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蹊跷?”孟珠问。
燕驰飞手指敲着桌边:“当师爷的,并非朝廷正式官员,就敢纠结县衙众人,先斩后奏,逼上锋贪污,这还不够蹊跷?”
确实是。
孟珠点头:“那他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人的衣裳染了污泥,自然要被大家侧目,但若所有人都被泥污了,便谁也不会是异类,也就不必担心被衣衫干净的人嘲笑。”燕驰飞说,“再严重一点,说是栽赃背祸也有可能。”
123沿岸年年水患,固然有潮汛本身的原因,但年年治水年年发水,到底是朝廷雇用的工匠本领太差,还是有其他问题,元衡帝已渐渐开始重视。
那繁兴县上任知县,在过年期间上折子请奏,说自己突患恶疾,身体不能负担,不到五十岁便请辞归乡。继任的倪之谦,出身寒微,在朝中既无根基、也少人脉,到了当地,其余人若有不轨之心,虽说不一定会拉拢他,但也未必特别防备。反倒比世家大族出身的,更容易发现问题所在。
燕驰飞将信叠起,塞回信封里,决定晚些时候交给燕骁飞。
再看孟珠,已经恹恹地打起瞌睡来。
“现在别睡,待吃过晚饭再说。”燕驰飞推了推她。
孟珠揉着眼睛说:“不想吃。”话音才落,便打起小呼噜来。
燕驰飞无奈地抱她到床上,脱去外衫,盖好锦被,让她睡得舒服些。
谁知孟珠这一睡就睡到了翌日中午,将将就就地吃了一点午饭,又泛起困来。
前些日子她总是睡不好,一时嗜睡起来,燕驰飞倒也没太在意。可接连数日,都是如此,哪能不叫人担心,于是又从宫中请了太医来,不想诊出了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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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心愿
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孟珠有孕在身,成了两间国公府的大宝贝。孟国公府整车整车的补药送进燕国公府。燕国公府呢,从大夫到厨子,从稳婆到乳母,全都精挑细选,镇日里人人都像转盘似的转个不停,那架势仿佛孟珠明天就要临盆似的。
安阳丁府里同样是大夫不断,仆妇忙碌,然而他们为之忙碌的并不是一桩喜事。
丁二公子自从上次跌落河中感染风寒之后,因当时在旅途之中,不论是大夫还是药材皆不如家中给力,客栈房舍保暖又不足够,到底落下病根,伤寒入肺,久治不愈,最后竟至药石罔效,眼看便要不行。
燕冬手捧青花瓷碗,用匙更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汤,凑在嘴边轻轻吹得稍凉些,才送至丁二面前。
丁二背靠着引枕半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层厚冬被,昔日英俊潇洒的贵公子如今病得脱了形,脸颊凹陷,双眼突出,叫人看着便禁不住嗟叹。
燕冬面上不露出半点伤心难过,一边喂夫君吃药,一边讲起晋京来信中所讲的种种事宜。
“明王王妃已选定了陈尚书家的长孙女,说是近来在京中十分知名的才女,可惜从来未曾谋面,不知道究竟是否名副其实。”
“听说绿柳居出了新菜式,来日回京后,相公可要记得带我去吃。”
“大嫂来信说,驰飞媳妇有了身孕,相公猜猜看是男是女。不如我们打个赌吧,输的人到时候付绿柳居新席面的帐。”
丁二倒也配合她,说:“我猜是女孩儿,燕家出来的姑娘,都像你一样讨人喜欢。”
燕冬耸了耸鼻子,状似不满地问:“为什么不能是儿子呢?驰飞是世子,先生一个儿子,将来能继承爵位,以后便轻松自在许多。我猜是儿子。”
“那就记下赌注来,免得届时你赖皮不认账。”丁二费力地做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来,苍白削瘦的面孔因而泛起红潮。
眼见药碗见了底,燕冬将之放在一旁侍立的丫鬟手上捧着的托盘上,拿过巾帕来替丁二擦了擦嘴角,然后起身到梳妆台前,拉开左手边的抽屉,取了一本簿子出来。
“我才不会赖皮呢,记下来是为了防止相公你耍滑头。”她坐回床畔,一手握笔,一手执卷,边说边写,“三月初五,以孟珠肚中胎儿性别打赌,赌注为绿柳居席面一桌,相公猜女,冬儿猜男。”
那本簿子约有一个大拇指节那么厚,此时已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大半本,内容全是等丁二病愈后,两人准备共同完成的心愿。
丁二精神不济,目光也有些涣散,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爱妻,待她写完后,才开口:“我还有个心愿,你务必写进去。”
燕冬抬头问:“是什么?你说我写就是。”
丁二缓缓地闭上眼睛,话音很轻,却清晰坚决:“丁远山驾鹤西游后,燕冬无需守贞,待三年除服后,即可再议婚嫁。”
燕冬清亮的双眸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她丢开笔,气呼呼地说:“你胡说什么呀,你会好的!”然而这话实在太过不切实际,静默几息又改口说,“我才不要再嫁,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
“你的心意我明白。”丁二睁开眼,先前涣散的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这些年我们夫妻恩爱,日子过得神仙难及,若是一朝分离,当然会难过不舍。可你是活下来的那个,便不能不去想将来的事情。冬儿,我们没有孩子,你又还没到二十五岁,一辈子那么长,难道从今往后都一个人过?”
