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策饶有兴致的说道:“说说原因。”
黄近静心平意的说道:“若是以学问论高下,顾缘师妹年纪尚幼,比起来其余学宫里的师兄师姐们,光论学问不足也是正常。可要是以境界修为相比,顾缘师妹踏入修行大路的时间更是不长,也没有优势,这两者对于顾缘师妹都说不上公允,难不成最后要以抓阄来定?”
周宣策替他补充下文,“圣人洞府争的是修行机缘,天资极佳者所得自然更高,因此选顾缘那个小丫头自然并无问题。”
黄近破天荒笑道:“顾缘师妹一向讨人喜欢,应当不会有人心中不满。”
周宣策神色自若,平静问道:“黄近,老朽再问你一个问题,问完之后,便决定你是否能上第二层楼读书。”
黄近神情微凛,藏书阁一共三楼,一楼放一些儒教典籍,三楼放学宫法器,而二楼则是放得有无数先贤感悟,圣人文章,一般读书人根本没有资格能进二层楼。
黄近之前号称读了不少书。也只不过停留在一层楼而已,现如今有机会进入二层楼,自然便值得重视。
黄近认真的看着周宣策,后者缓缓开口,“黄近,你上山来,究竟是想成为个什么人,是想成为学问不低的夫子,还是想成为境界不低的修士?”
黄近摸了摸伞把,笑道:“其实学生最想成为主政一方的官员,两位圣人对于读书人的期望,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说更合黄近的意,或许是黄近胸无大志的缘故。”
周宣策冷哼一声,“好一个胸无大志的黄近,那你滚去二层楼好好提升下你的志向。”
黄近哈哈大笑,对着周宣策郑重其事行过一礼。
周宣策神情恍惚,他总想着在这位读书人身上看到某个读书人的影子。
可总是看不到啊。
学问潭那边,天色渐暗之后,掌教起身,这个一身素色衣衫的读书人身材瘦弱,若不是学宫里都知道这个读书人便是掌教,一个境界修为和学问都深不可测的读书人。
那或许还没人会把他当作一位登楼境修士,天底下有数顶尖修士,就算是不敌观主,也差不到哪里去。
收好鱼竿竹篓,掌教起身缓行,在一处简陋茅屋前驻足。
茅屋里传来声音,“苏夜,你看懂了?”
声音里尽是疑惑。
茅屋里的人直呼这位掌教大名,可偏偏这位掌教看起来并未异样。
那位掌教平静回答,“这个问题太难,我看不透。”
茅屋里的那人很快便讥笑道:“世上还有你苏夜都看不懂的问题,你不是号称天底下学问最高的读书人?”
掌教看向茅屋,“先生学问自然更胜苏夜,只不过先生也一样看不懂,那又该如何?”
茅屋里那人似乎有些恼怒,便一点不顾情面的破口大骂,“苏夜你这个混账,老夫若是想得出,何苦在这里几十年,同一个问题,你也想不出,再过几十年,一样落得和老夫一样的下场,到时候,看你是否比老夫心态好?”
掌教笑道:“身处静室,这类问题反倒是更易想透彻才是,可先生依旧如此没有眉目,容我说上一句,先生这些年的学问的确是做到狗身上去了。”
茅屋那那人仿佛被气的不轻,他咬牙切齿的吼道:“苏夜,老夫当年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学生!”
掌教摇摇头,“不知道,若不是先生执意要收我入门下,或许学生跟着李夫子,学问会比现在高。”
掌教说完这句话之后,茅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人不再开口。
似乎李夫子这三个字便戳到了那人的软肋。
掌教换了个问题,“先生,当年李夫子的学问到底比你高多少?”
话音未落,然后茅屋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
显然那人被气的不轻。
掌教没有准备就这样放过他的打算,他忍住笑意说道:“李夫子当年,人人说他文章天下第一,学问世间无双,可提及先生,总是用差李夫子半筹来说,先生不觉得羞愧?”
那人冷哼:“老夫学问,岂是旁人能够妄自评判的。”
掌教“理所当然”的说道:“怪不得当年某人要修行,就是为了学问不及别人的时候,用拳头讲道理?”
茅屋里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有人恼羞成怒,砸了不少东西。
掌教再也憋不住,开始哈哈大笑。
那人的声音便再度传出,“苏夜,既然想不透那个问题,你去问问梁亦。”
掌教忽然便没了声音,他一个学宫掌教,去问一个道观的观主,哪有什么可讲的,鸡同鸭讲最后讲不拢就是鸡飞狗跳?
