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昭道:“传。”
书房门轻响一声,罗厚已推门入内,行了拜见之礼后,将手中几页宣纸奉上,又道:“我十五营百名精锐,展长生位列七十四名。”
夏元昭剑眉微扬,薄色嘴唇轻轻一勾,竟令得满室生辉,“他年纪几何?训练时如何?”
罗厚险些被那青年将军的明丽笑容耀花了眼,听闻这清冷嗓音时方才回神,掩饰一般垂眸,肃容答曰:“再有两月,便满十七岁。训练时……进步神速。只是——”
夏元昭见他欲言又止,只道:“尽管直言。”
罗厚方才道:“只是他于阵型演练上,有些格格不入。”
夏元昭沉吟片刻,方才道:“明日演练时,我去瞧瞧。”
罗厚道:“是。不过末将尚有一事。”
夏元昭不由眉心微蹙,“有事便说,若再这般吞吞吐吐,罚你三十军棍。”
罗厚惊得急忙跪下,连连道:“将军息怒!便只剩这一件事了。那展长生每日晨昏皆自行修炼一套招式,末将冷眼旁观,那招式虽无杀伤力,却似乎蕴含道法在其中,绝非凡俗所创。”
夏元昭原本三分笑意此时亦渐渐收起,以指尖轻敲桌面片刻,起身道:“随我去瞧瞧。”
罗厚自是领命陪同。
展长生自以半月从军资历而跻身百名精锐,周遭同袍瞧他的眼神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一日黄昏,他正独自在营帐边空地上修炼七禽诀,一旁陆陆续续便多了些士兵围观。
这却是展长生自己不懂。
修仙大陆上,功法武术皆是家族概不外传之机密,修炼时更是遮遮掩掩,生怕旁人学了去。
展长生初来乍到,便毫不顾忌在露天处施展开来,初时他常常掉队,众人只道那不过是农家自创的粗浅功夫,便是瞧见他踢腿伸拳,也不过随意一扫,并不往心里去。
直至如今,展长生叫人刮目相看时,便有些士兵对他那训练招式上了心,有意无意便路过空地,扫上两眼。
见展长生并不在意,围观者便陆续增多。
展长生训练时全神贯注,直待收了招式,方才转头,见与他同队的李阿牛、徐三宝一脸窘迫,被众人推出来,朝他走近,便笑道:“何事?”
这两名少年亦是新兵,不过十七八岁,平素同展长生过从甚密,此时李阿牛憨厚赧然,却仍是道:“长生,你这功夫,可能传授于我等?”
这些底层士兵生性淳朴,心知这请求太过强人所难,不免红了脸。展长生却心中一动,才要答应,却见周围士兵呼啦啦跪倒一片,口中称:“参见将军。”
他同李阿牛、徐三宝亦跟随拜见,夏元昭一身素衣,在一行将领陪同下,分波破浪般自人群中向展长生走来。
展长生又是陡然一阵紧张,方才后知后觉惧怕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招来祸事……
他正胡思乱想,却听夏元昭柔声道:“快起来,长生,你可能将那套功夫再使一次?”
展长生期期艾艾道:“草民一点粗浅山村招式,不敢献丑。”
夏元昭身旁一名虬髯黑面,魁梧如铁塔的武将喝道:“将军军令已下,你要抗命不成,磨磨蹭蹭,成何体统!”
那武将声如洪钟,震得周遭有回声震荡,夏元昭抬起白玉雕琢似的手掌,温言道:“夏德,不可。展长生,你不必担忧,所谓武无止境,我等武人不过见猎心喜罢了。”
展长生忆起这位镇西将军,素来名声极好,爱护百姓,更何况如今骑虎难下,他只得起身道:“那便容草民献丑。”
闲杂士兵已被驱赶开,展长生重新将七个招式一一施展开来:如鹤扬翅,如凤翔云,如鹰击风,如鹏掠水,如鹫擒兔,如燕投林,如雀遁空。
一套七禽诀施展完毕,展长生额头微微见汗,呼吸却仍是绵长和缓,抱拳立在一旁,主动道:“我本是猎户出身,两年前在山中偶遇一位仙师,传了我这套七禽诀,只道虽无大用,却可强身健体,助益身法,于我等凡人自是有利。”
夏元昭毕竟皇子出身,眼界何等开阔,一见那功法招式,便知展长生所言不虚。他沉吟片刻,便有了计较,“那位仙师可是你师父?”
展长生道:“草民与仙途无缘,未曾拜师。”他此时心头计较与夏元昭不谋而合,战场上风云变幻,多习个一招半式,便多一分保命的机会。无怪乎众士兵宁可顶着偷师的骂名,也要留在一旁围观。
夏元昭便命他退下,同幕僚众将回了主营。
因了这横生枝节,李阿牛等人亦不敢再多问。暮□□临时,展长生提了展龙化形的枪杆,坐在营帐外一块石头上,将那长棍横放膝头,低声道:“展龙,不若我将七禽诀传授全军,多救一人性命,便是为你多赎一分杀孽,如何?”
