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了,躲在暗处的虫子此起彼伏的叫嚣着,和不远处人工湖里的蛙鸣彼此呼应。
夏天来了。
陆胜男沉默地走在段墨身后,没有开口询问。
向暖说,陆胜男你最不会聊天,每次和你说完话我都觉得生无可恋。
陆胜男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提着地面上的石子儿。
“陆胜男,你知道陈孝礼吗?”段墨终是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陆胜男在脑中过了一遍,“是不是恒远钢材的老总?”
段墨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才悠悠地道:“你可知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陆胜男也看着他。
江城虽然大,但是如盛世这样的地方,消息流通最是快。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也结交了不少。
当然,传闻也少不了。
“是江城的地头蛇?”
段墨将手插进裤兜里,眼睛望着前面,不无讥讽:“陆经理还算是见多识广。”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她没有精力在这里和段墨打机锋,索性摊开了说:“你有话不妨直说。”
“陈孝礼的女儿,就是陈默。”
公园里有一所凉亭,陆胜男抬脚迈了进去。初夏时节,夜色沉沉,借着四处的灯火,依稀可以看见湖里的锦鲤,沉寂了一整个冬季的睡莲和荷叶也在水面冒出了头。
随着晚风扑面而来的,都是湿漉漉的盛夏的气味。
不知是感冒,还是因为哭过的原因,陆胜男声音嘶哑,不复往日的清亮:“我明白了。”
在她去盛世上班的时候,赵恒之就曾给过她几份名单,上面都是各方势力以及领导的名字。她不解,赵恒之说,只需要记得这些名字就好。
那是一张奉为上宾,不能招惹的名单。她明白赵恒之的意思,盛世需要的经理,要有眼力,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记得那天向来无所顾忌的赵恒之却十分严肃的告诉她,如果招惹了名单上的那些人,他也护不住她,亦或者说,即使可以,也不能保证她可以毫发无伤。
而陈孝礼的名字,高居榜首。
只是在盛世工作的这两年多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江城黑道老大。所以刚刚段墨提起陈孝礼,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段墨嘴角挑了挑,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嘲讽:“你明白什么了?”
凉亭里围栏是水泥仿竹节的,触手生凉。陆胜男双手抓着栏杆,凉意直达心底,将在身体里肆意的热度驱散了些,舒服了不少。
“段墨,我有儿子了。”陆胜男答非所问。
她望着前方,没有看段墨的表情。
在医院的时候,她到底是失态了,陈孝礼那样的人,怎么会好相处?她不禁想。
如果被人看见她抱着她大哭的模样,会不会误会?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指尖稍微用力,特意做得粗糙的水泥栏杆就让掌心有了刺痛感,越想越懊恼。
江景白,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足以影响她所有的清醒和坚定。
从未改变过。
“陈孝礼只有陈默一个女儿,”段墨开了口,“但是陈默身体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心脏做手术。”
原来……
“在医院遇见你的那两次,也是因为陪陈默去做例行检查。”
“陈孝礼唯一的软肋就是陈默,而陈默对江哥,情有独钟。”
不过三句话,陆胜男清楚的知道,自己和江景白,终究是隔了星河。
陆胜男轻声说:“我知道了。”
段墨似要说什么,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陆胜男都假装没看见。
何必为难。
“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陆胜男却并没有想象中的低沉,再怎样,也好过过去六年她对他一无所知来得要好。
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多余的精力悲伤。
?
段墨坚持要送她上楼,陆胜男拗不过,便也随他了。
江南花苑小区绿植覆盖率十分高,草坪几乎是铺满了整个主干道的周边。榕树和高大的乔木遍布,低矮的灌木丛和时令花草点缀其中,和“花苑”这个词倒也契合。
走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虫鸣声不绝,两人却一路无言。
到了楼下,却听见有人叫陆胜男的名字。
夜色下,一身黑色西装的江景烨长身玉立,眼角眉梢却都是讥诮,身后长椅上的玫瑰花束鲜红夺目。
“我还以为你多敬业,原来也是因人而异。”
陆胜男这才想起,现在这个点已经过了上班报道的时候。也顾不得江景烨的讥讽,掏出电话给赵恒之请假。
电话那端,赵恒之却告诉她有人替她请假了,让她在家好好养病。
陆胜男莫名其妙。
段墨眼神幽深:“江大少,这么巧?”
