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流逝,天玑界崩毁的速度越来越快,本是自然之理。只是,玄华却不顾身死道消的结局,竟以自身合于天玑天道。
是以,他只能长久地在紫霄秘府中闭关枯坐;
是以,他的大半功体用以维系紫霄秘府存续,无法再与其他化神天君相抗;
是以,他不停地搜集传说中能补天之亏缺的材料,明知无望,却仍想要凭一己之力逆天而为。
只是为了留住天玑界么……
一瞬间,苏长宁觉得什么一直禁锢在心海之中的压力,蓦然消去了。
过去种种,已不重要。
或许仍有可追究处,但并不在玄华。
剩下的他身上的禁锢,应也当由她解去。
正思想间,身周灵气一阵波荡,苏长宁分出一道神识探去,正见一只纸鹤摇摇晃晃地穿过了禁制,飞了进来。
以她如今境界,紫霄上下能破开她禁制之人实在不多,不过这一只仅带了些微灵力的纸鹤,却仿佛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飞了进来。
扬手将纸鹤托在指尖,灵力微吐,便听纸鹤口吐人言。
“长宁,恭喜进阶~”内中传来的语声,虽比当年少女时多了几分沉稳,却仍是跳脱,并不像已执掌紫霄一派之人。
正是姜萍。
恍然回到初来此界之时,苏长宁忍不住会心一笑。
纸鹤传音带来的消息,除了姜萍的寒暄之外,还另有一事。
原来紫霄自姜萍接手管理门派后,为培养低阶弟子,每数年便请门内真人乃至真君为弟子们讲一次道场,这道场在低阶弟子中十分受欢迎,今次她倒是把主意打到了老友身上。
苏长宁无可无不可,便与姜萍定下了讲道的时间。
这一日,紫霄山广化台上,人头攒动,熙攘之势要是叫外人瞧见了,直要以为墟日大集被乾坤移转到了紫霄派中。
曹允起了个大早,天未亮就从本峰赶向广化台,可惜修为不够尚不能御剑而行,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地方,前边早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同门。
整个广化台几乎都被紫白二色的服饰填满了,看衣装下摆的纹案,不仅是往日热衷于听道的外门、内门弟子,就连甚少出现听道的真传弟子都早早到了,怪不得今日挤成了这个样子。
曹允额头见汗,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一块立足之处,极目望去也不过是同门乌压压的一片发髻,前面的莲台被人群挡的严严实实,一丝也看不见。
暗道一声奇怪,曹允捅了捅身边一名外门弟子服饰的同门,问道:“不知今日讲道的是哪位真人?”
那弟子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
曹允闻言心中一凛,看来今日讲道的定然是个大人物了,“难道是柳真人?”
弟子嗤了一声,笑道:“柳真人在这位面前可算不得什么。”
“今日讲道的,是苏长宁、苏真君!”
真君!
曹允这才知晓,为何今日广化台如此热闹。
那可是修炼成元婴之身的真君呀,即便实在南华界中,亦是有数。
怪不得连那些平日里自恃身份的真传弟子,也巴巴地早早赶来听道。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位苏真君以真君身份为弟子讲道固然难得,可在场的弟子们,也有小半是为了一见这位传闻中端丽无方的殊色而来的。
弟子间或寒暄或论道,正嘈杂间,只听云板一声脆响,广化台上倏地静了下来。
莲座之上遁光悠然落下,一道曼妙身形渐渐显出。
台下弟子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未料来的却是大家的熟人,紫霄如今的姜掌门。
“诸位。”姜萍面带微笑,环视了一眼台下的弟子们,方道:“今日有幸,请得本门苏真君,为诸位讲道。”
众弟子闻言,同声道:“恭迎苏真君讲道。”
姜萍点头,随之也走下莲座,在前排一处蒲团落座。
此时,只见一道银色遁光,仿佛云朵一般轻巧地落在了台中莲座之上。
片刻后光芒散去,其中身形渐现,同时清润女声响起:“道之途,起于心。”
并不算大的语声落下,却使哪怕原本因对这位苏真君面貌心存好奇而来的弟子,此时识海也仿佛落下了一记重锤,再记不得其他。
自己初踏道途,究竟是所为何事?
数年苦修练气筑基,汲汲营营至今,又是为了什么?
初心已昧,何谈求道!
