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静静听完傅钧的指责,却依旧不语不动,恍若一株百年古木。
傅钧凝眸直视着秦湛,似乎不想错过他脸上表情的每一点变化:“我说的,可有丝毫差误之处?”
见秦湛暂且不语,傅钧又道:“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疏远我,可你既有此念,何不直接与我说清楚?又何必……利用上陆师妹,甚至于……要以那样的手法逼我避开你……”
——不过这样的手段虽然出人意表,非常人所能想到的,倒也确实十分有效。
傅钧心中隐约闪过如此念头。
秦湛突然笑了,只是嘴角勾起的笑容极其浅淡,刹那后便已消失无痕。
只听他一字一句,声调低缓却不容置疑地道:“我确实是在借机疏远你,可我之前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却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
傅钧心神一震,顿时失语,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面对秦湛。
“我不会逼你,可你也不要故意曲解我的心意。”秦湛缓缓道,声色看似平淡,却仿佛隐藏着随时可以破釜沉舟的惊人气势。
傅钧强行定下心神,沉声道:“你还没有回答为什么要疏远我。”
秦湛却是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语气中依旧似是含着淡淡叹息:“俗话说:‘无知是福’。有些时候,知道的越多,却未必是好事。”
“那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傅钧语意坚决,如若磐石不移。
秦湛对他这句答案却似乎毫不意外,面上只是绽放出一丝笑意,虽浅微却十足柔和,仿佛既无奈却又乐意纵容。
秦湛随之便掀开左边衣袖,露出左手手腕来,示意傅钧道:“你看。”
傅钧定睛一瞧,只见秦湛手腕上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一道细长黑线,似乎已经深入血肉里,衬着白皙如雪的肌肤尤其显得鲜明,看上去不觉有些触目惊心。
傅钧心中微吃一惊,上前抓住秦湛的手腕,仔细触摸着那道黑线——那黑线却并非伤疤,甚至毫无凸凹不平之处,仿佛只是涂抹上去的黑色颜料一般,但显然秦湛并不会闲到在手腕上画上一条黑线,并且还郑重其事地让他观赏。
“这是什么?”傅钧眉头微皱,神色凝重,“是毒?蛊?”
“不知道。”秦湛轻轻摇头道,“它并不影响我平日里修炼习武,也没有任何疼痛之感。我也试过将这处血肉直接切割下来,但是等到新生的血肉长成以后,却发现黑线竟然又再次出现了。而第二次,我将整个小臂上的肉都剔掉了,事后却依旧一切如故,无法去除黑线。想来黑线的根源并不在这处血肉之中,我便不再尝试了。”
说到将自己血肉剔除之时,秦湛眉毛连一下也不皱,语气亦极是平淡,仿佛这件事只如切瓜果一样容易,而不是犹如酷刑般的痛苦。
“……”傅钧低头沉思了一刻,蓦然抬头,凝目注视着秦湛,“你并不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吧?若是不知道它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决定疏远我?”
秦湛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轻微讶异,似乎为傅钧此时的敏锐感到惊诧,却终究是微一颔首,道:“我虽然没有十成把握,却也大致能猜到它是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傅钧追问道,语调已在不知不觉中含上了略微急切之意。
秦湛却又似答非所问道:“我首次发现它的存在,是在五月十五那日的夜晚。”
“五月十五,魔修进攻本派的当日……”傅钧身躯陡然一颤,微微失声道,“这道黑线,难道是项晟所为?!”
秦湛点了点头,道:“应该是他。我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在我身上做下手脚,却让我一直到事情过去后方才察觉。”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告诉师父与谷师叔此事,让他们为你诊治?”傅钧一面说道,一面便要带秦湛去正一宫请陆淮风当即治疗。
秦湛任由傅钧抓着自己的手腕直往前走,并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却又从容不迫地说出几句话:“你觉得项晟特意留给我的,会是什么?不让我立刻致死,却一定是会对他们灭天教余党有利的东西。”
傅钧脚步立时顿住。他回过身看向秦湛,面上渐渐浮上几分不可置信之色,口中缓慢地道:“……魔种……”
身为昔日灭天教破军星使,项晟汲汲所求的便是复活他的主君阳羽,而寻找一个合适的躯体作为容器、并施下魔种正是第一步。
“不错。”明明作为当事人的秦湛,此刻的神色却显得无比冷静,“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师父。你觉得师父若是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处置我?”
