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临沂捧着杯热茶,热茶在他掌心慢慢转动,他也不急着喝,目光悠远地落在窗外。
这夜大约是预感到不平静,无月无星,凉风依旧隐隐透骨,黑暗里好像藏着什么,带着风雨欲来的可怖。
茶的热气都已散尽,唐临沂才结束了长远的回忆,声音飘渺如丝“我不是唐叶的儿子,云娆其实是我的师父。师父跟唐叶确有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师兄,可惜师兄在胎中就受了震动,生来体弱多病,未曾活到五岁就夭折了。那个玉佩是师兄的遗物,后来师父亡故时转交给了我,我才知道这段往事。唐叶负师父良多,师父临终时切切嘱咐我,切勿让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的存在。”
他转过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慕云歌脸上“师父还说,如果唐叶知道她有孩子,他绝不会让孩子活着。因为师父的孩子是他一生的耻辱当然,他认为是他一生的耻辱”
“我不明白。”慕云歌越发糊涂。
看萧翊的反应,显然人人都不知道云娆离开时身怀六甲,可唐叶是云娆的丈夫,他也不知道吗
唐临沂叹了口气“师父年幼时就闻名于江湖,及笄之后便嫁给了唐叶。只可惜错信了唐叶,累得半生逃亡、隐姓埋名,最终亦不得善终。云歌,这些本是跟你没有关系的事情,你不必为我担忧。唐叶不向我发难最好,若他有所异动”
他指尖稍稍用力,茶杯砰然碎裂,茶水瞬间淋湿了他的手掌,他的语气蓦然森寒凛冽“那就别怪我不遵师父遗嘱,不惜一切为师父讨回公道了”
慕云歌总算松了口气,她真怕唐临沂会念着旧情坐以待毙。
想了想,她又道“萧翊说不定已等在了师父的院子里,不如云歌跟你同去”
“不必。”唐临沂摆了摆手“我有自信能应付得了他。”
慕云歌仍是执着地摇了摇头“师父,云歌知道你能解决,可再怎样,也不能彻彻底底撇清了跟唐叶的关系,否则就是自己招认了自己的身份确是假的,到时候唐叶狗急跳墙,师父就必然会陷入险境”
“好吧。”唐临沂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两人结伴同去,心中都有满腹心事,谁都没开口。
其实慕云歌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唐临沂,比如他真的是在金陵长大的吗那个小楼是怎么回事事情是不是没他说的那样简单轻松
可她也知道,唐临沂的秘密不止一个,他若真愿意让自己知道,就不会等自己发问,定会主动告诉她。
周围一片静谧,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轻而又轻地回响。就在这时,金陵的地面仿佛抖动了一下,耳朵同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闷响。第一声刚止住,第二声又响起,接着是第三声。
“是地炮。”唐临沂一直在侧耳倾听,第三声响过之后,等了片刻再无动静,他才低低地说“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有人故去了。”
慕云歌猛地顿住脚步,心一下子有些慌张,脑袋有片刻的空白,唐临沂的话在耳边回响,仿佛牵动着她心底的某一根线。她豁然回身,身后的佩欣错愕地抬头,还不急问话,慕云歌已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又急又快地说“快去备车,去陆府”
除了陆家,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富贵人家有人病重。
佩欣也很快明白过来,应了一声,将灯塞给佩英,提着裙摆飞奔而去。
慕云歌扶着廊柱稳了稳心神,才歉意地对唐临沂福了福身“师父,实在是对不住,我本该陪着师父去见萧翊,可我怕是”
“我知道,你与陆小姐交好,她如今的境况,你担忧也是正常的。”唐临沂微微颔首,他本就不赞同慕云歌去见萧翊,看来天意也顺着他,这样最好,当即劝导她“你快去吧,你若放心不下,今夜我不回屋子就是。”
“那我去了”多余的话都不必再说,慕云歌点了点头,佩英提着灯笼照明,主仆两人快步离开。
肖氏显然也听到了地炮声,收拾妥当也正要去往陆家,母女两人在门口正遇见,便一同前往。
到了陆家,门前果然已挂起了白布,闻讯赶来的人们蜂拥而至,将陆家大门挤得满满的。陆家正堂家丁忙碌着腾出空间,陆夫人沐浴更衣入棺之后,棺木将要移到正堂来,道场、跪灵等都将在这里进行。陆老爷带着殷姨娘亲自到正门前来迎客,苍老面容却连一丝悲戚都没有,还有闲心跟自己的几个儿子说笑。肖氏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息了数声。