一时间,广化台之上陷入一片静寂,落针可闻。
无数云气薄雾一般地由人们足下腾起,逐渐染在众人衣襟上、蒲团上、琼枝玉树上。
倏尔又变成细小冰晶,沾衣不去。
一点清凉之意由衣襟渗入,激得人蒙尘的灵台为之一清。
悠远清润的女声字字既清晰又模糊,仿佛有所明悟,下一刻又重归混沌。
接着苏长宁讲的不过是炼气、筑基的简单道法,有些高阶弟子初时还心存不屑,渐渐方觉她说的虽都是众人皆知的“理”,其中的“道”却发人深省,一时间忘了其他。
广化台上渐为云气银光笼罩,空中青鸟云鹤盘旋不去,曹允正听得心驰神往,只觉脚下一动,低头看去时,竟是一只通体洁白的小鼠,直着身子瞬也不瞬地看着莲座,前爪交叠在一起,仿佛作揖。
兽犹如此,曹允暗道一声惭愧,忙收慑心神,又认真听了起来。
日斜月升,日升月落,昼夜交替不知凡几,悠然如泉的女声终于停了下来。
“……诸君若有所悟,则为长宁之幸。”
虽苏真君已是高不可攀的元婴真君之身,对诸弟子之后所提的疑问并无丝毫不耐,而是一一作答。
“苏真君,我……我……”好不容易等到了当面提问的机会,曹允一时间竟面红耳赤地结巴了起来。
可眼前的苏真君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和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曹允闭了闭眼,鼓起勇气,才续道:“弟子在修行之中,曾有一件心魔。”
“弟子步入道途前,家中贫寒,爹爹早逝,娘亲重病。那时门中真人降临村中讲道,见弟子尚有几分修道之质,便要将弟子带回门派。”
“彼时娘亲病重,修真门派入村讲道却是数十年才有一回,故而弟子为了仙缘,离家来到紫霄。”
“却因此,最终未能得见娘亲最后一面。每每定中想起,总难免走火入魔。”
曹允能在众人面前直言心魔,十分不易,况且其情可悯,一时间周遭都安静了下来。
苏长宁突地轻笑。
“心魔,虽称而为魔,却是由我等修道之人自身所出。你觉得,他是你,还是不是你?”
“我……弟子……心魔……”曹允一时语塞,竟是应答不出。
苏长宁柔和的语气转向坚定,续道:“若他不是你,便斩。若他是你……你未入魔道,又从何言魔?”
“心魔是我,我不是魔……”曹允喃喃地重复了几次,苏长宁此言与他向来所知修道之言全然不同,一时间心神震慑,除了不断地重复咀嚼着她话中深意,再无暇顾及其他。
“若他是我……若他不是我……”
与此同时,在渐已崩毁的紫霄秘府中,另有一人同样重复着这句话。
第134章 城()
譬如逝水(二)
苏长宁的话,是说给曹允听的,也确实是说给玄华听的。
若她所想无误,御天应是当年玄华斩出的心魔恶念□□,与他一体两面,既是同一人,又不完全算同一人。
只是,玄华御天双分,如若全因当年她身殒之事而来,那便该是天道乐见之事。
天道既不容她,她便逆天而行。
苏长宁对玄华知之甚深,也知道这寥寥几句或许能启他疑窦,他却不会妄下决断。
所以……
“长宁,你要进紫霄秘府?”骤然听闻好友的要求,姜萍顿时丢了平日里端的道骨仙风的掌门架子,瞪大眼睛问道,“据长老们说,紫霄秘府界域不稳,几近崩毁,十分危险,早些年就停了对弟子们的开放。你……还要进去?”
“无妨。”苏长宁笑笑道,“当年我曾在紫霄秘府中有所感悟,近日心血来潮,似乎另有所感,才想故地重游一番。”
并不是有心相对姜萍隐瞒,不过她与玄华之间数千年事实在难以说清,加上来历离奇,苏长宁索性便按下不表。
“好,我这便去取符箓来给你。”且不论苏长宁是她好友,单她如今元婴真君,太上长老的身份,就是姜萍拒绝不得的。
紫霄秘府本应由领受玄华法诀的真人以上紫霄修士打开,可自从当年苏长宁与君宛烟一事后,界域崩塌速度加快,玄华不得不闭关其中后,就不曾再传下法诀,算是彻底关闭了。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赐下了一枚符箓交给紫霄掌门保管,如有十分必要之时,可以开启紫霄秘府。
将姜萍取来布有阵法的小盒收入纳戒中,苏长宁见她神色不似平常,于是问道:“门中可是有事令你忧心?”
