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谨看着这个一身剑气已经能外泄的少年,神情古怪。
更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不安。
当年山河之中,剑士一脉最好杀妖。
那场山河大战,虽说是三教和剑士一脉共同出手抵挡妖土,可战死的那些妖修大多还是死在这些剑气十足的剑士手里的。
山河里的妖修遇见剑士,不知为何,好似天生一般,气势便要矮了半头。
这位曾在那座学宫读过书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不去看这个白袍少年,只是盯着这场雨,感慨道:“再如何,也比不得你,去年还是前年,你还是个第一境的小剑士吧?去了一趟剑山,就已经走上那条大道了,就连我,现在要是真和你动起手来,恐怕也讨不了好。”
少年自顾自说道:“有你在,其实大周不好亡。”
苏谨摆摆手,“比起那人,我真的很不值一提。”
白袍少年一怔。
苏谨随即笑问道:“既然你来了,谢应应该也回来了,在淮阳城杀陈国皇帝,人人都说他厉害,可我这个过来人却知道,没那么容易,陈国淮阳城也有修士吧?”
白袍少年点点头,“两个,有一位深不可测,可不太想管这些事情,他是陈国的相国,现在已经离开陈国了,第二个是那位齐王,竟然是只差半步就能踏入太清境的修士。”
白袍少年说完这句话之后,苏谨有些意外的看着他,然后才感慨道:“都说剑士杀力无双,以往我其实不太相信,现在看来,不是假话,你这第三境便能将青丝境巅峰的修士都斩杀了,想来那位朝剑仙,真是山河第一人。”
白袍少年一笑置之。
苏谨转头看了看御书房里的灯火,轻声道:“既然谢应未死,少梁城的这个局自然而然便解了,可李扶摇,你来皇宫里做什么?”
白袍少年,自然便是换上师叔谢陆送给他的另外一套衣衫的李扶摇。
他看向御书房,平静道:“我想知道陛下在这个局里做了什么。”
苏谨叹气,问道:“很重要?”
李扶摇点头,“自然很重要,就算是从陛下的角度来看,陛下没错,可对我来说,不一定,毕竟谢应是我的朋友。”
苏谨双手拢袖,最后问了一句,“若是谈不拢,会不会出手杀了陛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谨眼里有杀机。
李扶摇沉默许久,然后才给出答案,“不会,大多是对他失望而已。”
苏谨点点头,不再说话,失望总比绝望好。
在让开之前,李扶摇问了苏谨一句话,“谢应若是失望了,也是件大事。”
苏谨苦笑,没有搭话,只是将身子让开,让李扶摇推门而入。
随着他走进御书房,跟着带来的一股寒风差点吹灭了那盏油灯。
皇帝陛下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个静静站在他面前的白袍少年。
这少年两年未见,身上有些变化,但不大,恐怕最为直观的是他的个子,比起来之前,实在是要高出不少了。
他还记得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个少年一边吃着银耳羹一边说着若是练剑有成,替大周守着那份家业又如何?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你回来了?”
李扶摇没有去打量这间御书房,只是说道:“我算不上练剑有成,本来也不打算回来的,只不过我有个朋友有些家事没有处理好,我就陪着他回来看看,可到了这里,忽然发现这个地方不像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地方了,好像说的不太准确,应该是我抬眼望去,以前看到的是美好的一面,现如今陛下摆在我面前的尽数是肮脏的一面,这些东西我见过,可是我不想再见,所以我就有些伤心。”
皇帝陛下叹了口气,“这个世上所有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给你看的东西,也不可能永远都是你想看到的一面,有些不顺心的地方,很正常,但是你要是到了朕这个年纪,或者是说坐到了朕这个位子,或许就能理解了。”
李扶摇皱着眉头,看向这位大周皇帝,“可是我还是个少年,能想通并能接受的那个我,现在还没站在你面前,所以对现如今的局面,我还是有些伤心。而且你陛下面对的应该是现在的我,而不是想着让我去想我几十年之后再遇到这种局面会如何去面对。”
李扶摇话说得很清楚,他就是要告诉这位大周皇帝,他就是不满意他对谢家的态度,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满意。
皇帝陛下沉默了很久,到底也没有说什么抱歉之类的话。
李扶摇等了很久,实在是有些失望。
最后他准备转身离开。
皇帝陛下站起身来,问道:“谢应回来了?”
