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会去c市啊。”陆胜男巧笑,“那样我们没事可以聚一聚。”
那样,离江景白,也不会太远。
江景白不置可否,转头说起别的来:“宋煜然出国了,你知道吗?”
陆胜男望进他黑色的眼睛里,手边的玻璃杯在她转身时不小心打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什么时候的事?”她有些惊讶,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情绪,有点儿闷闷的,钝钝的,“既然要出国,干嘛要参加高考?直接去国际部不就好了。”
“昨天。”江景白俯下身和她一起捡碎片,“昨天他来和我辞别,说是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江景白的声音又轻又空灵,明明很好听,她却觉得有些刺耳。
“哦。”陆胜男有些失望,“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好歹做了三年同桌呢……”
江景白望着她笑了笑,下一句却让她失落的心情瞬间回转来。
“他临走时和我说,让我以后多多照顾你。”
陆胜男呆愣了几秒,红了脸:“他又不是我什么人……”
却有一串串的泡泡,带着宋煜然不告而别的失落和江景白的熟稔这些情绪,在心里冒出来,嘟嘟地沸腾。
江景白将碎片接过去,轻声笑:“他只是不放心你。”
陆胜男想起高考结束那晚,宋煜然红着脸说“我喜欢你”的模样,不知道说什么好。
“嘿嘿,”陆胜男干笑两声,“说得好像他是我家长一样……”
江景白抬头,直直地看着她。
陆胜男有些心虚,盯着他漂亮的锁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记得某人曾经当着王老师的面说我是她哥哥……”江景白嘴角勾了勾,笑意莫名。
陆胜男想起那晚,她因拒绝王老师的好意帮助而说自己哥哥给了自己一张饭卡的事来,更加心虚。
“咳咳,我去看看张越哥的饭菜做得怎么样了……”
从张越家里出来,陆胜男阴郁了大半个月的心情忽然就明媚了。江景白是张越的表弟啊……
也许,想要再见,并不是那么困难。
高中最后一个暑假,在漫长的打工和炎热的温度里度过。拿到c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陆胜男捏着绯红的硬纸,坐在陆海升对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我去看他?”
陆海升说,她是陆家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理应亲自去监狱通知她的父亲。
十七年来,关于亲生父亲陆海涛的记忆,全都充满了痛苦,还有绝望。
“如果你妈妈在,她肯定会希望你这样做的。”陆海升因常年劳作而晒得黝黑的脸,在说到她母亲时,泛着柔和的光亮。
陆胜男抿着唇不说话。
“胜男,不管怎样,他终究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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拗不过陆海升的陆胜男,隔着玻璃窗在探监室看到陆海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期待。
她拿出那张绯红的通知书,展开摊在玻璃上给他看。
陆海涛在监狱里待了十一年,六岁以后,她从没想过会再见他。此刻他的头发竟然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双眼凹陷而无神,皮肤的褶皱让不到四十岁的他看起来像个迟暮的老人。
“呵呵,也幸好在监狱里认识了些字,不然还看不懂。”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嘶哑破碎,像是破败的风箱。
从额头右上角经过鼻梁和左脸直到左下巴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陆胜男看,笑得狰狞:“贱。人就是贱。人,给老子戴绿帽子还生不出儿子!”
“你个小贱。人还敢来老子面前炫耀?给老子滚!”