四处静谧无声,唯有巡逻兵火把在黑暗中起起伏伏,蛉虫清唱,夜风低回,展龙半个字也未曾答他,展长生却只当他允了。
第二日阵型演练,夏元昭果然如期而至,一身盔甲峥嵘,立在观武台上,映着晨光朝霞,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台下数个百人方阵随同旗官指挥,进击撤退,依次演练雁阵、鱼鳞阵、八卦阵、长枪阵等阵型。
擂鼓阵阵中,士官策马呼喝,旌旗飘扬,阵势如潮水涌起撤退,千余人队伍如臂使指,指东打西,变换莫测。
罗厚立在夏元昭身后,此时上前,为他指向某处。
夏元昭目力极好,一眼便望见那处阵形内正是展长生所在之地。阵法要义,是士兵千人如一臂,同呼吸,共进退。展长生却因行动敏捷,往往先人一步,反将阵势扰乱。
展长生亦是有所察觉,每每刻意压制,与旁人配合。却愈发束手束脚,就如千里马偏生与一群凡马共同拉车,为维持步调一致,便在那千里马身前加一条挡腿的木棍,非要迫他同凡马配合。
几次变换后,那处阵型便比别处要乱些。
夏元昭便心中有数,却仍是按兵不动,只着人留心。
翌日季末小比,展长生不孚众望,又接连击败六人。他手持斩龙枪,枪身随招式变化,当硬则硬,当软则软,硬时棍扫成片,软时枪挑一线,故而招式诡谲,令对手无从捉摸。
展长生正意气飞扬,提着斩龙枪等待第七人上擂台,那观战的校尉却扬起手来,传令道:“伏魔十五营展长生,将你手中武器交上来验一验。”
展长生只得行至擂台边缘,两手横持长棍奉上。
那校尉生得干瘦,下颌三缕鼠须,左脸一粒黑痣,三角眼藏在下垂眼皮中。他伸出手握住长棍,仔细验看,却瞧不出端倪。
那长棍残破不堪,却质地坚硬,坠在手中沉甸甸分外有重量。既无机关、亦无妖术。那校尉却仍是皱起眉道:“兵器本是一寸长,一寸强,你使这长棍同人搏斗,太过占便宜。”
这擂台战为众人各施所长而设,并未对武器设限,如今这校尉却有几分胡搅蛮缠了。
展长生微微皱眉,那校尉却已指向擂台外放置刀剑的简格,“你自去取一件兵器。”
此时第七名士兵已走上擂台,身长八尺,手提两把金瓜锤,对展长生怒目横眉。那简格上却只放置了几柄军中统一发放的大刀长剑并一张弓箭。
此时围观众士兵已愤愤不平同那校尉争辩,“擂台战本就是各施所长,为何要剥夺展长生最趁手的兵器?如此处置,未免不公。”
那鼠须校尉却充耳不闻,只冷冷道:“擂台赛所用兵器皆为军中提供,展长生这长棍却不在此列。本尉行事依足军规,若是不服,自去上告。展长生,若再耽搁,便判你落败。”
李阿牛朝徐三宝使个眼色,徐三宝便分开人群,发足狂奔。
李阿牛大声道:“那便请裁判大人稍带片刻,我等为展长生去借一件军中的趁手兵器!”
那校尉却做足姿态,慢条斯理捋鼠须,已命人将香点上,“以一炷香为限,时限一至,便分胜负。”
士兵哗然,李阿牛更是义愤,展长生却淡然笑道:“无妨,依校尉大人所言便是。”
他迈步至那简格跟前,稍加思忖,便提起一件兵器来。
第九章 铁篱营()
展长生手持长弓,身背鹿皮箭筒,筒中却只剩三支羽箭,皆去除锐利箭头,以布条包裹,并沾了些许石灰。如此一旦射中对手,便可留下印记,以作判断胜负之用。
那士兵便自报姓名道:“伏魔九营廖启前来讨教。”那士兵声如洪钟,两柄金瓜锤如风车轮舞,虎虎有声杀将过来。
展长生只足底一动,便侧身避开锤击。身形快如鬼魅,轻若鹤羽,足下用力,仿佛用了缩地成寸之术,不过半息功夫,便已窜至擂台另一头。旋即反手取一支箭矢,拉弓搭箭,回身射出。
弓矢去势如电,正正击中廖启后心,在黛青军服上留下一块铜钱大小的白印。
围观者欢呼雀跃,喊道:“赢了!”
