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神识入定。
一步,物外无我。
并不知这一路究竟走了多久,苏长宁只觉随着体内生息渐隐,极静之中,却有什么在暗处显露而出。
平日里绝察觉不到,极是微小的一点,但又绝对地存在着。
放任自己的神识一点点地沉入寂灭,寂灭之中,那一点异样越加明显。
仿佛是一根若隐若现的线,一端牵在自己体内,另一端却又落在虚空之中,不知通向何方。
五感也罢,神识也罢,哪怕此时自己心中的微一动念,似乎都被这根线圈在其中,丝毫逃不出掌控。
只要再沉寂一些,“它”或许便会露出完整的面目。
“阿弥陀佛,看来苏道友所言正是。”
一声佛号打破静默,苏长宁心中一凛,由死寂境界中脱出,这才发现此时身处之处,竟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倒是自己执着于追寻那一点意外,反是险些入了迷途,若无轮回这声点醒,怕是会始终困于死寂之境无法自拔,至于真的成为活死人。
但是,那条“线”确然存在,究竟又是什么?
悄然掩去眸中疑色,苏长宁目光四下一扫,轻道:“此处是?”
只见火炎也罢、地狱也罢,都早已不在目前,所见唯有一条看起来平平常常,向两边延伸而去的分岔道路。
这条路是如此平常,仿佛在乡间城镇中随处可见,但出现在眼下的殒仙府中,却是大大的奇怪了。
有炽火地狱的前车之鉴,对这条小路诸人皆不敢等闲视之,苏长宁亦小心分出一道神识,投了过去。
果然其中另有玄机,只是,也并不太难解。
“天极四维阵。”
看来佛子轮回与她,想法也是相同。
屠魔“啧”了一声,怪眼一翻,脚步不停地便向右边的岔路深处行去。
天极四维阵本为上古名阵,擅自进入十分险恶,不过千余年前被一名专长阵法的无名真君破解,自此后解法南华界通行的阵书上多有记载,初窥阵法门径的修者即便不知其中玄妙,却也知晓破解之法。
屠魔走的那一步,倒也不是莽撞。
也许殒仙府主人当年设下此阵时,亦未曾料到有如此世易时移的变化吧。
只是,等一行人第三次踏足在分岔路口时,就连乌彤,也知道只怕大事不妙了。
阵是天极四维阵不错,解法也不错,可他们偏偏就陷在阵内,脱身不得。
屠魔挥手间人屠斩在手,看也不看就向前路劈去,一时间恍若从血海深处翻腾而起的气势由刀锋往四处荡开,逼得人连呼吸都仿佛要停止一般,端的是厉害非常。
与这样一斩正面相对,哪怕是此时的苏长宁,也需动用底牌,才可相抗衡。
只是这样磅礴无伦的一斩,竟未曾在这普普通通的泥土路面上,留下丝毫痕迹。
第132章 城()
殒仙之府(四)
果然殒仙府中大有玄机,如何会有轻易之事。
他们到底还是被困在了阵中。
路是真的,屠魔的招式也是真的。
只是看似最无可置疑的“落下”,却是假的。
苏长宁的目光,落在前方并算不上太平整的路面上。
方才屠魔一招出手,看似徒劳无功,不过究竟是元婴魔君的全力一击,又岂能全然无迹可寻。路面一处泥土之上,还是掀起了微尘。
要不是苏长宁进阶元婴,也无法看出这细小的违和。
屠魔出招是向左,而那点微尘却是起在了右面。
并不像是巧合,倒像是……
数千年前,修真界中曾因一处意外现世的矿脉,而颇时兴过一阵道侣间的闺房之乐。
不过是一处颇蕴灵气的墨石矿脉,却被行商们安了个风雅的名字叫黛眉,更说以之描眉,则眉如远山笼烟,美不胜收。
当年诸天万界中女修对黛眉趋之若鹜,一时间竟叫它千金难求,甚于上等法器。彼时苏长宁对这些并不上心,倒是玄华不知从何处带回了一匣,还起了为她画眉的兴致。
只可笑玄华功参造化,仿佛无艺不精,对这女子之事,到底还是有些无可措手处。
挥手幻出水镜,那时的她,不由哑然失笑。
被玄华糟蹋的半边秀眉,映在镜中时,到底是左,还是右?