李扶摇没有转过身去,只是低声说道:“他还是那个谢应,谢家也一样不会对陛下失望,毕竟他们都活了那么些年,有好多事情都能看得开,不像我这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家伙,所以大周还在,谢家还在,谢应也还在,这一夜过去之后,大周会更好。君臣和睦,且渡过了难关,多好。”
皇帝陛下忽然郑重说道:“多谢你为大周做的一切。”
他不是蠢人,自然很容易想到在陈国淮阳城里发生的事情到底该是如何。
“我以前做的事情,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和另外的某个地方其实不一样,以后我不会再做事情,原因你也知道,就是这个地方和很多地方都一样。”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扶摇走出御书房。
雨已经停了。
他没有留下那把油纸伞,只是打了一盏灯笼。
是老祖宗许寂当时让他下山的时候送给他的,后来也是因为这盏灯笼,老祖宗千里出剑,救下他的命。
现在打着灯笼的少年却忽然觉得看不见了前面的路。
老祖宗八成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了。
大周也变了。
这个局破不破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将军和剑士()
在今夜这场小雨停下之后,宰执府里的那场两位大宗师之战也落下了帷幕,用刀的谢石安和断臂的谢无奕这两人,其实难分伯仲。
甚至谢石安还要逊色一些。
倘若最后那柄栖客没有出现在小院中,这场大战的最后的结果或许就真的改写了。
栖客回来了,那位谢家宝树自然也就回来了。
屋里的老祭酒和宰执大人虽说是在喝酒,其实心思一直都放在院里,只不过谢应推门而入的时候,不仅是宰执李济,就连谢陈郡都有些意外。
衣襟上有些湿意的谢应走进屋子里,脱下外衣,放在那火炉子旁,片刻之后便生出一些白茫茫的水气,谢应拿起半壶温酒,喝了两口,才在自家伯父面前坐下,看着这两个当朝最精明的老人。
谢应喊了一声宰执大人。
李济揉了揉脸颊,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才说了一句谢将军回来了,倒是大周之福。然后自顾自念叨着说是没酒了,要去拿酒,从偏厅的另外一处离去,把这个地方留给这两位谢家人。
谢应又喝了一口酒。
见到这位自己最为器重的后辈子侄,谢陈郡没有表现出太过于高兴的样子,只是静静看着这个今夜肯定要做出抉择的侄子。
谢应沉声道:“在陈国万宝阁,姑姑死了。”
谢陈郡想起那个面容可憎,但其实其他方面一点都不差的妹妹,叹了口气,“这是她选的路,有如此结局,算是咎由自取,我这个糟老头子何曾不想要一个和和睦睦的谢家?可家大了,人心便杂了,所思所想都不好看,也不好管,你以后接过谢家,要多费心。”
谢应沉默不语。
谢陈郡看向谢应那因为常年在外奔波而越发坚毅的脸颊,有些怜惜,但仍旧是继续说道:“谢氏这么大一个家,怎么看也只能有你扛起来,你就算是想让出来,也没有谁接得起来,你的心性是我这个糟老头子一点点打磨出来的,直到现在,我都还算是比较满意,知道这个局里,你最开始有可能做两个选择,一个会让我对你更加赞赏,另外一个则是会有些失望,但最后想来,却会很佩服。你知道是哪两个选择?”
谢应片刻之后,便缓缓道:“两个选择都该是先回到边军中,依着我现如今的声望,不说整个军伍,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士卒都愿意为我卖命,我只需要在军中修书一番,把淮阳城的来龙去脉说上一番,让皇帝陛下知道,皇帝陛下自然就会为我将父亲处理掉,而且一点说不上是不情不愿,还显得理所当然。”
谢陈郡点点头,“这是第一个。”
谢应继续说道:“第二个,不用写什么东西,杀尽边军中不听我号令的将领,将边军带回少梁城,陈国边军那边注定是不会轻举妄动,因此我至少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处理少梁城的事情,到时候便不是杀父亲那么简单,更甚至,让谢家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大周皇族。”
谢陈郡还是点头,“既然如此,为何你前后两个,一个都没选,是因为现如今少梁城局势不明显的原因?”
谢应没有说话。
谢陈郡轻声开口,“我早说了,你要是选了后者,虽然是我没想到的局面,但说到底,我不会太难以接受,可你即便没选,我也不会失望,你要是你父亲的那个年纪,可能便会这般选,可到了我这个年纪,想来太多会觉得无所谓,可在你这个年纪,这么选,也不算差,都说不上对错。”
谢应突然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您在想什么。”
听到这句话,谢陈郡脸上的褶皱好似一下子都舒展开了,他拿起一杯酒,喝了一口,“我字在想什么,你又何必知道?”