慕云歌悄悄秉了肖氏,趁人不注意,带着佩欣快步去往主院。
夫人新去,本该是忙碌的时候,可去往主院的路上一点人气也没有,直到主院前才隐约听见几句人声,夹杂着东西碰撞的脆响,格外揪动人心。
佩欣不平地怒道“陆老爷也太过凉薄了一些,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竟连陆夫人的身后事都不关心。不关心也就罢了,还不让下人过来打理,这分明是不想让死者入土为安,也不怕遭到报应吗”
“他当然不怕,因为以后再也没人能牵制他了。”慕云歌冷笑。
陆令萱的母亲出身豪门,陆老爷年轻时全靠妻子扶持,自觉低人一等,后来得势想纳个妾室也得偷偷摸摸,心中自然憋着一口气。陆夫人病故最好,既不会得罪她的娘家,又能重活自由,他没敲锣打鼓庆祝就算不错了,哪还能指望着他惋惜难过
说着已到了主院前,屋内灯火通明,三四个下人正在主院穿梭,将陆夫人的遗物装在箱子里。见有人来,都诧异地停了手看向她。
慕云歌快步走到里屋,一进门,就先打了个寒颤,这屋子也太冷了些。
陆夫人就和衣躺在床上,面容青苍,鬓发散乱,衣服亦没有换,还保持着病逝时的模样,显然还没来得及处理身后事。陆令萱伏在床沿,将自己的头颅埋在陆夫人的臂弯,没听见哭声。
慕云歌见此情景,心内微酸,上前抱住了她。
陆令萱浑身还有伤,被她一碰就瑟缩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来人,见是慕云歌,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慕云歌的手臂上。陆令萱似乎累到了极点,崩溃是一触即发的,她忽而松开抱着陆夫人的手臂,投入慕云歌的怀抱,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地抱着她“云歌,我娘走了”
慕云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道“我知道,令萱,你要振作起来,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陆令萱不答话,抱着她哭了一会儿,才抹了眼泪,强自撑着站起身来,吩咐下人将稍好的热水抬进来。
她身边只有一个丫头,慕云歌和佩欣虽是客,却也顾不得什么,帮着陆令萱将陆夫人扶到木桶里洗浴,完毕之后,用棉质手帕绞干了陆夫人的头发,盘成发髻,最后换上崭新的寿衣。殷姨娘苛刻,给陆夫人的寿衣料子倒是极好,准备的首饰也都不凡,一问才知,寿衣竟是陆令萱当了自己的首饰换的银钱做的,那些首饰也是陆夫人身前的最爱,无一是殷姨娘置办。
佩欣见不得陆令萱的凄凉,侧转了身子悄悄抹眼泪,陆令萱白着脸只做不知。
这边刚收拾妥当,殷姨娘就带着下人过来了。
一进主院,她立即咋呼着让下人将收拾出来的陆夫人的遗物抬走“都弄走,老占着地方成什么样子,还怎么住人”
。。。
第203章 打脸姨娘,口舌之争()
“殷姨娘,我娘还没入土为安呢,你就这么急着住进主院”陆令萱气得浑身颤抖,拼命压着才不至于冲过去厮打“我娘若是泉下有知,定不会放过你”
殷姨娘趾高气扬地冷笑了一声“她活着就是个软柿子,我尚且不怕她,死了也不过是个胆小鬼,又有什么让人忌惮的不过,陆令萱,你倒是提醒了我,这院子以后都是我住,怎么着也不能留些不干净的东西你先前不是求着你爹好好为你娘做道场吗,我现在想了想,决定还是答应你。嘿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一向是最见不得人受苦的,你娘这个性子来世也没什么好结果,不如我们干脆点,直接超度她魂飞魄散,你说好不好”
陆令萱脸色大变,瞪圆的眼睛煞气甚重“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殷姨娘风情万种地摸了摸头发上的一串步摇,又撩了撩衣服上的皱褶“你以为我是你那死鬼娘,整天只会装正经”
“啪”地一声脆响,却是陆令萱终于忍无可忍出了手。
她是下了狠手的,殷姨娘被打得脸颊红肿,口腔内隐约有血气,估计是裂了口子。
慕云歌皱着眉头,心中很是担心陆令萱。如今的殷姨娘张牙舞爪着实可恨,但陆令萱已失了陆老爷的宠爱,若再惹恼了她,只怕以后更没好日子过。
果然,殷姨娘放下捂着脸的手,不怒反笑“死性不改陆令萱,这可是你自找的,别怪我刻薄,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来人,给我把那个贱人装进棺材里,抬走把陆令萱给我锁在屋子里,没我的允许,不准她出来”
“你你要做什么”陆令萱唇上血色尽失,见下人从殷姨娘身后蜂拥而至,要将陆夫人搬走,连忙扑过去阻拦“不准动我娘”
殷姨娘重重地喷出一团气“那可由不得你。”