“……原来如此。”苏长宁目光清明,不曾因为突然忆起的往事而有丝毫波澜,“是我们错了。”
阵是天极四维阵。
解法自然也不错。
只是他们眼前所见,却并非如此。
此间玄妙所在,不在天极四维阵,而在“镜”。
这是一间镜室。
破天极四维阵,走右边的路本是不错,可他们眼前所见却是对照的镜像,所以便又错了。
可没等苏长宁将自己的判断说出,神识笼罩处便觉察到一阵异样,回头看去,只见一阵黑雾猛地从道路尽头涌了过来,就连元婴真君也没有反应的余地,瞬时间就将众人笼入其中。
尽管黑雾来势汹汹,苏长宁身在其中却并感受不到敌意,故而也不曾刻意抗拒。
等黑雾散去时,却又身处在了一处陌生空间之中。
径寸不过丈许,四壁一应皆是青石,没有一点缝隙,浑然不知所在,竟有些像是俗世中的牢狱。
苏长宁侧头去看,只见一边石壁之上斩痕宛然,显然才落下不久。
原来果真如她所料,天极四维不是阵,“镜”才是阵,行路不是解法,“念头”才是解法。
“你这小辈,倒是有趣。”
她才动念至此,便听半空中一道娇声传来,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苏长宁知道自己身在殒仙府中,哪怕一个念头起伏这声音也势必了若指掌,当即收摄念头,定住了心神,并未因那语声而有丝毫动摇。
“呵呵,何必如此紧张,本尊招待你前来,也不过是要请你看一场戏罢了。毕竟八千多年了,尚还……”语声突兀地止住,“本尊也是老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且陪本尊看戏罢。”
话音才落,苏长宁便见四壁灵力流转蓦地扭曲了起来,随着波动重又凝聚成型,却是四面虚空悬镜,映出各异之景。
一面之上,佛子轮回足踏金莲,宝相端严,临空落在某处俗世地界,所见之人纷纷顶礼膜拜,口称佛祖降世;
一面之上,女修笑靥浅浅,在一处布置精致的洞府中,不知与身侧虚空中的什么交谈着,不时又掩口而笑;
一面之上,屠魔人屠斩劈开血海,一招之下竟叫江海倒卷,仿佛气吞天地;
一面之上,却是乌彤依旧运道不佳,跌跌撞撞地行走在一条仿佛无边无际的道路上,可每一次跌倒,她都仍旧努力地爬了起来,继续前行。
“你瞧,这人心之中,各有所愿。”女声似乎知道苏长宁已将四壁画面都收在眼中,只道,“你心中,怎么就空无一物。”
苏长宁目光凝定,心中没有丝毫动摇,道:“大概是老了罢。”
女声突地“嗤”一声笑了出来,“倒是个可爱的女娃娃。”
“只不过……”下一刻,声音又变得冰冷肃然,“本尊的传承,却不能给你。”
苏长宁心中无波无澜,只是再次环顾四壁,道:“不知这四人之中,前辈更为属意谁呢?”
女声不答,反是问道:“若你是我,你会选谁?”
苏长宁转过眼去,一一在四壁上逡巡而过,目光终是停在了一面画壁之上。
“呵呵。”女声见她如此,不置可否,“是她?”
“是她。”
“果然有趣。”随着女声落下,四壁影像刹那间灭去。
熟悉的黑雾涌来,苏长宁并未试图抵抗,任由黑雾拥上,湮灭了自己的身形。
“这里是……啊,苏真君!”显示在苏长宁眼前的图景不过数个瞬息,对身在其中的乌彤等人来说却极为漫长,此时再见,恍若隔世。
此时出现在苏长宁眼前的,只有碧霞宗女修与乌彤二人。
轮回也罢,屠魔也罢,皆不见踪影。
殒仙府,确是唯有金丹以下修者方能进入。
苏长宁不欲去想屠魔与轮回的下场,只知自己今次的确侥幸。
悄然将掌中的金缕玉叶收入袖手乾坤之中,再看向另外二人时,苏长宁又岂会不知,在得了此地府主传承后,那位碧霞宗女修日后道途怕是将与从前大相径庭。
至于乌彤……
在远离殒仙府的僻静处按下遁光,苏长宁朝着犹是一脸茫然的乌彤轻轻一笑。
“先前不曾好好说话,你近前来。”
“是,苏真君。”乌彤听话地走到她身前,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澈。
“莫名被挟至殒仙府中,你怕不怕?”
并未想到苏长宁会有此一问,乌彤愣了愣,接着摇头:“弟子不怕。”
“求道至今,弟子所见多为艰难险阻。”
“不过弟子此身既在,求道之心便不止息。”
苏长宁又问道:“那碧霞宗女修,与你一般通过了试验,府主却将传承给了她,你心中不怨?”
乌彤闻言又是一怔:“怨?道途百端,各有各的缘法,弟子何怨之有。”
苏长宁没有再问什么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然后便笑了。
不同于往常的清浅,笑得格外酣畅开怀。
“苏真君,可是弟子说错了什么?”乌彤虽与她相处时间不久,也知道门中传闻这位年纪轻轻便位列元婴的苏真君向来冷静自持,并不像会是笑成这样的性子。
难道……在殒仙府中被旁的什么修士夺舍了不成?
