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坦平如砥的沙石地面往八方延伸至无限,陪伴他们的只有眩人眼目的阳光,眼前的世界褪去了应有的颜色。
不论何等坚强勇敢的人,到这里亦抖尽了勇气,他们以恒定不变的速度,不住朝广阔无垠的茫茫沙海深进,直至赶上已扎营休息,并架起布帐遮挡无情阳光的队友们,人马方有休息和补充粮水的机会。
二百多顶营帐,一二千匹战马,走在中原该是如何的“声势浩荡”,可是在沙粒的海洋里,却显得渺小而可怜。
在瑾瑜的领导下,队员以带来的材料继续编制供埋伏用的藏人大篮子。有份负责对付马贼者,全躲入帐内休息,帐顶上架起涂上白漆的防热布,藉反射阳光减轻热力,可是不到两个时辰,帐内已热近蒸笼。
常惠钻出帐外,沔城迎上来道:“报告头儿,我们已找到最佳的埋伏地点,正动手布置,最重要是伸往沙面的通气管,否则不用敌人动手,自己早闷死了。”
常惠道:“你觉得很好玩吗?”
沔城眉开眼笑道:“不是好玩,而是非常好玩。为了追随常爷,这年来小子勤练汉语,还有武功。嘿!小子想参与今次的行动。”
常惠轻描淡写地道:“没问题,只要你能跟在我左右便成。”
沔城面露难色,道:“常爷在敌阵里神出鬼没,我怎跟得上?”
常惠心忖西域人纯朴老实,不会为求达到某一目的而说违心的话,心中欢喜,拍拍他肩头道:“我会照顾你呢!”
沔城欢天喜地地去了。
郑吉来到他身旁,道:“终究要让他去见见场面,我试过他,有很高的天分,潜力无限。”
常惠心中涌起一股非常复杂难以言喻的感受。他点头道:“我有办法造就他,先让他增加实战的经验。”
郑吉道:“在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可不能分心,你我须放手杀敌。”
常惠道:“你想家了吗?”
郑吉笑道:“在下不像你般可分心二用,故习惯了面对强敌时,不去想其它东西。”
许延寿等人来到他们旁,许延寿道:“时辰到了!”
常惠的目光注视着正没入西边沙平的炎阳,与沙漠黑夜永不分离的寒风开始逞威,心中却另有感触。
时辰到的时侯,确实是没有任何人力可改变老天爷的意志。
常惠向许延寿道:“与苏飞逸紧密合作,他的意见,就是最好的意见,抵腾格里绿洲后,守得住便是全胜,勿要追击,至紧要保存实力。”
许延寿道:“敌人仍有能力逃往五十里处的苍狼绿洲去。”
郑吉道:“在蜂窝般的沙地开战,我们占不上多少便宜。”
许延寿道:“我们可否分一半人,先去占领苍狼呢?”
常惠道:“不论马贼如何折损,只要有一半人能活下来,军力已是我们的三倍。当攻不下苍狼便要死,这批惯在沙漠作战的贼子,必人人奋不顾身。我们纵能分一半人,长途跋涉地去守卫苍狼,没足够休息敌人已亡命杀至,兵力又在我方六倍之上,肯定守不住。在到达斯特林要塞前,我们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明白吗?”
两人轰然答应。
常惠等策骑驰至,百多个负责布置的队员各牵马儿,正准备离开归队。
看他们满意的神色,知诸事布置妥当,可是他们聚集处,在火把光照耀下全无异样,令人摸不着头脑。
常惠从雪儿背上翻下来,搂着马颈道:“雪儿乖,要听叔叔伯伯们的话,爹迟些再来哄你。”
雪儿轻嘶喷气,似听懂他的话语,使众人啧啧称奇。
沔城道:“‘沙藏’设于何处?”
百多人一起得意地笑起来,气氛热烈。
常惠叹道:“确是了不起的设计,老荒你正站在其中一个‘沙藏’上,一共四十一个‘沙藏’,由东至西分四排列布,盖面铺上六寸厚的沙,因着藤盖的弹力,踏上去绝觉察不到分别。”
百多人一起呆瞪眼睛。
瑾瑜叹道:“所以马贼的拿手绝活,对常爷起不了半点作用。”
有人低声道:“小小的马贼如何能和常爷相比,他什么武功不懂,名震西域不是吹出来的!”
众人闻之大笑。
常惠喝道:“启盖!”
