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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仲武机械的将筷子中一块鸭腿肉塞入嘴中,慢慢咀嚼起来,心里却开始琢磨起童贯的真实想法来。
虽说,梁山泊窃据的最后一座城池已被收复,在外行人看来,眼下当然是朝廷大胜特胜,占尽了风头。但是,作为一个沙场老将,他深知眼下最多只是攻守易势而已,远远谈不上决定性的胜利。尽管朝廷收复了失地,但贼人的有生力量并没有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反而是有序的带着战利品撤退到近海岛屿之上,随时都可能对京东路再次发起袭扰。所以说,这仗最多才打了一半!
童贯绝对不可能看不明白这一点,可他身为主帅却在这个时候想要撂挑子回京,这叫甚么事儿?
刘仲武可不是甚么需要在童贯面前战战兢兢的小人物,即便没有了高俅这个朝中奥援,他也是西军里响当当的一面招牌,也只仅次于种师道和刘法这两位当世名将。
是以此时刘仲武心里有话,当下也不装着:“枢相。恁此时还走不得啊!虽说大军沿路颇有斩获,但对梁山泊而言却未曾伤及其筋骨。巨万贼兵盘踞济州梁山泊和登州之外的沙门列岛,随时皆有可能集结力量,对我收复之失地再加侵害。朝廷在山东的军马虽有四十余万。但若没有枢相这样德高望重的帅臣坐镇,到时候只怕会落到各自为战的窘迫境地,反遭梁山贼人各个击破。届时咱们辛辛苦苦得来的局面,只怕顷刻间,又将全部丧失掉啊!”
这就是刘仲武和种师道、刘法最大的不同。尽管大家意见不同,但刘仲武不会直来直去的顶撞童贯,言语多透着婉转。
婉转通常代表着顾虑,而顾虑在某种意义上,与尊重相隔也不远了,起码有种师道、刘法做对比,刘仲武算是够尊重童贯了。
果然此时童贯脸色如常,依旧是带着温和的笑容。说实话坐到他这个位置,甚至连运筹帷幄都不需要自己费心了,唯一需要亲躬的。就是与人打交道了。刘仲武这个人有一个好,那就是没有武夫的通病:嚣张跋扈。而且这个人很有眼色,不然当初也不会把战功多让给从朝中下来镀金的高俅了。
故而,对失了后援的刘仲武,童贯主要以笼络为主,当下只见他笑了笑,对刘仲武用推心置腹的语气道:
“不知子文知否,朝廷和高丽国谈妥了未来借道的可能后,官家便在金明池里,拿东京水军神卫、虎翼军仅有的三个指挥作底子。诏江、淮善水禁、厢军士卒入京组建新军,准备在两年内练成一支精兵。现在看来,这支精兵用于北地尚远,但要破梁山贼寇。非等他练成不可。在这五万人成军之前,某是不会扬短避长和梁山贼寇决战于水上的!”
“除去水战,现下我军已将陆战演绎到了极致!赶得贼人是除了岛屿,陆地上再无据点可居,这就足够了!梁山贼人再想上岸攻州破府,就得尝尝坚城下填尸的滋味了!”
刘仲武是个一点就通的人物。当即就品到了童贯的真实用意。原来对方不是没有认识到梁山匪患潜在的危害,而是想用守城来消耗梁山的有生力量,更可以借此消耗朝廷军中为数众多亟待解决的降兵,端的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果然童贯还是有想法的。
但他亦是身上有货的人,瞬间指出童贯大略中的漏洞:“若是贼兵不取京东,而是绕到河北,又或者淮南,甚至我大宋的财税重地两浙路呢?我又如何守得过来?”
童贯闻言笑了,抛出两句诗来:“东坡学士有两句诗写得好,叫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子文在前线怎么反而不闻,梁山在登州渡海撤兵都是冒险用的江船,又如何能远赴两浙作乱?再者,某把梁山泊围而不攻,防着就是这厮们没了记挂,反弃老巢而远遁。近来登、莱等处皆无王伦消息,某家估计此人就在梁山岛上无疑。他平日里尝以忠义自居,手底下的人,多少受了些蛊惑,若是此时弃主逃生,贼兵未战而先丧志矣!到时候,某再在淮南放上一支现成的水军,以逸待劳,半路伏击,梁山可破矣!”
刘仲武也笑了,当即拍了童贯一句:“枢相高明!”拍完之后,却又道:“只是若有现成水军,咱们何登州渡海一击?贼人先前席卷京东,卷走不下千万钱粮,困守也能支应两年,难道他一天不下岛,咱们就一天陪他耗着?”
童贯见说,摇头苦笑,“子文啊子文,你和高太尉相交莫逆,刘梦龙的遭遇你又岂能不晓?这位平日里虽然狂妄,但江南水军还真是无出其右者。连他都败于贼人之手,我的胜捷军若搭乘这厮们的海船渡海作战,不是正遂了贼人的诡计?”