陆胜男看了看段墨,好似脸色比之前的更臭了一些。
“你们认识?”陆胜男不禁疑惑。
段墨:“认识。”
江景烨:“不认识。”
陆胜男:……
段墨冷哼一声:“江大少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你拿东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江景烨脸色阴沉,不咸不淡地回道:“认错人了吧?”
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的紧张。
陆胜男冷眼看着,眼角余光瞟到椅子上那束包装精致的玫瑰花时,脸色有些难看。
“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了。”陆胜男说完转身就走。
“陆胜男!”江景烨出声叫住她。
“江大少有事?”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不请自来是什么客?”
黑夜里段墨忽然笑了,换来江景烨一记白眼。
看着陆胜男消失,段墨收敛了笑,靠近江景烨压低声音说道:“江少爷,你最好别对她动什么心思。”
没有波澜的语调,却慢慢都是警告。
江景烨面色不变,嗤笑:“怎么,难道你要告诉我她是你的人?”
段墨眯了眯眼,眼神变得高深:“无论是不是,你都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江景烨不为所动,拾起放在木椅上的花束,挑了一支半开的玫瑰,细长的手指将花瓣一瓣一瓣的扯了下来,只留下淡黄色的花蕊。
“都说美人泪,英雄冢,我还是很期待他的反应的。”
“是吗?”段墨顺手从花束里抽出几支白色的满天星来,漫不经心的捏在掌心,手指转动,再摊开时,只余破败棉絮般的残花。
“好自为之。”段墨掌心向下,满天星落在地砖上无声无息,段墨一脚踏上去,从江景烨身边越了过去。
“哦,对了,”段墨又返身回来,“听说亏心事做多了,走夜路不安全。要不,我陪江少走一程?”
江景烨眸色微冷,却也向门口走去。
当天晚上,江南花苑的物管就接到了投诉,原因是:门禁查岗不严,有外来车辆及人员混入小区,危及业主安全。
?
这一天无疑是漫长的,吃过晚饭,陆胜男陪着安安在小阳台玩儿积木。
棕色的木质地板上铺了厚厚的羊绒毯,安安尚小,皮肤娇嫩,怕他着凉或是磕碰,向暖为了寻这块合适的羊绒毯,欧洲飞了好几次。
安安爱笑,却安静得让陆胜男心疼。眉眼渐渐长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无论怎样么看,她都觉得安安的眼睛像极了百司念。
尽管她也有六年没见过他了。
因为下午哭得厉害,陆胜男觉得眼睛干涩得难受。发烧尚未痊愈,吃了药后脑袋渐渐发沉,安安却精神很好。李阿姨见她频频瞌睡,连忙接过照顾安安的活,催促她快去睡。
陆胜男亲了亲安安的脸颊,回了卧室。
简单明了的欧式装修风格,黑白灰格调让陆胜男觉得十分温馨。躺进宽大柔软的床里,米黄色的被套盖在身上,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好似苍穹一般遥远。
她睡眠不好,所以当初装修的时候费了血本给卧室装了厚厚的隔音玻璃。可是此刻,明明该安静如尘埃房间,却到处都充斥着陆海升的声音……
有时候,记忆会说谎。
母亲去世那天的很多细节,都在她有意无意之间遗忘了,唯独最惨烈的那一幕幕总在午夜梦回时时刻提醒着她,她到底背负了母亲怎样的希望。
陆海升说,阿音为了你有了勇气活下去,为了你能活下去,她死了。
她的母亲,为她生,为她死……
可是,她几乎都要忘了,母亲长什么样。而无论是这里,还是陆家村,除了那一处孤单的坟茔,再也找不到她存在过的痕迹。
她差点儿都忘了,出事的那天,是她六岁生日。
陆胜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呼吸间都是温热的气息,无数画面汹涌而至,却抓不住。
好像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所以当电话响起的时候,陆胜男吓了一跳。
是宋煜然。
陆胜男听着声音摸到了被扔在床上的手机,闭着眼和宋煜然通电话。
“怎么了?”她哑着声音问。
“没事,就是打个电话来,看你死没死。”
陆胜男闻言,嘴角微勾。
“嗯,真是不好意思,还差点儿。”
电话那端宋煜然似乎也笑了,然后隔了好一阵才和陆胜男说:“早上的事,对不起啊。”
陆胜男握着手机,电话屏幕微微有些发烫,她摇了摇,然后想起他看不见,又轻声回应:“没关系。哎,你和林荷和好了吗?”