所有人一起动手,小心翼翼移开盖面,现出地面下两尺深、宽三尺、长六尺的藏人空间。由于空间有限,只能携带刀剑等轻兵器。
常惠吩咐负责的汉人军头道:“你等会关好盖子后,检查一遍管子在透气上没有问题,立即离开。”
汉人军头领命去了,此人平常做事精细,为人稳重朴实。
那军头试了一下,完全没有问题,其他人纷纷躺进“沙藏”。
直到每个人都进去了,常惠才躺进去,盖子阖上,将他关在一片漆黑里,感觉真像是被人埋葬。
他听着己方人马的离开,不像其它人般,他没有用通至地面上的管子呼吸,展开胎息之术,晋入深沉的、介乎醒与睡间的状态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先是感到轻微的震动,接着是骆驼踏地的声音,似打雷般。
常惠醒转过来,感到大队人驼,正从左方半里许处经过。
常惠耐心等待,暗中计数,到最后一队经过后,一握独脚铜人槊,运劲移开盖子,从藏身处弹出去。
常惠升上近八丈的高空,在呼啸的寒风里,眼前出现奇景。
由二百头骆驼组成队伍,三、五成排,跟在最前面的一头领路骆驼后,正在沙尘蔽天、视野不清的沙海不徐不疾地走着。领路骆驼四边均挂着特制的风灯,由领路的贼兵策乘,其它骆驼均不设照明。每驼各坐两人,个个由头至脚紧裹在厚暖的布帛内。凭他的灵觉,大部分敌人正在驼背上睡觉,只余部分人看哨。
瑾瑜说的,这最后一批驼队是护后部队,鲜卑族马贼神出鬼没,从没有人可追蹑在背后,特别是在沙漠这种恶劣的环境,故惯了不在后方置重兵,而将兵力放在前方,分三大队并行而进。
护后部队的前方就是载运粮水的驼队,这些骆驼受过严格训练,走得井然有序,绝少忽然发疯离群,可如此连续走上十多天,难怪可以急赶上来,只落后他们一天的时间。
诸般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掠过他的脑际,他已落回地上,踩足发出约定的暗号。
四十个伙伴同时运功移开因铺满沙粒,重量达三百斤的盖子,功力不及者,可借着木撑子,先托高一边,让沙粒倾泻,减轻重量后,再从隙缝处挤滚翻到地面去。
众人纷纷来到常惠身旁,学他般蹲着。
常惠向沔城道:“冷吗?”
沔城双目精光闪闪,不露丝毫惧意,道:“一点都不冷,我的血液在沸腾着。”
常惠笑道:“勿要贪功。”又朝他身后的郑吉道:“看紧这兴奋的小子。”接着沉声道:“先夺驼,再取敌人弓矢杀敌,领路人由我负责。”
第六十四章 错有错着()
瑾瑜道:“贼子连续赶了多天的路,人人筋疲力尽,警觉性非常低,只要能瞒过灵锐的骆驼,我们或可在不惊动前方的粮水队下,将这批人收拾。”
护后驼队在他们说话间,已没入里外的沙尘里,似像消失了,但对于常惠他们来说,只用喝几口热茶的工夫即可赶上。
许延寿道:“粮水队离护后部队至少有两里距离,只要不让任何贼子发出警报,闹翻了天也不晓得后方发生了什么事。唉!但那是没有可能的。”
各人心中同意,因每驼两人,除非像常惠、郑吉般的高手,可一下子干掉两人,否则总有人能藉翻下驼背等方法,取得吹响警哨的机会。
常惠道:“我有个可姑且一试的主意,就是这批人全交给你们,由我去对付粮水队,只要能制着领路的骆驼,便可偏离贼子的原定路线。在这个地方,偏离几里,绝察觉不到异样,那时发警报也没用了。”
瑾瑜大喜道:“好主意!应该是可行的。”
郑吉道:“我们会配合你。”
常惠一声令下,众人行动起来,追着驼队迅速去了。
常惠独自在沙海奔驰,感觉着风向的变化。据瑾瑜所说,鲜卑族的贼子每人均身备竹制哨子,哨响还可以有变化,在危急时知会己方人马。竹哨哨声尖锐,能远传数里,若是顺风,范围可更远。如果常惠拣对方向,令运粮驼队偏离至逆风处,即使吹响警哨仍惊动不到前方的主力部队。
常惠从东面斜斜往驼队前方切过去,至离领路驼手数百丈的前方旋动起来,两掌内劲爆发,立即没入自己一手炮制的小型龙卷风里,激起大片沙尘,卷旋上六、七丈的天空,再往敌队撤过去。
对龙卷风他是印象极深,更悉其性,即使是沙漠老手,亦要被他蒙骗。
他绝非多此一举,而是此行不容有失。
领路驼手负的不单是领路的重责,须打醒精神紧随在前队之后,还负起留意远近的放哨任务,愈接近敌人,愈提升警戒。稍有异样,亦逃不过这个精选出来的沙漠好手。
时间的拿捏更重要。
每隔一炷香的时间,驼队间会以火号做例行通讯,互报平安,常惠就是待至一次报讯后发动。否则前队看不到应有的火号,立知后队出事,全军掉头来攻,就糟糕透顶。
常惠朝敌队方向旋着移去,至离领路驼手不到百丈处,使个千斤坠,大半截身体埋入沙子里,尘卷再移前二十多丈,但毕竟非是真龙卷风,失去动力后撤往地面。