丫头们越走越近,陆令萱被人狠狠一推,一跤跌坐在地板上,可她顾不得痛,又站起来想去阻拦,又被推得摇摇欲坠,身子撞在桌子上,脑袋也磕出了一个口子,殷红鲜血顺着额角留下来。
慕云歌和佩欣再也看不下去,一左一右扶起她,三人就站在陆夫人的床前,不准任何人靠近。
陆令萱感激地握着她的手,低声哀求“云歌,你最有办法,求你想个主意,别让这个恶毒的女人带走我娘。我娘她到死都没见着我爹呢,我想让爹来看她一眼再入棺”
慕云歌叹了口气,重重回握了她的手。
殷姨娘刚刚只顾着对付陆令萱,竟没注意到她也在场,她上次在慕云歌手里吃过亏,对这美艳的女子印象极为深刻,也颇为忌惮,当即喝令丫头止步,自己一摇三晃地上前来,冷脸喝道“慕大小姐,这好像是我陆家的家务事,你也要插手管,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你来处理后事我管不着,不过,你若对令萱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慕云歌凛冽地回望她。
殷姨娘恨得咬牙切齿“卑贱商女,别以为叫你一声小姐,自己就真有品格了赖在别人家里,还出言恐吓主人家,你们家的家教就是这样教你的”
慕云歌蓦然冷了脸色“殷姨娘,我卑贱不卑贱轮不到你来评论,你若不服,咱们大可以让全金陵的人来评评理,若说品格,是我这个做客的不讲道理乱管闲事,还是你这个越俎代庖的二等姨娘心思歹毒,先害夫人后对家教,我家家教金陵有目共睹,倒是你,不分尊卑,不守礼仪,我倒真看不出来你的家教在哪里”
“我哪里不分尊卑,不守礼仪了”殷姨娘气怒地尖声叫道。
她本是小户人家出身,以前便常因此被人诟病,如今被抬做了平妻,这话依然是她心头的结,一碰就疼。
慕云歌轻蔑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毫不容情地说“就算你是陆老爷的平妻,那也是妾室,是妾室,那就是半个丫头。陆令萱乃是陆家嫡出大小姐,得不得宠是一回事,可她的身份始终是主子,你以下犯上是不分尊卑;从你进门到现在,未曾向主子磕头见礼,未曾向陆夫人跪地送行,是不守礼仪。你也休想抬出陆老爷来压我,你做这些不过是仗着陆老爷宠你,可他若知道你如此德行,让金陵人知道了你如此德行,陆老爷的脸只怕都要被你丢得满大街都是,捡都捡不起来,他还能继续宠着你,只怕得拿这大好官途来换”
殷姨娘本是激怒,听到后面一句,脸色大变,慕云歌气势太强,她不由自主地吓得跌退一步。
她吞了吞口水,强自硬撑着“你胡说,哪有这些说法”
“夫人,她虽然小题大做,可也有些道理。”身后的丫头壮着胆子拉了拉殷姨娘的衣袖。
慕云歌见状又是一声冷笑“殷姨娘,你现在是平妻,相信离正妻正剩一步之遥,以后少不得要在金陵贵妇圈子里走动。你若不怕丢了天下人悠悠之口,就尽管刻薄陆夫人的身后事吧”
这话正点在殷姨娘心口,是啊,若是还没踏上这一步就先得罪了金陵贵妇,只怕老爷那里也不好交代了。
可是她斜睨着陆令萱,就这样放过这个眼中钉,也委实太难
正在犹豫间,陆令萱用手绢按着额角,缓缓上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说“殷姨娘,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诚然很讨厌你。与其两看两相厌,不如我成全你,只要我娘的丧事办得让我满意,你与我爹许下的那桩婚约我便应了”
“令萱”慕云歌大急,立即去拽她的手。
陆令萱轻而坚定地推开她,回眸看了她一眼“云歌,你帮不了我的。”
她的眼神让慕云歌心惊,那双漂亮的眸子透着看破一切的清亮,深沉的绝望又是那般明显,决然、伤心都混杂其中,触目惊心。
“真的”殷姨娘却是大喜,追着确认了一遍“你不会是想要骗我吧”
陆令萱淡漠地看着她,手指紧紧绞着手绢“我要我娘风光大葬,一应事务由我亲自操持,包括道场请什么人、做几场都由我决定,因为我实在害怕由你经手的葬礼会让我娘永不超生。殷姨娘,我要你按照妾室该有的礼仪参加我娘的葬礼,否则就算你有本事把我弄上花轿,我也有本事让这桩喜事变成陆家的丧事,你不但讨不来好,还会惹火烧身你也知道我爹最没有耐心了,又喜欢迁怒,到时候”
殷姨娘本是心花怒放,听到后面越发不是滋味,可陆令萱说的都是实话,她还真担心陆令萱不顾一切犯浑起来,自己也会跟着遭殃。
她悻悻地点头“好吧,不过让我给那个贱给你娘跪灵,你想都别想”
“就算你想跪,我也不会准许的。”陆令萱深深吸了口气“我怕我娘在天上看见,觉得你脏了她的灵堂”
“你”殷姨娘给她几句话噎得面色通红,忍不住又想给她颜色看看,可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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