陆海涛忽然站了起来,话筒被他摔在边上,面目可怖而狰狞,长满茧子的手用力地拍着玻璃,冲着她叫嚣着什么。
两个狱警很快将他制服拖走,陆海涛带着手铐,不停地冲着她的方向踢腿……
陆胜男放下听筒,在周围人同情而怜悯的目光中走出了探监室。
小杂。种,给我滚,给我滚……
即使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她依然可以听见他愤怒的叫喊,还有眼里彻底的厌恶。
从头至尾,她连一句问候都来不及。
小心翼翼地将通知书放回包里,在夜晚到来前,转了四次车,终于回到江城张越家里,她很想找个人说话。
“胜男,我也收到了哦,通知书。”
隔着电话陆胜男都可以想象到她兴高采烈的模样,嘴角勾了勾,“嗯,我也收到了。c大哦,以后你可以打着来看我的幌子来找司念学长了。”
向暖到底还是去了c市民大的工商管理。
那端有半秒的沉寂,而后又尖叫起来。
“胜男,我爱死你了……”
放下电话,张越端着水杯走了过来。
“今天,看到他,结果怎么样?”连张越的问话都带了丝小心翼翼。
陆胜男握紧水杯,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悲伤,只是替自己的母亲不值。
“他还是那样,一直觉得我是陆海升的女儿,前后不到两分钟,一直在骂我。”
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事。
张越跟着她沉默了很久,叹息一声,也只是说:“别难过了。”
陆胜男摇头:“嗯,我不难过。早在六岁那年他把我扔进水井里,又亲手杀了我妈妈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因为他难过了。”
她很久很久都没有再想起过那年的夏天,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自己变成孤儿,也成了杀人犯的女儿的那一晚。
喝醉了的陆海涛一如既往的揪着她的头发冲着她柔弱的母亲叫嚣,向来唯唯诺诺的母亲在他提到自己是陆海升的孽种时,忽然就反抗了。
陆海涛拽着年仅六岁的她到了院子里那口井边,喝醉了的脸在闪电下看着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他狰狞着笑了几下,一把将她推进冰凉的水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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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井水冰凉,陆胜男在水里挣扎,溺水的感觉很快让她觉得恐惧,四面八方的水声和轰隆隆的雷声交错,成了她永生的梦魇。
“我只是替我妈妈觉得不值。”陆胜男勾了勾唇,笑得清冷。
张越没有再说,只是嘱咐她早点儿休息。
开学的时候,陆海升拿出一个红色的存折交给她。
“里面是你的学费,还有这个学期的生活费。在外面不比在家,陆叔叔没什么本事,也就这么多。别委屈了自己。”
陆胜男没有接:“我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夏天打工的钱够我的生活费了,你别担心。”
陆海升还要再说什么,陆胜男看着他:“陆叔叔,你身体不好。这些钱你自己留着。我也不小了,自己会好好的。你就当是为了我……”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大抵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陆海升红着眼,催促她快走。
向暖的爸妈开车送向暖去c市,向暖十分理所当然的拉着陆胜男一起。和向暖的大包小包不同,她的行李十分简单,就几身换洗衣物。
一路上向暖十分兴奋,对未来的大学生活充满向往。陆胜男和向暖坐在后座,掐着她的胳膊笑,小声说:“是对司念学长十分向往吧。”
向暖歪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比星光还亮。
“我和司念学长打过电话了,下午他会来民大接你去c大。”
“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你们暗度陈仓的事实……”
“你怎么可以乱用成语……”
……
没想到,陆胜男会在白司念学长身边看到江景白。彼时他正靠着高大的白桦树,在树荫下插着耳机听歌。
八月底,上午十一点的阳光还带着灼人的热度,陆胜男看着拔了耳机款步走来的江景白,原本平淡的心情忽然就有了别样的欣喜。
他果然去了a大,陆胜男冲着江景白挥了挥手,笑意怎么掩都掩不住。
白司念一米八八的身高,经过大学生活一年的锻炼,越发显得挺拔。
向暖看着白司念,不顾她爸妈在场,笑着奔了过去。
“白司念!你要说话算数!”向暖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洒在民大的校门前。
江景白看着白司念,眯着眼对陆胜男说:“司念学长等向暖可是等了好久……”
“真好。”陆胜男笑,“省得她以后天天在我耳朵跟前念个不停。”
大学的第一天,陆胜男在江景白的陪同下完成了新生入学的报到和注册。
原本同校的白司念,已被向暖抓走陪她爸妈吃饭了。于是,开学早半个月,自诩有过报到注册经验的江景白便理所当然的成了陪同人员。
系里来接待陆胜男的学长们都打趣她,男朋友真帅。
而学姐们都有志一同的问:“那是你哥吗?哪个学校的?有没有女朋友啊?”
