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那样猛烈,吹拂在皮肤上就像利刃割在脸上手上、人的心上。季嘉明抵不过狂风,终于失去平衡,身体向后往楼下栽去。
他觉得心头陡然一紧,随即又感到终于解脱般的绝望的轻松。 “十二个人凑齐了。你们满意了?”季嘉明喃喃地对着空气道。
虽然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对焦想说……但是,反正自己已经要再一次死去——这次是确实地要死去了,那么那些话,说与不说也还有什么区别?
“季嘉明!!”
突然一股力道猛地扯住了他的手腕。
季嘉明的身体猛地一晃,停止了下坠。他原本已经要合上的眼睛倏地张开。
是方染。他整个人平趴在走廊边缘,手臂从扶手的间隙中伸出去,拼尽了全力正拉着季嘉明的手。
“我之前救你、渡阳气给你,不是为了看你在几个小时以后自杀的!”
季嘉明费力地仰起头,去看方染挤在石头栏杆边上有些变形了的脸:“对不起……”
“那只手给我!把那只手也给我!”方染大吼,“你要抛下焦想一个人吗!我怎么也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你就要随便丢弃了吗!”
这时候,似乎老红楼已经忍耐到极限,终于整座建筑都开始簌簌地抖了起来。到处是东西翻倒、砖石错位的可怕声音,地下室的大火吐着长长的火舌几乎要卷到季嘉明的身体了。
他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方染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了,汗水濡湿了他的掌心,季嘉明的手,正在一点点地滑脱。
方染绝望地闭上眼,咬紧了苍白的嘴唇——
季嘉明的手从他手中滑出去的瞬间,方染还徒然地在空中捞了两下。
紧接着中庭里光芒大盛,一时间火焰冲天。强光爆发出来,季嘉明就像一个软绵绵的布娃娃,转瞬就消失在火焰的中心。很快,那光芒越来越强,好像一个小太阳渐渐升起,光线渗透到老红楼的每一个角落,红楼的震颤也更加强烈,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然后,方染只听到耳边轰的一声巨响,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
焦想之前由于煞气的冲击而昏死过去,现在他醒来了。
老红楼里一片昏暗。没有火光,也没有灯光。只有自然的天光从最高处的窗户里别别扭扭地射进来。
他眨眨眼,然后记忆全都回来了。焦想的头、后背、四肢都开始剧痛起来。
他按住太阳穴,拼命站起来,疯狂地打量四周。他跑到走廊最外侧,俯身向中庭的下面看去。没有火,甚至没有被烈火烧过的痕迹,也没有焦糊的味道。但是地面上坍塌出来的大洞还留在那里,最深处黑黢黢的,叫人看不清是怎么回事。
之前那种沉郁阴森的气氛已经一扫而光。那危险邪恶的气息在哪里也找不到了。
可是,季嘉明也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走廊上没有,中庭里没有。他消失的干干净净就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焦想侧倚着中庭的扶手,将脸埋入双手之中。
一切都结束了 。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声呻吟。焦想反应迟缓地抬起头,这才猛然想起方染。
他踉踉跄跄地向他走过去,地面上到处是破碎的砖石玻璃,等他跌跌撞撞到了方染身边,就已经体力不支而跪了下来。方染醒来了,他正在大声咳嗽,然而很快,他睁开眼,朦胧的视线笼着焦想。
“咳…焦想,你听我说……咳咳、咳咳!”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吃力地向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伸出手,焦想回应了。焦想感到方染几乎痉挛地用力攥着他的手,而没过多久,方染竟然再次直接昏了过去,那之前他只是一直咳嗽,再未说出任何一字。
不知道是不是老红楼异常的状态引起了外面的人的注意,大约是上午时分,警车和救护车都到了。
两名幸存者被送到最近的医院。方染后来一直还在昏迷中,焦想虽然前胸后背都有伤,但意识反而一直很清醒。
在医生为他处理完伤口——都是外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负责这个事件的警察来向他了解情况。
焦想含糊其辞地交代了大概的经过,主要是关于出事的几个人,其他部分都简略跳过,他觉得即使说了也全无可信度。来问话的那位警官先生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只是偶尔打断他的叙述,提上一两个问题。
之后在焦想的强烈要求下,对方又反过来向他大致说了一下警方现在掌握的情况。
警察在地下室发现了一共十一具尸体和一个撕裂的玩偶。可以辨别身份的是单莉莉、秦岭、孔虞、沈星文。其他都已经是森森白骨。
而且,据警察的发现,沈星文是坠楼而死,并非焦想看到的落入大火之中,他身上也完全没有被烧到的迹象。不止沈星文,虽然当时着着那么大的火,老红楼的一层却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难道那火焰只是幻觉而已吗?焦想不明白。而他更不明白的是——
“怎么会只有四具可以辨认的尸体?季、季嘉明呢?”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
警官反问:“还有失踪的人?剩下的全都是六七十年前的尸体了……”
焦想有点紧张,又生出些隐约的期盼:“其中没有季嘉明吗?他当时想跳下去,我去拦他……后来我突然失去意识,醒来后他、他不见了。”
警官仔细观察焦想的状态,他虽然伤的不轻,但精神状态显然还不算太糟。警官从一个文件袋中掏出一叠照片,问道:“如果你觉得你能承受的住,我可以给你看看那些尸骨的照片。不过当然,你的朋友们的……你最好不要看。”
说着,他把那些照片递到焦想面前。
焦想颤抖着接了过来。