“乌彤,你很好。”止了笑,苏长宁看向乌彤说道,脸上如清月破云一般的笑意犹在。
被她如此说,乌彤倒有些害羞,想要移开眼去,又觉不敬。
只见苏长宁抬手在虚空之中掐了一道法诀,指尖刹那间凝起一点碧绿。
乌彤定睛看去,发现那绿色并不是苏长宁气机所发,竟是一节小小的玉竹,被她托在了莹白的指尖,看去翠生生的,令人不由心生怜爱。
苏长宁微微垂眸,那一点绿竹在她指尖滴溜溜地旋转着,数刻过去,方才渐渐停了下来。
此时玉竹之上翠色更为浓重,即使以乌彤如今的修为并看不透什么,却也能感受到包裹在其中的灵力非同寻常,不过小小的一件器物,给她带来的威压之感竟比有些金丹修士还要来的重。
将最后一丝灵力注入玉竹之中,苏长宁的目光中,有怀念,却无不舍。
锁骨间残留的暖意褪去,仿佛挚友间又一次的告别。
不过世间事往往如此,分分合合,起承转落,又岂有恒久不变者。
“乌彤。”苏长宁指尖灵力微吐,那一节玉竹便凭空悬了起来,好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推着般,飘到了乌彤身前,“此乃另一界域之传承,名为青玉楼,你可愿接受?”
“苏真君,弟子……”
一时间乌彤眸中写满惊讶,不过才一开口,便又被苏长宁打断。
“你不必担忧。虽受此功法,你仍是紫霄中人,这一点无可更改。”
“多谢苏真君,弟子愿意!”对乌彤而言,道途之上所遇险阻实在太多,是以她更明白机会的难得,一旦出现,便毫不矫情地接受了下来。
“很好。”苏长宁满意地看着玉竹翠色一闪,没入了乌彤胸口,“青玉楼功法皆在此简之中,你可自行对照修炼,若有不解处,可传音于我。”
“弟子明白!”玉竹进入体内的刹那,乌彤便知这绝不是一部简单的功法,竟隐隐更比自己修行的紫霄功法更为深奥复杂!
或许是因为了却了亡友夙愿的缘故,苏长宁此时心神之中,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
仿佛什么始终桎梏着她的枷锁悄然松开了一环一般。
与此同时,重霄之上,远及虚空之中,亦是一道脆响。
一道本来十分虚无的人影,正在渐渐凝聚而成。
第133章 城()
譬如逝水(一)
有了金缕玉叶入药,对素离伤势尤为有效。
不过他此次损伤极大,疗伤不必说,重新巩固修为境界,所需时日不可计算。
故而,苏长宁虽已是元婴真君之身,不过有事弟子服其劳,倾宫峰一应事务,仍由她代领。
她如今已算是派中太上长老,在门派内权限极大,从前没有权限接触的门派内务,如今只要她想知道,便尽数摆在眼前了。
慢慢收回灵力,随手又在玉简上下了数个禁制,苏长宁竟是少有地陷入了沉思。
玄华虽创下紫霄一脉传承,却常年在秘府中闭关,除了先头的几名弟子,甚少过问门派中事。
如今更不必说。
可是,近年来门内贡给宗主的供奉,却越来越奇怪。
并不是什么十分稀见的天材地宝,不过五色石玄龟足水月胶之属,但供奉给玄华的数量却十分庞大,说是倾一派之力也不为过。
这些材料无关修行,炼器炼丹也甚少使用,只是常用于填补不慎打开的空间罅隙罢了。
思及至此,苏长宁心中凛然。想到自己在紫霄秘府之时,便见界中的倾颓之状,再想到自在堂压境时,御天犹在,玄华却始终未出。若说他对紫霄毫不在意,事后也不必专为素离疗伤布下法阵。那他必定有不能出现的理由。
譬如,那时他的功力,不足以与自在堂压阵魔君相抗衡。
唯有避开正面相见,才能使自在堂有所忌惮,最终不曾令魔君出手。
可三千年前,玄华功力便臻化境,兼功法特殊,在化神天君之中亦少有敌手,就算这些年来停滞不前,也绝不会需要在自在堂那位成就化神不久的魔君面前避战。
苏长宁闭了闭眼,曾经在亘古战场上的一场际遇由识海深处浮现,万千思绪,都变成了唇边的一声轻叹。
玄华想的,是补天。
紫霄秘府在成为紫霄秘府之前,是她的天玑界。而她死后,失去界主的天玑界便开始崩毁。
随着时间流逝,天玑界崩毁的速度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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