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朝外奔去,胡岩风却一抬手将少年拦下,又道:“不归,我同墨先生有要事商议,改日再陪你玩耍。”
胡不归只得应了。
胡岩风率众人大步离了后花园,只剩下那银袍少年与几名侍卫、小厮。
胡不归垂头丧气,一撩袍摆坐在蜡梅树下的石凳上,一脚踩住石凳边缘,下颌抵住膝盖,失落道:“良叔,父亲为何总不喜欢我?”
他所唤的良叔正是李良,昔日曾同展龙大战的四名侍卫中,硕果仅存的一人。
十三年光阴催人,昔日那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士,如今已近不惑,又在战场上中了敌军邪咒,伤了根本。虽有仙药救治,表面看似无碍,内里却已然风烛残年,再经不起摧残。乍看上去,满面皱纹,发色斑白,竟比胡岩风更苍老。胡岩风感念他鞍前马后多年,免了他军职,收他入王府做了个清闲管事。
李良闻言,却只是低声叹息,昔日胡岩风将夏元昭之子留在身边之事,琼英降将人尽皆知。
只是人人皆被下了封口魂咒,无论口述笔著,委婉暗示,如若要将此事告诉旁人,便立时受尽痛苦,七窍流血而亡。
故而十三年零七个月来,胡不归只当自己是那王爷的血脉至亲,一腔孺慕,尽数寄托在胡岩风身上。
李良苦涩一笑,垂下花白结发的头颅,低哑声道:“王爷这些年连姬妾也散尽,只求抚养世子成人,平顺继承义昭王之位。一番苦心,世子千万莫要辜负。”
胡不归哼笑道:“我是嫡子,父亲生养再多弟妹也越不过我去。父亲……想必很喜欢我娘。”
那少年张扬跋扈的眼神略暗了一暗,忽然转头问道:“良叔,你可曾见过我娘?”
李良心道,见过,不过王府一名普通侍妾。实则却不敢应声,只暧昧摇头,顾左右而言他道:“说不定墨先生见过。”
胡不归顿时坐直了身,却并未嚷着要去见墨先生,只冷淡道:“我乏了,回屋吧。”
顿时一众仆从侍卫簇拥上来,护送世子回了自己厢房。
胡不归大步迈入房中,却将屋中随侍的婢女小厮统统赶出门外,这才脱了鞋跳上床,自床头暗柜里取出一个乾坤戒来。
翻找一阵后,那少年面露笑容,低声道:“找着了。”
随即取出个黄澄澄的大海螺来,侧耳在海螺口上细细聆听。
这海螺乃是用来探听消息的宝贝,胡不归先前动了手脚,将另一只海螺藏在了书房内,故而此时将耳朵紧贴在海螺上,便听见墨先生同胡岩风的声音隐约传来。
却是墨先生叹气道:“……四十万战魂,神仙也控制不住,王爷慎重。”
胡岩风冷笑道:“莫非要放任不成?你且说说,长宁州眼下是什么光景?”
墨先生沉吟,过了半晌才无奈道:“一过酉时,家家闭户。”
胡岩风沉声道:“正如墨先生所见,那四十万护国神盾纵使化作鬼魂,却依然牢记职责,一过酉时,便全城巡逻,但有异常,立斩无赦。只可惜——”
只可惜战魂眼中,生者是威胁,活物即异常。
故而这数月来,长宁州百姓死伤无数,长宁太守请来永昌国师,竟也被那战魂一气全杀了。昔日的护国神盾,虽然一心为民,不意却成了祸患。
一切源头,自是因墨先生招魂术不济事而起。
胡岩风怒从中来,重重一拍桌,斥道:“若不是你夸下海口,又何至于生出这许多麻烦。”
墨先生声音里却生出些委屈来:“王爷,卑职瞧着你日思夜想十三年,心疼不过,方才勉力为之……是卑职的不是。”
室内静了许久,胡岩风方才低沉哼笑出声,“十三年也等了,再多些时日又何妨……罢了,取聚魂幡来,本王亲去收魂。”
咣啷一声响起,似是有人撞翻了桌椅,随即墨先生焦急道:“王爷!使不得,你虽有半步金丹之躯,却终究是以武入道,肉身筑基,万万不可与阴邪之物相抗!若是一招不慎,只怕魂飞魄散!”
胡不归正听得入神,忽然传来胡岩风一声冷哼,旋即耳边炸开脆响。
那少年心知这小机关被发现了,反倒跳下床榻,急匆匆推开门,朝候在门外的长随小厮喝道:“随我去书房!”