傅钧无法回答,思绪却不由飞回了五月十五那日的夜晚,想到当时秦湛举目眺望着天边明月,轻轻问出一句“被种下魔种的人,究竟能不能感受到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异样”——原来在那个时候,秦湛便已经察觉到了黑线的存在,所以才会对魔种一事格外上心。
至于陆淮风会如何处置已被种下魔种的秦湛,会不会选择救治秦湛,还是……会把秦湛拘禁起来,傅钧其实心里并没有底。
因为大师兄萧云晖的下场历历在目,每一次回忆往昔时光都让他伤悼不已。
而他和秦湛的师父,丹霄派当今宗主陆淮风,显然是认为“与项晟同归于尽”才是已入魔道的萧云晖最好的结局。
傅钧一时间沉默不语,而秦湛似乎也并不指望他会回答上来,只是继续说道:“傅钧,若我注定要在日后入魔,变得凶残嗜杀,丧心病狂,六亲不认,寡情绝义,你还是离我越远越好。”
秦湛轻轻说着,目光从傅钧身上缓缓扫过,双眸中流转着不舍与决绝的情绪,浓烈如酒,清晰分明。
第八十九章 如此隐情()
傅钧垂在身侧的左手不觉握紧成拳头,面容微僵,却依旧沉声道:“不会……这样。第一,即便为项晟所下,你也并不能肯定这一定是阳羽的魔种;其次,世上万物皆有生灭,纵使是魔种,也不可能没有办法化解。”
傅钧稍作一顿,随即语气斩钉截铁似的道:“我会帮你一起寻找解救之法。”
听完他此番话后,秦湛脸上却仍旧没有半分喜色,神情虽然平静,却又似是已经有所决意般,道:“你也看到了大师兄的下场。以大师兄的修为,尚且不能抵御魔种的威力,我又何德何能会成为例外?”
“……”傅钧眉宇轻微一颤。每当提起萧云晖的结局时,他心中便既觉得悲伤,又痛恨于自己在这件事上竟是力所不及,未能救下大师兄一命。
……所以如今对方的目标变成了秦湛,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坐视大师兄的悲剧在眼前再次上演!
秦湛似乎并不知道他心中的决意,只是径自说道:“魔种发作之后,我若被它吞噬了神智,只怕第一个会下毒手的人,是你。”
傅钧不由得微微一怔。
只听秦湛继而低声道:“记得项晟曾经说过,魔种会将我心中情感彻底摧毁,前一刻于对方越是爱之深切,等到魔种发作之后,便越是恨之入骨。”
“……”傅钧心中五味杂陈,勉强出声开解道,“不过是敌人危言耸听的话而已,你也要相信个十成十么?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信其他人的话了?”
“大师兄被魔种控制了心智后,第一个下手的目标便是师父。大师兄平生最敬爱之人当是师父,这一点应该无需质疑。”秦湛却不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叙述事实。“赵师兄是师父收的第二任弟子,在众师兄弟中与大师兄也相处最久,大师兄却直接杀了赵师兄,毫不留情。齐师兄与大师兄也是当了十载的师兄弟,情谊颇深,大师兄也一剑重创了齐师兄,虽未当场毙命,但在次日齐师兄便不治身亡。”
秦湛停顿了一下,缓缓道:“此后在正一宫中,大师兄对战我们两个人,反而不曾那么赶尽杀绝。我们与大师兄相识不过三年,在众师兄弟中时间最短,相比其他师兄来说,情谊也应该是最浅的。”
“……”傅钧一时间只觉得秦湛的剖析难以反驳,因为那些确是实情。
“诚然大师兄在最后关头确实挣脱了魔种的控制,恢复了神智,并以元神自爆之法与项晟同归于尽,解除了一切危机。”秦湛复又开口道,“我虽然也会极力抗拒魔种的控制,但我不能保证能够无时无刻维持清醒。”
秦湛说到这里,话声猛然一滞,刹那过后方才直截了当地道:“傅钧,我不敢拿你的性命去赌。”
仿佛到了此时,一切都已经说破了,也不需要再刻意隐忍,秦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目中情意分明,如同一湾清泉般涓涓流动,温柔宛转,始终不息。
他语声既显得柔和若水,却又在同时坚固如石:“若有万一,我绝不会原谅我自己。”
“……”傅钧看着秦湛宛如墨玉般光华流转的眼睛,只觉得心神动荡,其中滋味难辨,霎时间不觉有些失语。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疏远你的缘由。”秦湛声调轻柔,意味却十分坚决,“我不知道何时魔种会发作,何时我便会身不由己,所以越早做防备越好。”
傅钧暂时无法回应秦湛这份情意,只能转到正事上面:“可我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不会袖手旁观。你……休想再避开我。”
“我做的事,总是很难彻底瞒过你。”秦湛唇角浅浅一弯,露出一个似有几分无奈、又似有几分欢喜的笑容。
傅钧听到此言,陡然忆起前世旧事,心底不觉生出微微感慨——前世今生如此差别,不知道是自己今生过于密切地关注秦湛的一举一动,还是秦湛今生对自己不再选择隐瞒真相。
……但这样,也确实比前世好上许多。
傅钧不愿去深思为何此时会感到心安,只将全部精神集中在眼下的正事上,口中应对道:“你既然清楚,以后便不要白费力气了。”
“好。”秦湛轻轻一笑,柔声道,“你说的话,我总是会遵守到底的。”
傅钧并未接话,只是微微垂目,一面回思着五月十五那一日的情形,一面缓缓说出心中疑问:“项晟为什么会选中了你?又是在何时何地施下魔种?是他第一次与你我交手之时,还是之后在天心阁门前?”