领路的驼手本已勒着座下骆驼,此时大松一口气,回复原速,笔直朝常惠走过来。看着驼足不住接近,在进入风灯映照的范围前,常惠整个人沉进沙子里去。即使是秘人,也只能在夜晚施展此沙底闭气之术,若在炎阳当空的白天,肯定给活生生烤熟。
常惠心中默计,就在驼儿前足离他藏处不到三尺的一刻,施展弹射,疾冲而出,几乎是贴着驼侧升往驼背,驼手惊觉不妙时,已被他的指风刺中耳鼓要穴,立即了账,他却坐到驼手尸身前方,又不让对方掉离驼背,那后面的人看上来,会以为一切依然。
常惠压下心中的喜悦,领着由五百头装满粮水,却只有百多人管理的庞大驼队,浩浩荡荡地改走偏往西北的方向。
离天亮已不到一个时辰。
郑吉等依循与常惠的约定,于离天明半个时辰发动攻击,先由郑吉、许延寿、沔城由左右两侧切入敌队中段突袭,惹起混乱时,紧跟后方的三十六个高手已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杀人夺驼。这批贼兵,即使在正常状态已非是他们对手,何况经十多天的颠簸劳顿,人人腰酸背痛,且是猝不及防,斗志薄弱,几个照面已立告崩溃,余下者被斩瓜切菜般撂掉。
瑾瑜逐一检查倒在沙上的敌人,未死者补上一刀,看似残忍,却是给对方一个痛快,免受沙漠无情的折磨,但亦看出仇恨如何养成一个本性善良的人钢铁般的复仇意志。
太阳升离地平前,众人怀着胜利的热情,冒着人力难抗、而且还在不住提升的炎毒,朝腾格里绿洲放驼赶路。
许延寿、沔城和常惠并驼而走,郑吉殿后,瑾瑜则重操故业,指示众人如何管好驼队,要知六百多头骆驼,一旦不惯给陌生人指使,乱起来可不是说笑的。最努力的是沔城,今次算是他打响的头炮,表现出色,得到常惠等人的称许,兴奋不已,一点也不惧怕沙漠里面可怕的气候变化。
许延寿笑道:“最理想莫如撞正呼延荒从绿洲败退回来,还以为我们是他的人,直送过来,我们可省回很多工夫。”
沔城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此个鬼地方,约好碰头也可能失诸交臂,且若要逃,也跑往另一个绿洲。”
沙漠是天下间最易迷途的地方,想找一片绿洲,等于要在沙滩寻找某片沙粒。
沔城道:“真想看到呼延荒晓得失去粮水时的表情。”
许延寿见常惠一直没说话,讶道:“常爷有心事吗?”
常惠道:“我没什么,只是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些旧事。”
许延寿见他脸色微变,误以为常惠因自己言者无心的话,致“问心有愧”,歉然道:“常兄……”
常惠自言自语地道:“我们有否低估了李陵?”
沔城道:“只看对方没有白花气力追入沙漠,便知此人的智计,对他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常惠沉吟道:“昨夜的事发生得太快了,没有思量的时间。壶衍鞮既收到我们会来清剿呼延荒的确切消息,有充足时间构想对付我的策略,而此事则交由他最出色的大将李陵处理,布好阵势、陷阱等我们去投入罗网。”
许延寿变得神色沉重,道:“确是如此,所以鲜卑族人准备充足,封锁木陵隘,且忍着不动手,直至我们完成集结,弃堡离开,方派人断我们后路。”
沔城色变道:“不好!我们算漏了那支在我们到达草原前离开的匈奴部队。”
许延寿的脸色由沉重变为血色尽褪,在刺目的阳光里,众人神色丧白。这支不知去向的部队,该早他们一步进占绿洲,夺走他们的救命活路。事实将与常惠等人盘算的截然相反,被逼得流亡沙漠的再不是呼延荒和他的贼党,而是他们的精兵劲旅。
鲜卑族马贼抵达由匈奴部队占据的腾格里绿洲后,休息两天,便可以赶赴苍狼绿洲,再以绿洲为基地,追杀他们。
他们的心情立即坠入绝望的深渊。远程奔袭,变成亡命天涯,休说什么保持完整的精兵劲旅,如果能有一半人能活着离开沙漠,已经是超出预想。
常惠道:“有人来哩!”
沔城和许延寿极目瞧去,在天地难分、被炎阳的色光统一的远处,隐见一个黑点在移动着,以两人的过人目力,仍生出影子不住重叠又分离的错觉,弄不清楚有多少人。
常惠嚷道:“是苏飞逸,有救哩!”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一拍健驼,直奔迎去。
沔城和许延寿莫不精神大振,因来的只是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