姜萍扁扁嘴,凭空掣出一枚通体金色文字环绕的玉简,递到了她面前。
分出一缕神识在玉简上略探,苏长宁顿时也不由蹙眉:“他们倒是好算计。”
原来玉简中一派冠冕堂皇之言,说的却是诸天界域间,由上玄天无极门做东,将召开一场钧天法会,恭请贵门宗主、真君参加云云。
完了还附上了一块玉环,其中存有划开界域的一段上古阵法,确保即使受邀的宗门中所派出的修士就算没有越界之力,也能够参加法会。
上玄天无极门,正是先前光临紫霄、带走君宛烟的那位普照天君宗门,当时虽说不上有什么龃龉,可后来自在堂压境,门中亦有向无极门发信求援,却未曾得到丝毫回应。
这厢自在堂事了,才又浑若无事发来法会玉简,实在令人齿冷。
“此事你不必担心。”心中念头稍动,苏长宁便搁下玉简,“等我此间事了,便去一趟无极门。”
“哎?长宁你……”姜萍拿玉简给苏长宁看,本只是打算和好友诉苦后婉拒罢了,没想到她竟一口应承了下来。
“无妨。”苏长宁摇头,“况且离开本界,我还有些私事。”
说是私事,不如说是印证。
她既如此说了,姜萍也不好再劝,就索性将玉简连同玉环都交给了苏长宁。
苏长宁进紫霄秘府,拿的是玄华留给门中的符箓,自然光明正大。
玄华身合天玑天道,同样也立即觉察到有人破界而入。
只不过一瞬时刻,他心中便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
拿着符箓进来的,是他紫霄门中弟子,且是修为不低的真君。
身周气机熟悉,原是当年在此地有过擦身之缘的本门弟子,不过短短数年就能修行至此,看来天资颖悟非凡。
玄华神识笼罩在整个紫霄秘府之上,此间一息一动,皆逃不开他的感察。再一个呼吸,他便觉察到了来人身上虽隐藏得极深,却令他绝对无法忽略的一丝气息。
渡生尺的气息,抑或如御天所言,渡生尺主人的气息。
苏长宁缓步行来,仿佛在自家洞府信步一般。
此时她无意在玄华面前隐瞒什么,加上紫霄秘府本来也就是她的天玑界,所以一步步走得自是坦然。
一步步,恍若踏过这三千余年的时光。
脚步最终停在常羲池边。
苏长宁并不说话,只是立在那里。
天玑界如今早已残破不堪,就算玄华身合天道,又倾一派之力修补界域,可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失去了界主的死界,除了空中崩毁漂浮的破碎混沌、禁制,再看不到一线生机。
苦苦拖延,枉费心力而已。
驻足片刻,才有熟悉的语声传来:“……你来了。”
声线一如往前,华贵动听,加上说者复杂的心绪,竟如咏叹。
“嗯。”苏长宁漫应着,眼神仍停留在如今已然干涸崩裂的常羲池上。
身后足音渐近。
苏长宁回转身去,铺展开的神识与他一触即分。
大境界上的距离,终还是难以抹杀,她虽能察知此刻玄华心绪波动,也有他未曾对她设防的原因。
知道了苏长宁身份的缘故,玄华身周视障皆以撤去。
眼前之人衣袍逶迤如云,容色之盛一如往昔,果然再如何落魄,也还是那个风仪天成,仙骨无双的玄华天君。
时光,在他身上似乎并未留下多少痕迹。
“瑶……长宁。”玄华顿了一下,终是选择了后一个称呼,继而又是一声轻叹,“原来是你。”
苏长宁仅是颔首,片刻之后,身前便蓦地凭空出现了一柄悬剑。
剑长三尺,光华泠泠,流转间尽是彻骨寒意,笼罩在剑身外的一层气机,似雾非雾,交织着各种玄奥法则文字,若稍有视线相接,便见其中如有世间百态,夺人心魄。
溯往过去,回归本初。直斩元神,灭却轮回。
正是玄华的本命灵宝夙洄。
化神天君的本命灵宝,本来除却斗法到紧要处时绝少离体,现下却静静悬在苏长宁面前,只要她一伸手,便能将它握住。
苏长宁扬眉,正想说什么,只见对面之人敛去一身功体气机,竟垂眸不再言语。
她不由失笑:“玄华,你这是……想要我杀了你,报那一剑之仇?”
“想叫我用夙洄,也杀你一次?”
语音未落,便见苏长宁舒袖一拂,袖风远远地就将夙洄荡了开去。
夙洄在空中徒然地盘旋了几圈,最终化作一道光芒,重新没入玄华丹田消失不见。
“玄华,你果真从未了解过我。”苏长宁语气平淡,“当年你斩出恶念□□之时,难道亦是做如此想。”
不仅分出御天这位魔尊,还在紫霄留下那么长一条魔脉,以致紫霄日前祸端,玄华行事,当真越来越加荒唐。
玄华在她面前再端不起前几次相见不相识时的开派祖师架子,“此事首尾,是我不曾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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