马上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白骨,而且是半个多世纪前的白骨。这照片拿在手中,远比他从电视上新闻里看到的尸骸来得令人印象深刻。但即使这样,从这些尸骨上面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那些都是一样的尸骸,有些上面还裹着腐朽不堪的织物。如果不是那些微小的区别,焦想不能肯定他会分得清这些尸骨之间的区别。
他一张张地翻看着,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将他完全灭顶。
他手中这张相片上的尸骨,穿着一件已经灰蒙蒙、但仍能看出原本的白色的长袖衫。胸前的部分是他的工作室的标志。
“啊,我们之前也有疑惑,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同样是半个多世纪,但他身上的衣服,倒是现在的样式……”
警官先生还在说着什么,焦想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所以说,这就是季嘉明。”焦想的声音平静无波,好像绝望的潭水。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位护士推门而入:“另外一位病人刚刚已经醒了。你们看看……”
“……方染?方染醒过来了??”焦想有些迟缓地抬起头。
“是啊,其实他的伤还没有你严重,不知道为什么会昏迷那么久。大夫本来还怀疑他是伤到了脑子。”
“他、他之前有话要对我说。”焦想这才开始真正清醒过来了,他挣扎着想要下床,他要去见方染。最终季嘉明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如今只剩下他和方染还活着了。
警官先生和护士小姐都拗不过焦想,只好小心地弄了一张轮椅,推着他过去方染的病房。
焦想一进门,就见到吊着腿的方染,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医生似乎刚为他做完一些检查,收拾好东西正要离开。
有些踌躇地自己驱动轮椅来到病床前,焦想轻轻叫:“方染?”
病床上的人转过头来了,他试着看向焦想。之前的眼镜早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焦想也苦笑着温柔地注视着他:“你看起来没什么大事,这就最好了……你之前要对我说的事情……”
方染只是那样看着他,却不说话。就好像有什么深沉的心思,却不知道如何述说。毕竟,同样是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作为最后唯二的幸存者,焦想觉得方染的心情,他也许能够理解。
他朝对方点了点头,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也算作是对他的一种鼓励。而方染依旧是那样看着他,一双眼睛好像漆黑的潭水,却有光从深处反射出来。
忽然,焦想觉得有些不对劲。
方染的目光,太透彻了。
他直视着焦想,眼镜明亮而又神采。焦想知道,这不可能是方染的眼神。方染不戴眼镜的时候,望向自己的目光永远是迷蒙而又有些迟疑的。这眼神倒更像是……
这时,方染伸手握住了焦想放在被子上的手。他的手很冰。
他柔和地说:“焦想,原来医院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用你的电脑看到过。”
焦想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停跳了。
“你察觉了吗?”床上的人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是的,现在的我是……”
“…季嘉明?”
焦想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但他的双唇不受控制地开阖,不由自主地就是说出了这个名字。难道是自己太思念是去的爱人了吗?但是即使自己再怎么悲痛欲绝,也不可能把嘉明和方染弄混。而且——
“当时——警察来之前我已经醒了。那时你也醒来了。你、你是,你是方染。”
方染的手稍微用上了点力:“是的,但是现在的我是季嘉明。我的灵魂,在方染的身体里。”
焦想有些茫然。
“嘉明?”
季嘉明——但是是方染的面孔——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察觉了焦想的疑虑,于是有些不安地瑟缩了一下。
焦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正是他所熟知的,属于季嘉明的神态。
“你、你是嘉明,那方染呢?方染在哪里?”
焦想的脑子里猛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微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病床上的人。
季嘉明也倏地张大了眼——方染的眼睛,他快速而又小声地解释:“不不不、没有,方染,还在呢。他就在这里。……你别乱想。”
他拉着焦想的手覆在自己的心上,继续说道:“他很累了。所以我来和你打个招呼。现在,我们两个都在这里。”
“那方染……他之前要和我说的事情是——”
焦想的话音渐弱,他突然明白了。方染在那种情况下也执着地想告诉他的就是,他把季嘉明的魂魄拉住了,并且以他自己作为容器……
现在,有两个灵魂,住在同一个身体里。
焦想觉得自己疲惫得几乎要瘫在轮椅里。这是真的。他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不是吗。他甚至巴不得什么人能也在自己很累的时候,出现帮助自己来掌控这具沉重的肉‘体。
也就是说季嘉明没有死。虽然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具白骨,但是他仍然在用方染的声音和自己说话呢。
——刚才是谁说这算不上什么的?
“两个灵魂,住在同一个身体里。”焦想喃喃。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遇到的这一整场的意外还没有结束。
一切才刚刚开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