“谢家这么多后辈子弟,都想着想要知道我在想什么,都在学我,学我如何去想事情,如何去下棋,可谢陈郡到底只有一个,为什么都想着要成为第二个谢陈郡,你谢应便做谢应又如何,你想做的,你便去做,你想带着谢家往什么地方去便带着谢家往什么地方去,谢家在我手里,免不了带些暮气,但在你手上,会不一样。”
谢应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说透了最后想说的,“我不想要父亲去死。”
谢陈郡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质问他那些平日里学过的斩草除根这类的道理现如今怎么不知道了,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这个老人便好像用完了一辈子的力量,有些失神的看着外面。
谢应站起身,还没走出这座偏厅,便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然后便是夜幕中出现了许多光点,依着谢应从军多年的经验,早知晓该是一支人数不少的军伍前行的声音,那些甲胄之间的碰撞,他听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还推开门,谢陈郡轻声道:“应儿,这又是一个选择。”
谢应置若罔闻,走出偏厅。
小院里,谢石安将栖客丢给谢应,然后他便走入偏厅,一言不发。
肩膀结结实实挨了谢石安一刀的谢无奕整只手血流如注,已然再无再战之力,他坐在那院里石桌前,看着石桌上的那壶酒,神情平静。
谢应站在门外。
小院里很快便涌入一队御林军,为首的一位,正是御林军的统领,之前曾在边军效力,谢应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仅仅是互相知晓性命而已。
在这座宰执府看到这位名震大周的谢家宝树,那位身材高大的御林军统领有些奇怪,随即想到自己怀里的那道圣旨,更是觉得有些棘手。
谢应平淡开口,“陛下怎么说?”
御林军统领将那封明显还是才写就的圣旨内容念了一遍。
内容和谢应猜想的八九不离十,那位皇帝陛下只给谢无奕安了一个刺杀大周边军将领谢应的罪名。
谢应想起了谢陈郡最后的那句话。
又是一个选择。
他看向谢无奕,后者到现在都还是并没有什么波动,看了看谢应之后,站起身,“你姑姑如何死的?”
谢应沙哑着嗓子说了一遍。
谢无奕看向谢应,轻声道:“我原本真以为你已经和我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觉得不管是我做家主还是你做家主都差不多,就算是有些不同,也无非是你要年轻一些罢了。”
谢应没搭话,只是看着那位御林军统领。
后者硬着头皮说道:“依着陛下旨意,将谢无奕即刻打入天牢。”
谢应苦涩一笑,“父亲可想过现如今这局面。”
谢无奕点头,“要做事情,自然之前是什么都想过,只不过我从不认为我会有这个下场而已。”
谢应点点头,不再准备说些什么,只是看向那位御林军统领,平静道:“谢应即便赶赴北燕郡,请陛下保重龙体。”
那位御林军统领一时怔怔不知所言。
好在很快,在他身后便走进来一人。
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苏谨。
这位皇城里的宦官之首,来到这里之后,径直来到谢应身旁,低声道:“陛下请谢将军入宫一叙。”
谢应想都没想,婉言拒绝。
苏谨低声说道:“就算是不看陛下,但凤阳阁内的安阳公主,谢将军总得见一面吧?”
谢应没有说话。
苏谨再度压低声音说道:“陛下这道圣旨不过是给谢家一个交代,要是谢将军不想谢先生死,到时候天牢那边自然也好办,陛下总不会让谢将军失望的。”
谢应轻声道:“那便多谢陛下了。”
苏谨笑了笑,至少现如今这局面还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局面。
他轻声道:“陛下已经吩咐下去,谢将军等会是去御书房还是去凤阳阁,都没人会拦着。”
谢应点点头,然后自顾自走出这座小院。
小院门口,有个背着剑匣的白袍少年站在远处月光下。
李扶摇。
看着谢应走出来之后,李扶摇走过来,建议道:“一起走一走?”
谢应点头,这里距离那座皇宫,的确还有一段距离。
于是这两人借着月光,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缓缓而行。
李扶摇手里还是提着那盏大红灯笼,走过几步之后,李扶摇便一脸平静的开口说道:“天亮之后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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