徐三宝此时方才气喘吁吁,扛着一杆训练用长枪赶来,恰逢兵士欢呼,他便擦一擦汗,只得将那杆长枪放在地上。
那鼠须的裁判却默不作声,当真是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手中茶盏看得仔细,对眼前一幕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廖启既得了默许,顿时精神振作,返身冲来,金瓜锤呼呼巨响,猛朝展长生头上砸去。
展长生不曾料到那裁判竟默不作声,一时失察,眼角内金光骤闪,急忙侧身避过。劲风将他左肩猛然一刮,顿时剧痛炸开,人群亦是轰然惊呼。
那金瓜锤落了地,竟将校场石板地面砸出几道裂缝。
李阿牛怒道:“军中比试,点到即止。这等痛下杀手是何居心!”十五营众军士纷纷附和,一时间喧哗不已。
那鼠须裁判方才慢悠悠道:“若遇势均力敌之辈,自然全力一搏,难免偶有失手,众军切莫激愤。廖启,不可再有下次。”
廖启道:“遵命。”手中金瓜锤却依旧使得雄浑威猛,叫人目不暇给。
展长生咬牙忍痛,甫一起身,便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左手持弓,右手紧紧握住左肩,似是难忍痛楚。
众兵士看得焦急,虽有起哄者,却也有同袍关切道:“莫非伤了筋骨?不若先认输,快些去治疗。切莫为一点意气之争落个残疾。”
展长生只咬牙道:“无事。”
廖启笑道:“你这少年一副文弱模样,倒有点骨气。爷爷便送你出擂台。”
他大喝一声,如奔牛熊扑一般,两柄铁锤猛然向前推送,不料那锤头却击了个空。本应在眼前的少年已没了踪影,一个清清朗朗的嗓音却自他身后传来,“你在看什么地方?”
廖启方才回头,眉心便被一股冲力猛撞,白灰飞散满脸,竟被展长生一箭正中眉心。他跌跌撞撞后退两步,金瓜锤咣当落地,那魁梧士兵捂住两眼,在地上一面翻滚,一面痛呼哀嚎。
廖启的同伴急忙闯入擂台中,搀扶他急急退下,寻军医去了。
展长生方才送了弓箭,跪坐地上,左肩钝痛得近乎麻木。
那鼠须裁判却在此时怒道:“展长生,你竟在我伏魔营比试当中,用这等下三滥手段恶意伤人!来人,给我押下去!”
一言既出,群情激愤,十五营兵士将展长生视作一营的骄傲,如何肯任人磋磨,纷纷出言辩护。李阿牛更是大声道:“那石灰粉本是箭头自带,又岂是展长生故意为之?更何况先前已击中对手,若非裁判不公,又何至于引来后面的麻烦?”
鼠须裁判面无表情,冷道:“先前是我漏看,该罚该打,我自去认领。来呀,先将展长生押下去。”
展长生却反倒冷静下来,只安抚几句同袍,叫众人不可造次,又委托李阿牛妥善保管烧火棍,便随两名亲兵离了擂台。
那两位亲兵一言不发,只将他送入一座无人的帐篷之中,便守在门外。
少倾,门帘一调,便进来一位中年郎中,为展长生疗伤。他左肩重重挨了一击,如今瘀血肿胀皮下,高高隆起。郎中以特制药膏厚厚敷在肩头,再仔细包扎。随后叮嘱道:“所幸未曾伤到筋骨,这几日仔细将养,不可做粗重劳碌之举。”
展长生道:“我省得,多谢郎中。”
那郎中退下,又过少倾,鼠须裁判便又入内。
展长生安坐床头,精赤上身,唯独肩头包扎了细棉布,见了那裁判入内,亦是心平气和拱手,“恕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行礼。”
那鼠须裁判笑道:“无妨,想不到我这般处处刁难,也不见你有半点火气,却是为何?”
展长生抬眼朝那裁判看去,良久方才莞尔一笑,“在下最初也不明所以,不知何处得罪了长官,后只因多看长官两眼,便顿悟了。”
那鼠须男子饶有兴致,轻抚三绺黑须,“哦?如何顿悟?莫非看上本官不成?”
展长生道:“左边胡须不曾粘牢。”
那鼠须男子捋须的手势骤然一僵,门外却顿时爆发出一阵宏亮笑声。
一行三人以夏元昭为首,挑开门帘入内。
夏元昭含笑道:“阿夏,你自称易容圣手,无人能敌,今日终于栽了跟头。”
那鼠须男子眉头微皱,已拔出佩剑充作镜子,映照脸上,仔仔细细寻找破绽,“竟、竟有这等事?”
展长生只在心头喟叹半声,再不敢托大,忙起身对夏元昭行礼。
夏元昭扶住这少年两只手臂,柔声道:“你有伤在身,快些起来。”
他身后紧跟两名随从,一人正是曾在校场呵斥的黑面将领,名叫周翀,另一人却是个中年文士,瘦削得如一杆青竹,两眼昏浊,仿佛终年睡不醒一般,正是夏元昭麾下第一军师朱子道。
展长生方才站起身,那易容的鼠须裁判已忿忿挤上前来,两指扯住一缕胡须,怒道:“竟敢诈我?这胡须分明粘得牢固,若不用特制药水浸泡,便是伪装三五日也不会脱落!”此时却已换成了女子的声音。
夏元昭笑道:“阿夏,莫要着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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