燕冬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丁二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看着你这样不情不愿,我其实很开心。但我若是不在了,无知无觉,开心与否根本不再重要。咱们丁家什么都好,只一样不好——向来以世家为傲,也因此格外尽力维护所谓世家的荣耀。在我看来,那十九座牌坊,其实不过是剥夺了十九个女子一生幸福换来的,根本是耻辱。冬儿,我不愿意让你重蹈那些人的覆辙。以你的家世品貌,就算新寡再嫁,也能觅得真心待你的夫君,我断不能看着你被他们关进守贞楼里,终身不见天日,只为换取一座冰冷无用的牌坊。”
丁家是三百年世家,前朝风气保守,寡居女子守贞终生,能换得皇上亲赐的贞洁牌坊一座。所以丁家门前长街上那十九座牌坊,着实风光无限,至今整个晋国境内,都再没有世家能与之匹敌。
丁家至今无人谈起若是丁二去后,燕冬归宿该当如何这样的话题。
毕竟儿子还在,讨论这些实在不吉利。
可是丁二却不能不未雨绸缪,如果他不在了,不论是父母还是旁人,要如何处置燕冬,他都再也插不上半句话。
“我会亲口与父母说清楚我的想法,并让他们答应下来。”他今日话说得有些多,已经觉得十分疲累,却还是硬撑着继续,“为防万一,我还会留下一封信给你用来证明,只是不要让旁的任何一个人知道。”
燕冬含着泪点了点头。
翌日,丁二与父母谈起此事。
因为儿子久病不愈,两老自然尽量满足他的愿望,丁二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磕绊都没有便达成一致。
事情来得太过容易,反而让人心生不安,父母离开后,丁二改了主意,将原本打算留给燕冬的信,夹在与京城朋友的来往信件中,投递了出去。
四月春风正暖,有孕三个月的孟珠已经平安度过了孕初时的各种不适,因为孩子太小,还未显怀,她除了能吃能睡,竟半点看不出怀孕的迹象来。
不过,不管是否是孕妇,吃得多睡得多,都难免会胖。胖在自己身上便罢,若是胖在腹中胎儿身上,生产时恐怕会有困难。所以孟珠身边成群经验丰富的婆子妈妈们,是断不许她由着自己的性子胡吃海塞,再睡得昏天暗地的。
除了控制饮食外,还在胎儿坐稳后,日日督促孟珠到院子里走动。
今日燕驰飞休沐在家,便被孟珠抓住,要求陪她一起去院子里晒太阳。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性情越来越像个孩子似的娇妻,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缓缓前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兜了一圈回到长风堂,次间榻桌上已摆了从书房送过来的一沓信,燕驰飞随手翻开看,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孟珠要求加餐吃点心的撒娇:“腰都圆了一圈,还想吃?”
孟珠本以为燕驰飞比婆婆和那些仆妇们好攻克,不想他一句话砸下来,让她痛不欲生,泪流满面:“我,我,我不是胖了!腰围粗了,是因为孩子,孩子在长大呢!”
“嗯,不管是什么原因,你也知道腰已经粗了就好。”燕驰飞抽出其中一封信,塞在孟珠手上,“这个收好,以备以后不时之需。”
毫无城府的孟珠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问:“这是什么?谁的信?怎么还有一封未拆封的?”