胡岩风将藏在椅子下的海螺捏碎扔了,缓缓擦拭手指,面色阴晴不定。
立在他身后的墨先生则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书生,身着鼠灰色长衫,神色不卑不亢,只闲定道:“王爷,还请为世子着想,招魂之事,千万要三思。”
胡岩风忽而笑道:“这倒简单,十个个国师不够,便捉拿百个,百个不够,就凑千个——来人!”他扬声唤道:“取我紫晶令来。”他却不想想,十洲三国,哪来这许多国师供他使唤。
此言一出,那气定神闲的墨先生也动了容,忙上前一步唤道:“将军!紫晶令何等尊贵,岂能用在这等小事上?”他一时情急,竟唤出了胡岩风旧称。
胡岩风嗤笑道:“本王却说它是大事,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门外侍卫一时犹豫,才欲迈步时,头顶一阵劲风袭来,却是家养的青鹏鸟来了。
一道银色身影自鹏鸟背上一跃而下,正是世子殿下,扬声道:“父亲,我要同你一道去长宁州!”
那侍卫自是松口气,拦在胡不归面前,拱手垂头道:“世子,王爷正同墨先生商议……”
大门却在此时开了,胡岩风斜倚在八仙椅上,慵懒道:“让他进来。”
胡不归眼尖,便瞅到书房角落一堆海螺碎屑,却仍是硬起头皮迈入书房中,一撩衣摆跪在胡岩风面前,肃容道:“父亲,请带孩儿一道去长宁州。”
距离琼英万里之外,深山大川中,有一名少年玄衫如墨,亦是跪在展长生面前,倔强道:“爹爹,你若不带我出谷,我就长跪不起。”
展长生端坐在议事堂的貔貅伏云椅中,剑眉微皱,只冷冷瞪他。
那少年却睁大一双眼,与他大眼瞪小眼,不肯退缩。
夏桐生如今年岁日长、稚气渐消,面容愈发同乃父相似,再过几年,便又是个俊美青年。
自然比起展龙差了些,然则,这天下间又有谁能同展龙比肩?
展长生回神时,惊觉自己竟拿展龙与人比美,顿时一阵怔然,抬手掩住额角。
展龙神识何其霸道,不过三个月有余,便将百万魂魄炼成魂兵。他日前听闻了张易带来的消息,便临时起意,要前往长宁,将那四十万战魂尽数收回,不料被夏桐生知晓后,便一味纠缠。
想来夏元昭也在那四十万战魂之中,总要让这父子见上一见……
展长生不觉叹道:“也罢……是时候了,此番出谷,你需同我约法三章。”
夏桐生顿时大喜,站起身来,就要扑进展长生怀里,一面叫道:“爹爹最好了!”
斜刺里却骤然横出一条手臂,将展长生自原地掳走。夏桐生便扑了个空,径直跌入椅中。
展龙方才现身,冷嗤道:“我一个不注意,你就想拈花惹草。”
夏桐生自椅中爬起身来,竟不曾抱怨,只乖巧站立,两手抱拳,朝展龙行了一礼,“参见大师伯,大师伯莫要开晚辈玩笑,晚辈不过同父亲说说话罢了。”
展长生却只觉身躯腾空,被展龙扛在肩上,一时间又是无奈,又是窘迫,低声道:“师兄,你怎能同夏桐生胡说?”
展龙狭长如刀削的双眸微眯,冷冷瞥他一眼,只道:“再过两年,这小崽子就到交||配的年纪了。”
魔枪终究人性欠缺,心中全无半点伦常纪纲的忌讳,故而看谁都不顺眼,恨不能将展长生日日关在笼中,不叫人靠近。
展长生一时气结,只得再捂住展龙的嘴怒道:“一派胡言,怎能在桐生面前说这……不要舔我手心!”
夏桐生心头微叹,对那两人视而不见,迈步走出议事堂。
第七十六章 振臂一呼()
展长生并未同那魔枪纠缠多少时候,便正色与他商议,出征之事很快尘埃落定。
刘忠率了商阙一行傀儡,与风瑶留守修业谷。张易虽是个不足凝脉三层的剑修,却胜在心思灵巧,又擅长探听情报,此时听闻展长生有大事要办,自然自告奋勇随行。
随行者尚有夏桐生同两头乌云灵罴,再加一只银足金羽雕。
至于谷中其他人,张易便全力劝说,求展长生率门中弟子一同前去,只当磨练。展长生也正有此意,无论初衷如何,终究是场浩大争斗,若能见识一番,于这群修士自是受用不尽。
更何况他如今有桃木阵盘,阵法娴熟,又有百万魂兵任他驱驰,断不至于让门人轻易断送性命。
故而他临行前,便着意在修业谷尽头的山峰上放出了六万魂兵。
刹那间,谷中弥漫成片幽蓝薄雾,寒气森森,犹若霜临大地,雪降平原。那些魂兵生前皆是死于兵祸,此时却化作了兵祸,密密麻麻遍布山头。
为首的大将依旧保留了生前形貌,黑须黑发,肤色如炭,身高逾丈,远超常人,仿佛一尊玄黑铁塔倾轧而下。
就连他的战马亦是远胜凡马,马蹄大如海碗,通身漆黑,鬃毛飘扬犹若黑色火焰烈烈翻飞。这一人一马从头黑到脚,仿佛被包裹在黑云之中,唯有四只眼睛血红闪烁,犹如炭火。便平添几分诡异与恐惧。
那武将身后左右共绑了六柄长刀,于墨黑中透出一抹幽绿,仿佛孔雀翎一般张扬,他抽出一把长刀,轻轻一踢爱马,那黑马顿时人立而起,仰天咴鸣,那武将便厉声喝道:“杀!”