傅钧说着,眉梢猛然一动,仿若有所醒悟,神色惊震道:“那时在天心阁门前,项晟对你我未下杀手,难道是因为如此缘故……”
当时秦湛为了阻拦项晟利用萧云晖破除阳羽元神的封印,直接出手袭击萧云晖,彻底激怒了项晟,然而项晟在一击重伤他和秦湛后,并没有立刻夺取他们的性命。
那时傅钧心底虽有疑惑,却也只当是项晟一心扑在阳羽元神之上,还不屑动手杀他们两人。但如今看来,显然是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秦湛听他说完,面色倏然一变,眉宇间流露出明显的情切:“你身上没有异状吧?”
傅钧知道秦湛心中所想,当即否认道:“没有。”
秦湛这才似是舒了口气,颔首道:“你说得没错,看来项晟为了不杀我,连你也一并放过了。”顿了顿,音色渐转低柔,“他应该看得出来,若你死了,我必定会跟他拼命。”
傅钧恍若未闻,只是继续回忆在那之前,“毒魔”骆风、“幻魔”骆雷兄弟两人死在他和秦湛手里后,项晟因为惊奇,主动找上他们。
而那时,秦湛的表现……
傅钧身躯骤然一震。而细看之下,他露在衣袖之外的双手竟是不自觉地轻微发颤。
秦湛本就对他的一言一行极为关注,更何况是如此明显的变化,当即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却见傅钧面色僵硬,一字一句地道:“骆氏兄弟死后,项晟找上你我之时,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故意的?”
“我说了什么?”秦湛似是一怔,脸上泛起微微讶然之色。
傅钧双目如电地看着他,虽然秦湛脸上神情不似作伪,但傅钧心里却愈发认定他是在装傻了。“你说,骆氏兄弟皆是被你所杀。”
秦湛点了点头,并不否定此话,却仍是面上含着淡淡不解之色。
“此后项晟问你,为何能在毒蛊与幻阵之下毫发无伤。而你又告诉他,毒蛊与幻阵对你皆是无效。”傅钧缓慢而言,说到此处,倏然深吸一口气,却仿佛字字艰难地道,“但其实,免疫幻阵的是我。而我既然具有粹华之体,任何毒蛊在我身上也不会发挥十成功效。”
此时秦湛脸上所有表情已经尽数收起,而傅钧直直注视着他,神色复杂,语气亦是情绪不明,却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激动:“项晟真正想找的魔君容器,是不是具有粹华之体的人?所以他的目标其实应该是我,却被你刻意误导成是你,对不对?”
……而在当时,自己竟然还以为秦湛是在抢占功劳,所以才会对项晟说出骆氏双魔都是被他所杀。
……却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秦湛一时沉默未语。
“你至此还想瞒着我么?”傅钧面色虽然还算镇定,呼吸却已渐渐透出几分紊乱不稳,“你既然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却对我如此事事相瞒,我又怎么可能会……”
傅钧倏然止住话声,伸手按住额头,只觉得此时的自己实在是有些失态到语无伦次了。
“我当时并不确定,只是为防万一。”秦湛终于开口道,面上表情虽不明显,一双墨眸中却透露出深沉的情感。
第九十章 真相抉择()
“当真如此?”傅钧脸色晦暗不明。
“我也不是项晟,并不能完全猜到他心中所想。”秦湛唇边渐渐露出一点苦笑之意,神情却变得无比真挚,“可我知道,阳羽具有血炼之体,与你的粹华之体十分相近。项晟当时说过,大师兄是他们选中的魔君容器之一,言下之意便是并非唯一的一个。我怕他知道你是粹华之体后,便不会放过你。”
秦湛稍作一顿,继道:“只是我也没想到,项晟施下魔种的手法会是如此悄无声息,令我来不及做出抵御。但我也并不后悔就是了。”他目光一转,直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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