那人貌似“语重心长”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儒道两教其实没太大的差别。至少两边要是都打定主意要耍嘴皮子的时候,确实差距不大。他梁溪每十年一届的道会里至关重要的一环便有讲道理一说,我们延陵这边一样能有。”
掌教无奈道:“我想透那个问题之前,不想搞这些东西。”
那人反问道:“若是一辈子都想不透,你这混账便一辈子不为了学宫打算?”
掌教摆手,“一辈子都想不透,那便想一辈子。”
“滚!”
掌教大笑而走。
——
黄近登上二层楼,上楼之后,周宣策在藏书阁楼外见到了穿了一身素色衣衫的小姑娘顾缘。
周宣策皱着眉头,小姑娘小声喊了一句师叔,其实她觉得她该喊周宣策师叔祖的。
周宣策看了看远处的言余,平静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言余苦笑,转身便走。
这学宫里,这位师叔的话,其实有些时候比掌教的话来的更重要,也更不易反对。
见到言余离开之后,周宣策才皱眉说道:“一个小姑娘穿这么素做什么,又不是几十岁的老头子。”
顾缘抱着一本书,小声说道:“先生说这趟出门代表的是学宫,不要穿的太鲜艳。”
周宣策板着脸说道:“那学宫是让谁带你出门?”
顾缘抬起头,指了指周宣策。
周宣策一怔,随即笑道:“既然是老夫为你保驾护航,那你怕什么,怎么喜欢怎么来!”
顾缘抬起头,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师叔,你说真的?”
周宣策平静点头,“只要不是那位沉斜山观主出面,谁都拦不住老夫。”
顾缘这一次终于点点头,小声道:“那我马上回去换一身,师叔要等我啊!”
周宣策正准备说话,便已经看到那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出去好远。
周宣策一怔,随即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小姑娘,果然很讨喜。
末了,周宣策转头看了看藏书阁,小声道:“黄近,你要做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挺好,可为何志向不大一些,去做那种继往开来的读书人?真要老夫把话挑明你才认?”
藏书阁前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周宣策重新坐下,闭目养神。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般读书人(下)()
学宫那边,读书种子顾缘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换衣衫,周宣策在藏书阁前闭目养神,只不过很快,第二个人便来到了藏书阁前。
掌教苏夜。
那个瘦弱的读书人站在远处便遥遥的喊了一句师叔。
周宣策依旧闭着眼睛,只是悠然开口说道:“掌教所托,老夫自然竭力而为,顾缘这小丫头,既然是学宫未来,老夫没理由不上心。”
掌教对着周宣策行礼,“师叔心中有数即可。”
周宣策忽然便睁开眼,打趣道:“掌教和自家先生又吵了一架?”
掌教毫不避讳,轻轻点头笑道:“先生在困室里待得太久了,自然脾气有些差,吵一架不算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对于那个问题,我们这对先生学生吵过一架之后居然都还没想透,就真的觉得学问都做到狗身上去了。”
周宣策扯着嘴角说道:”依着掌教的脾气,自然是不可能依着自家先生的,可依着掌教先生的那脾气,肯定也不会轻易示弱,你们两人一遇上,不是掌教把你那老头子气的半死,就是那老头子将掌教你气的不行,掌教当真没看过你们两人前世是不是冤家?”
掌教笑意醇厚,不说话。
周宣策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们两人的事情,老夫懒得多说,老夫只是多问一句,这次带着顾缘小丫头出门,一切行事是否学宫兜底?”
掌教一本正经的反驳道:“师叔修为已经比藏书阁三层楼都高了,这般行事,打残几个倒是没什么,要是一不注意便将什么佛土的禅子打杀了,到时候咱们这座学宫可不敢兜底,只不过师叔要是不去杀什么禅子道种,其余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学宫都能按的下。”
周宣策皱着眉头说道:“掌教莫不是忘了,老夫也是读书人,打打杀杀的事情老夫如何行得?何况老夫本就是温良性子。”
掌教一张脸忽然变得很奇怪,有笑意有无奈,但最后还是无奈摇头,说起读书人这件事,要是这位师叔都能说得上是个温良性子,那天底下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能跑到他苏夜面前来说,我的性子真是温良得不行了。
这不过这些话,掌教没有说出口,对于这位辈分奇高的师叔,仍旧心底还有敬重,这可不比对自家先生那般。
况且依着师叔的阅历,掌教不相信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若真的做了,那一定也是有人触动了师叔的逆鳞,到那个时候,学宫绝不可能将师叔独自推出就是了。
这趟出行,本就是要争机缘,让一般的读书人去还真有些不好说。
周宣策毫无疑问便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
掌教平淡的转换话题问道:“师叔那个不记名学生今日入二层楼了,师叔是想着他成为哪一种读书人?”