由此可见,陆胜男和耀眼的江景白站在一起,完全成不了风景。可是,陆胜男依旧十分开心。
因为江景白所在的警校a大,虽然离c大很远,却依旧在一个城市,不过是三个小时的车程。
她在城北,他在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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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大是典型的理工科大学,且录取分数线十分高,所以男女比例高达15:1,踩着经济系录取分数线进校的陆胜男甚至来不及慢慢领略校园风光,就很快被兼职和学业淹没。助学贷款在开学几个月后终于顺利下发,陆胜男通过辅导员的帮助在kfc获得了一份兼职,足够她一学期的生活费了。
虽然很累,可是陆胜男很满足。
而在城南的江景白,可以见到的次数却寥寥无几。警校的课程和他们的不太一样,专业课和训练排得满满当当,当陆胜男第三次趁着周末没有课也没有兼职到达江景白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底,而这次终于见到了江景白。
江景白喘着气,穿着警服从铁门内跑了出来,头上的汗水晶莹透亮:“你怎么来啦?”
正在纠结说什么的陆胜男闻言更加局促,只好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笑着说:“我来慰问一下江警官。”
那是一袋水果。
c市气候和江城差别不算大,但是冬天比江城早,也比江城冷。陆胜男在a大门口等了江景白一会儿,手已经冻得发红。
“你等我一下。”江景白接过水果,又急匆匆的跑回宿舍。
再出来的时候,江景白身后已经跟了一串“粽子”,貌似不经心的从陆胜男身边路过,隐隐带着笑。
江景白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的,脸有些红:“别理他们。警校女生少,都闹着要出来看看。”
然后递给她一双黑色的皮手套。
陆胜男心里微暖,也不矫情,笑着接过就戴在手上:“真暖和。”
江景白笑:“暖和就好。”
两个人大概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又不到饭点,于是就去了a大最近的一座公园。
虽然是初冬,但是公园里依然葱郁。正值下午,但因为有些冷,公园算不上热闹。
“你们很忙吗?”陆胜男有些好奇,头两次来站岗的哨兵都不让通报。
“也不是,就是训练有些紧。”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时间过得很快,陆胜男看看天色,就提出要回去了。
“吃过饭再走吧?”
“不吃了,这个时候容易堵车,还得转车,我怕晚了进不去宿舍。”
c市交通不太好,整个城市都在大动工,所以经常堵车。
“那,我送你去公交车站吧。”
“不用了……”
“别和我客气。”江景白笑,“不是把我当哥哥吗?”
陆胜男的心就像被压了块石头一样,堵了起来。
直到到了公交车站,陆胜男都不发一言。而江景白大概也觉得和她没什么话说,一直都很沉默。
陆胜男不禁觉得自己不该来看他,让两人徒增尴尬。
快六点的公交车上总是人满为患,陆胜男跟在人群后上车的时候,听见江景白说:“那个,下次别来我学校看我啦……”
然后她就被汹涌的人群挤上了车,车门关了,陆胜男再回头去看的时候,江景白正在人群里冲她挥手。
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和拥挤的人群,陆胜男眼前泛起了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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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陆胜男果真没有去看江景白。
暑假的时候听张越说过,江家是怎样的繁花似锦。作为江家的小公子,江景白有着怎样的锦绣前程。
其实陆胜男都明白,张越大概看破了她的心事,每每提及江景白的时候都会不经意的提及江景白的妈妈,挑剔,眼光高,爱子心切……
话里话外不过是即使江景白喜欢她,他妈妈也不可能接受她。
陆胜男骑着自行车在各个教学楼里穿梭,在众多眼花缭乱的社团里最后选择了校报。
而向暖在圣诞节那天终于打电话来说,她和白司念正式交往了。
陆胜男握着听筒,由衷地和她说恭喜。
向暖喜欢白司念,好歹心想事成。
陆胜男放下电话看着窗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她忍不住拨通了江景白宿舍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江景白的室友:“请问你找谁?”
陆胜男有一瞬间的慌乱:“我找江景白。”
“哦,你等下哦!”
握着听筒,陆胜男不由得紧张,盘算着应该和他说点儿什么,才不算尴尬。
可是在听到话筒里传来江景白的声音的时候,陆胜男想了千万遍的话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愣愣地握着听筒发呆。
“你好?”江景白又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
陆胜男做好心理建设,正要回答,又听见他好听的声音:“萧然然?”
只是慌乱了两秒,陆胜男果断地扣上了电话。
萧然然……她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
原来。
陆胜男捂着胸口,不明白这样被撕扯的感觉来自哪里。她不是早就放弃了吗?不是早就明白吗?
那为什么还会这样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