“二姑父写来的。他身体状况很不好,所以请我们将来照看二姑。那封信是他留给二姑的。”
燕驰飞心情有些沉重,信上落款已经是一个月前,也不知丁二现在如何了。他信中意思,担心自己去世后父母强迫燕冬终身守贞,所以要燕驰飞暗中关照。
燕驰飞想了一想,叫来如霜,请她帮忙联络一位同门师妹,送到安阳丁家去陪伴燕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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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早产
这一年的四月注定多事。
丁二身体本已每况愈下,可不知是否因为心愿达成,心情舒畅,病情竟有回缓之势,连大夫都啧啧称奇。
丁家求神拜佛,只望幼子能够病愈,哪怕明知机会极微,也要尽人事,听天命。
这边难掩雀跃之意,远在千里外的京城怀王府,却突然传出怀王妃难产而亡,一尸两命的噩耗。
怀王痛失妻儿,不愿长留在伤心之地,向元衡帝请奏出京治水。
这一去,明面上是监督修建工程,其实奉了皇命暗中查探多年来治水不力的根本原因。
123沿岸各地府城、县城的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猜也猜得出派一个早成年的亲王出来,不可能只是为了修建水坝,防患于未然。
一时间官员之中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架势。
不过身为亲王,同时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怀王自有旁的朝臣比不了的绝对优势。
任凭那些官员如何藏匿证据,串联勾结,顶多只能把曾经贪墨的事情赖去,却别想做出什么栽赃嫁祸,害怀王落马,失去圣意眷宠,以至被调离岗位。
怀王从前在京中并不如何显露才干,今次也不知是否化丧亲之痛为力量,不过短短数月,竟抓出十余人来,再顺藤摸瓜,牵出千丝万缕,把123中上游的官场搅得“一塌糊涂”,几乎无人幸免。
有人被罢官治罪,自然也有人要被外放接任。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在翰林院已经数年的燕驰飞被元衡帝下旨派至芜城任知府,不日便要启程。
如今已是九月初,孟珠怀胎八月,即将临盆,芜城虽不算远,也有百里路,一路舟车劳顿,显然对孕妇不宜。
且先前怀王妃难产身亡的阴影还没从京城勋贵家女眷中散去,从燕家到孟家,从丫鬟到主子,竟无一人认同孟珠想随燕驰飞一同到芜城上任的想法。
“知道你们小夫妻情意正浓,舍不得分离,可一辈子流流长,哪在乎几个月功夫。”大蒋氏身为婆婆,少不得要劝说几句。
可平日乖巧的儿媳对此事却格外执拗。
“李太医说我脉象稳定,稳婆也说我怀相很好,再说,还有两个月才到生产的日子,此去不过三两日路程,根本无需担心。”孟珠如是说,“而且,如果我不去,待到冬月生产,又要坐月,孩子满月时正是年关,冬日严寒,孩子幼小,更不适合上路,非得耽搁到春暖花开,又是三四个月过去。算起来怎么也要分开半年之久了,驰飞哥哥他一个人在外地,身边都没人照料陪伴,那怎么行。”
她大腹便便的,又赶上生产坐月,这半年里又能照顾得燕驰飞多少?
大蒋氏明知儿媳不愿与儿子分开,也不好戳破这些借口,为了让孟珠安心留在京城待产,只好请了亲家母过来劝说。
万氏对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就不像婆婆对着儿媳那般婉转,左右没有旁人在场,直接了得训斥起来:“你呀!怎么嫁了人,马上都要当人家的娘了,性情还像个孩子似的。姑爷新到地方上去,有许多事忙,哪里顾得上你?你们小夫妻两个到了那里,没有长辈在,就算我和你婆婆派再多有经验的婆子跟过去,那也不是主子,等你生产坐月的时候,有了什么事情谁给你拿主意?”
孟珠委委屈屈地说:“有驰飞哥哥呢!”
“生孩子的事情上男人能顶什么用?”万氏反驳道,“他是知道怎么安胎接生,还是懂得坐月中的忌讳?没有生育过的女性长辈在身边,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一不小心做了病,将来上了年纪可有得你难受后悔。”
万氏说着说着,发现孟珠低着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给吓了一跳:“哎?这是哭什么?我就是劝你,又没骂你,也没把你关起来不给去。”
她一边哄一边掏出帕子来给孟珠擦眼泪:“好了好了,不哭啦,眼瞅要做娘了,当你还小么。”
孟珠抹眼泪抹了好一会儿,才停住。
万氏越想越无奈:“都说闺女出阁后,就会成长懂事,可你怎么越活越小?从前在家里也没这样,说两句就要掉金豆子。”
嘴上抱怨归抱怨,心里却很高兴。若不是女婿宠婆婆疼,从来没受气挨挫磨,也不可能半点不长大。
万氏也不是个精明的,对女儿在夫家的待遇感到心满意足的同时,便忘掉了正经事,最后笑逐颜开地无功而返。
不论亲娘还是婆婆,对孟珠前世的遭遇都一无所知,劝也劝不到点子上,最后只能靠燕驰飞出动。
身为一名男子,燕驰飞确实如岳母万氏所说的那样,半点不懂得妇人生产事宜。他反复询问过大夫,都说难产与是否经历旅途劳顿并没有直接关系,不过孕妇养胎当然最好是静养,如非必要,最好还是不要远行。
换成直白些的话就是:旅途劳顿未必会难产,不旅途劳顿也未必不会难产,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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