口的。这种排场,在碧玉来说,已经是委屈,只不过经了战乱,也不好要求太多,从前的享受,只能慢慢再恢复过来,然而在小厮眼里,已经像神仙般的气派了。
他嗫嗫喏喏的禀报:外头街上,有外地来的马车在走。马车超气派的!赶车的男人超霸道的!车里坐的女人超漂亮的!现在半个城都轰动了。因为马车是从那半边入城的。车子走得比口耳消息传播得还快。等车子再走一会儿,怕不整个城都轰动了。
这些话,他说得结结巴巴的。不怪他!在碧玉面前,有的新人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碧玉做惯了一等大丫头,又经过战乱,是焠炼出这等气场!
却说碧玉好不容易听懂小厮报告的话,不敢怠慢,一边派靠得住的人去外头再打探,一边自己进去跟云剑通报。
那马车搭乘的是谁呢?
一个林代,一个蝶笑花。
林代亲手给蝶笑花赶车。仍然像在东滨一样,作男人打扮。蝶笑花懒洋洋坐在车里,倒也没有特意作女儿妆,只不过青丝散垂。着件宽大的雪色袍子,支了颐在窗里,看见的人都酥了:美人儿!美人儿!
他们敢靠得近,林代就用马鞭打:敢看我的人!
车前车后,东滨也带出来不少武士。故人家也不敢乱来。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流氓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非礼了。大家只是挤着流口水:怎有这样的天仙化人!倒像是从前的蝶老板……
等一下!难道就是蝶老板?真的就是的吧!
一时间奔走相告,人声鼎沸。云剑来时,只有苦笑拱手。
“怎么呢?”林代还装腔作势的问。
“请。”云剑道。
“请到哪里去?”林代还装模作样的看。
“请至上房住宿。”云剑脾气越发的好了。
“不敢不敢。”林代还端起架子来卖,“素昧平生,又没一点好处到你面前,怎么敢生受你的呢?怕回头还是逼得要吐出来,太伤身。”
“如果几位不肯去的话,”云剑不瘟不火、笑里藏刀。“这里扰乱了秩序,却是不便。戎人退去未久,只怕趁乱重来。只好请几位到衙门住下,问个明白了。”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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