他身后,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魂兵亦是跟随他,震天山吼:“杀——!”
当是时,日月无光,山河震动。
黑骑如利箭一跃而出,黑压压兵士如猛虎出笼,潮水般从山峰涌向峡谷之内,铺天盖地,仿佛一道钢铁洪流。
饶是修真者肉身强横、灵力无敌,此时见了这魂兵洪流亦是胆寒心怯,不敢正面为敌。
展长生却于此时立在金羽雕背上,自奔腾冲杀的魂兵方阵上头飞掠而过,后发而先至,落在先锋阵最前头。
他取出镇魂碑,仿佛闲庭信步,望向正冲杀而来的六万兵甲。
魂将的骏马笔直朝他冲来,快逾闪电,眨眼便逼至他面前。十丈、一丈、五尺……
展长生在那黑马前蹄堪堪要落下时,方才道:“收。”
那众多魂兵刹那间便失了本像,化作一道薄弱黑光。不过几息功夫,漫天黑光便嗖嗖窜入镇魂碑之内。
霎时间,喧嚣震耳的厮杀声化为乌有,犹如刀切一般断得干脆利落。
幽蓝薄雾散去,暖阳重临,方才一场几如末日浩劫的场景仿佛幻梦一般。
唯有个身着竹青锦衫的青年立在烟尘蔽天的沙场遗迹中,风姿卓然,犹若刚出炉的利剑,锋锐清净,不染半点血腥,正含笑望向修业谷众人。
他嗓音清正平缓,柔和道:“我欲灭天孤,收长宁,谁愿同往?”
修业谷中修士们面面相觑,泰半俱被这六万魂兵的恢宏气势所震慑。
不过须臾,便有人接二连三站了出来,高声道:“弟子愿往!”
斩龙门上下三十余名外门弟子,除了专修炼丹炼器,全无临阵对敌之力的几人外,全员加入。
所谓英雄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展长生却神色肃然,这三十人随他出征,却未必能全数返回。纵使修士逆天争命逆水行舟,命殒仙途也是常事,如若因他而亡,这份罪孽,只怕逃不过去。
故而临行前,他便给无论出征留守的每人都赠了两个灌满红莲业火的紫金火鸦葫,以备不测。
夏桐生更是对那小葫芦爱不释手,一口气讨去了十个。展长生将当初桃花谷中摘下的百来个青涯葫芦尽数炼化,此时更是毫不吝惜,大手笔送出。
展龙见状,便嗤笑道:“你倒惯会废物利用。”
展长生却正色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火能杀人,亦能救人。天下万物五行相生相克,废物亦有大用。”
展龙略略敛目,似是有所触动,最后却只沉默不语。
展长生见众人齐集,便召出木简。
那木简几经战乱、烈火摧残,又被几番修补,如今终于有了变化。展长生往木简中注入灵力时,便觉往日半分便能灌满,如今却一口气注入了两分才到极限。
随后那木简自行伸展、扩大、变形,自两指宽半尺长的小木片化作了一艘足有两丈宽五丈长的纯白色大船。
众人皆惊叹不已,望见那大船缓缓悬浮半空,候人登船。
负责送行的风瑶知晓这木简往日的形态,此时不禁叹道:“想不到掌门师叔这木简竟是个神器,单这一枚神器,就足够我斩龙门上下百年的开销,掌门师叔自何处得来?”
她不过好奇一问,展长生却答不出来,只得转头看向展龙,自然也难掩心头好奇。
展龙却道:“随手捡的。”
顿时噎得风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捂住胸口咳嗽起来。
如今修真道式微,修仙大陆灵力消退,普通灵器尚且充裕,仙器弥足珍贵,神器却难寻踪迹,比凤毛麟角更难得。
究竟何等运道,竟随手一捡就捡了个神器?
只可惜无人理会风瑶这波澜壮阔的心思,夏桐生尚不知就里,火上浇油道:“大师伯好运道,改日再帮我捡一个!”
那少年说完,轻轻一纵身便跃上船,团团圆圆一左一右,看似庞大笨拙,却毫不落后,跟随夏桐生跳上船去。
展龙略皱眉,却仍是转头对展长生道:“仓库里若还有废物,扔给这崽子几件。”
展长生略略错愕,想不到展龙面上嫌弃,终究还是疼爱这少年。只是若是追问,只怕反惹来师兄恼羞成怒,便只是笑道:“好。”
夏桐生闻言大喜,更是同团团圆圆一道在那木船上嬉笑打闹。
其余人亦是神态轻松,接连登上船,整装待发。
若非有展龙在一旁镇压,只怕要如春游般唱起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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