“你记忆力可真好,不过是一面,连名字都记得?”
“拜生活所赐,我一向记得清楚。”
在盛世工作,最怕的就是“有眼无珠”。所谓一视同仁都是相对的,至少,有些人对于服务员可不是一视同仁。
眼力很重要,而与之匹配的则是过人的记忆力。
宋煜然嗤笑一声:“你既然记忆力这么好,怎么不记得当年我曾和你告白过?”
89 89空谷话离殇(8)()
我一直以为,是我回来了。可是见到你,我才明白,原来我从未离开。————宋煜然
明明通话时间尚短,可是手机电池的温度似乎骤然间升高,烫得陆胜男贴着屏幕的耳朵发烫。
“诶,你又不是第一次戏弄我,谁知道那天你是不是和谁打赌输了才那么说……”
“我就那样不靠谱?”宋煜然似乎很不服气撄。
“不然你以为呢?我宁愿相信世界上有鬼,都不相信你会喜欢我。”
回忆起高中时他们针尖对麦芒的三年同桌生涯,陆胜男依旧能被气得牙根痒。
“我一腔深请被你一句‘敌对的,注意素质’给憋出了内伤……”
陆胜男脸一红,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偿。
直到宋煜然又说:“你还能开玩笑,想来高烧没事了。”
陆胜男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宋煜然给耍了。
“宋煜然!”她咬着他的名字,“我就知道,你个臭不要脸的……”
宋煜然似乎很愉悦,低低地笑出了声来:“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
陆胜男有些恼:“谁要你喜欢!”
“咦,陆胜男,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蠢!”
陆胜男:……
“对我来说,你顶多就是那抹蚊子血……”
“宋煜然,你先去死一死!”陆胜男将电话屏幕一横,对着话筒大声喊,然后用力地挂了电话。
学生时代的陆胜男朋友少的一只手都可以数过来,性格也冷清,所以她很喜欢看书。
张爱玲几乎是每个文艺女青年都会谈起的传奇。而高中时的陆胜男,对于张爱玲几乎是顶礼膜拜,图书馆里收藏的张爱玲的小说几乎被她翻了个遍。
宋煜然对此嗤之以鼻。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陆胜男捏着被角,盯着天花板仔细回想。
那天下午某节自习课上,她正在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宋煜然瞄了两眼,然后对陆胜男说:“别看啦,就你这又黑又丑的模样,顶多就是蚊帐上的那抹蚊子血……”
蚊子血……
陆胜男在心里将宋煜然骂了个半死,谁知道宋煜然又凑过来问她:“哎,你心里有没有白月光?”
陆胜男翻了个身,眼前晃过江景白孤寂冷清的背影,沉寂的心脏仿佛受到了某种诅咒,不由自主的疼。
段墨的话言犹在耳,她其实都明白。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感情,从来不是明白就可以割舍的。
陆胜男叹口气,江景白有毒,她不仅不能看,连想都不要想。
而明天,是他的生日,二十七岁了呢……
陆胜男迷迷糊糊的想着,很快就睡了过去。
?
起床的时候天气已经晴好,她的烧也退了。虽然还是四肢无力,却也没有大碍了。
陆胜男坐在床上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要如何光明正大约江景白吃饭,索性作罢。
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今天没空。
可是他没空,她依旧想要熬一锅鸡汤,晚上再煮一碗长寿面。
煲汤的时候李阿姨笑着说:“就没见过小陆你这样爱喝鸡汤的,坐月子的时候都没喝腻,也真是难得。”
陆胜男握着汤勺的手微微颤了颤,然后故作腼腆地和李阿姨说:“嗯,鸡汤好喝,养人。”
“可是小陆你经常喝也没见你长肉啊,瞧你瘦得……”李阿姨说着话,又想到了什么一般,语重心长的和陆胜男说,“你还年轻,别想太多,日子还长着呢。身体最重要……”
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陆胜男想了好久才明白李阿姨说的什么意思。
安安生出后最初的保姆是个年轻的女人,应聘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可是照顾安安不到两个月安安就生病了好几次,陆胜男和向暖心疼坏了,亲自照料了一段时间后,又托人高薪找到了李阿姨。
李阿姨为人勤恳,照顾安安也细心周到,耐心之好连向暖都自愧弗如。唯一让陆胜男头疼的是李阿姨对她的婚烟大事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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