周宣策眼里神情复杂,最后以一句看他自己作为回答。
掌教仿佛有些感触,平静说道:“周夫子当年所说的道理,现在看来都还很有道理,只不过黄近若不在境界上钻研几分,我也好,还是说师叔也好,都不能让他留在学宫里太久,毕竟咱们这座学宫,现如今也不是单单就教人道理了,山上修士一说,咱们儒教占其中一份啊。”
周宣策难得正色说道:“不管他做何等读书人,都是他自己所选的路,老夫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予他帮助,至于以后的路,自己选,谁拦得下?当年的李昌谷执意要下山去练剑,老夫不一样没拦得下?”
提起李昌谷,掌教似乎有些缅怀,叹了口气之后,掌教才轻声道:“我自知资质不行,就算是学问再高,一样成不了咱们这儒教圣人,可李昌谷的天资,才真是有资格去迈那一步的,就算是现如今的顾缘丫头,我其实一样不觉得她比李昌谷更好,只不过他转而练剑,虽然有些让人费解,但学宫让将他囚于洛阳摘星楼,也有些过分了,好聚好散都没能做到,实在是很遗憾。”
周宣策不说话,学宫里派系林立,每一派后面站着的圣人不一样,那就算是掌教苏夜在面临这些人的时候也一样不能做些什么,当年能保住那个读书人的性命便已经是天大的难事,现如今再说解救,其实很不切实际。
掌教忽然转头看了看远处,已经换了一身衣衫的小姑娘顾缘已经朝这边走来,掌教挥挥手,原本有些担忧掌教在和那位师叔聊大事的小姑娘很快便抛下顾忌来到这边,身材瘦弱的掌教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也没多说闲话,只是嘱咐顾缘出门之后要听这位师叔的话,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学宫读书人的身份,遇上其余两教的弟子,万万不可丢了脸面,只不过这些话,小姑娘听不太懂,倒是周宣策听的明明白白。
这掌教有些话不好说明,但其实心里头也是有打算的。
一番寒暄之后,掌教从怀里摸出一张洁白宣纸,说是见到了沿途美好的风景便可画下带回来,顾缘点头之后,感觉有些头疼。
她不愿意见这位掌教师叔的原因大抵就是觉得这位掌教师叔话太多,实在是很招人烦哎。
掌教见好便收,最后朝着小姑娘点点头,然后便向她挥手作别。
顾缘冷不丁开口问道:“掌教师叔,这些天师兄们都说掌教师叔在后山的那处学问潭里钓鱼,可为什么不见师叔把鱼放在竹篓里?”
掌教笑意醇厚,很像一个邻家中年大叔。
他轻声道:“因为那样鱼会死的。”
顾缘嗯了一声,不明所以。
掌教转身离开。
周宣策站起身,独自去藏书阁三层楼挑选了许多法器,这趟出门可不是什么和谁讲道理就行的,那是要打架的。
既然要打架,不准备点家伙这哪里能行?
出藏书阁的时候,周宣策看着站在原地的小姑娘顾缘,忽然笑了笑,轻声喊了一声小丫头。
后者错愕转头,引得周宣策哈哈大笑。
掌教离开了藏书阁之后,没有在别的地方逗留,只是一个人去见了言余,那个运气好到带着顾缘这个读书种子回到学宫的读书人。
言余自然有些受宠若惊,学宫里谁都知道这位掌教向来不和太多人打交道,他亲自来见言余,言余若是无动于衷,便真的有些不正常了。
只不过掌教这位学问大到无边无际的读书人并未和言余说太多晦涩的东西,只是简单聊过几句,这之中一句都没有提到读书种子顾缘,这让言余实际上有些摸不清楚头脑。
等到掌教告别之时,言余好像才琢磨出些味道。
只不过掌教已经离去,他自然也就难得再开口。
最后掌教一个人下山,走到山脚之后再转头走回山上,一来一去便用了一日光景,站在学宫之前的那处石阶上,掌教忽然笑道:“真的如此?”
天地之间无人回答他,只有一阵清风吹过,让人觉得份外舒服。
掌教因此便下山。
去向不明。
但有人看着掌教下山之后,学问潭里的一众青鲤在潭中欢悦游走,时不时还跃出水面,这让还有好几个在潭边讨教学问的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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