怪不得要在京师选练新兵,原来是对江南水军有些信不足啊!这就叫全指望他们肯定是靠不住的,但是拿来敲敲边鼓,倒算是物尽其用。刘仲武见状不由暗暗点头,心里对童贯的谨慎也颇为钦服。
“至于梁山卷去巨量钱粮……”童贯得意一笑,道:“你一路进兵,最是直观,有没有发现各州户口异常?”
刘仲武闻言,露出深思神色,沉吟片刻道:“枢相不说,末将还未曾上心。据我一路所见,起码各州佃户十之五六,都跟着贼人走了,如今整个京东的户口少了两成算是保守的,若说有三成,也不叫人意外!”
“所以某家总说,西军里头,种师道老朽了,刘法性躁了些,还是子文最值得培养!”童贯露出很是满意的神情,言语间对刘仲武不惜褒奖。不过他话里这个“培养”,当然不是指培养才干,其意味不言而喻。
刘仲武闻言,“矜持”的笑了笑,对童贯踩人扬己的有意拔高,既没有表现得感恩戴德,当然也没有拒人千里,完全是恰到好处。童贯倒是不以为意,交底道:
“我大宋最不愁的是甚么?就是人!这些挣扎在饥饱之间的佃户要不跟王伦走,一遇灾年也是朝廷的祸根。梁山泊得了他们,自以为是壮大了声势,殊不知这些人都是拖家带口,王伦抢下再多的钱粮,也填不满他们的嘴。这些人口吃食,就敢反叛朝廷,若是日后梁山泊满足不了他们,王伦这个落第秀才,能预想得到将来会发生的后果吗?”
“不能!”这个时候矜持的刘仲武倒是坚决了,“这些酸儒,平素只知道蛊惑人心,祸害纲纪,等他真摊上事时,又哪里能有甚么济世良策?将来除了望海兴叹,也只能垂泪自怜。只可惜,苦了这些投贼的百姓!如今正值春夏,若再使瘟疫流行,沙门岛复成鬼岛矣!”
刘仲武话说得虽然坚决,但仍掩盖不住心中的惊悸,童贯原来是一直有意把人往梁山那边赶啊!怪不得比西军军纪还要差的降兵沿路烧杀抢掠,这位相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来还打了消耗贼寇的主意。这些梁山贼寇也是真蠢,人家敢下钩,他就敢咬饵。端的是善水者必溺于水,逞仁义者,必受仁义所累。
“子文,人各有志,这些人自绝于朝廷,若还能有个好下场时,岂不叫天下人竞相效仿?”童贯的话颇有深意,特别是在说到朝廷二字时,微微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说从贼百姓的下场,却又有些别的甚么意味夹杂其中。
“倒是末将妇人之仁了!”刘仲武到底品过味来,表态道:“梁山贼寇生乱必在半年之内!如此,枢相便更不能走了。恁这一走,京东诸军必失主心骨矣!”
“某家走了,不是还有将军你麽?”童贯哈哈一笑,忽然站起身来,脸色一变,十分威严道:“刘仲武接旨!”
刘仲武一愣,见童贯宝相庄严,慌忙跪倒在地,只见童贯颇为少见的亲自宣读起圣旨来:
“卿世济忠贞,练达兵情,比年宣劳西陲,蔚为国家干城。不有懋赏,何以酬庸?特晋升为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泰宁军承宣使,节制登、莱、青、密、潍、淄、沂、袭庆府八州兵马,朝廷属有挞伐,卿受敕后,可赴青州与京东东路安抚使曾孝蕴,知登州刘豫等计议军事。所期深叶同舟之谊,相勖建不世之功,毋负朕之厚望!”(。)
第八七七章 童贯打算收工了 二()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刘仲武领旨谢恩!”
刘仲武毕恭毕敬的从本朝最大牌的传旨太监手上接过圣旨,继而表情十分生动的望向童贯,此时虽是无声,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刘仲武心里比谁都明白,此番他能接过童贯的剿匪帅印,完全就是童贯的人情了。不然就算童贯在继任者的人选上不可能提谁天子便用谁,但凭对方现在的人望,要想坏掉一个人的前程,还是轻而易举的。
果然,童贯可不大喜欢做好事不留名,当着刘仲武的面便揭开了谜底:“子文,这次某向天子奏报让你来接替剿贼大任,蒙官家信赖,万幸准了。在明日召集众将的会议上,某家就会宣布你的任命。虽然你只是节制京东八州兵马,但某会留下赵谭在郓州为你守护后路。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听你节制。总之,眼下这个局面,你要给我守好了。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刚刚还在兴奋劲头中没缓过神来的刘仲武,闻言嗫嚅半晌,望着童贯是欲言又止。而对面这位伯乐,却是始终保持着微笑。
童贯之所以敢用刘仲武,不光只是想拉近和此人关系,而是同时也相信刘仲武的能力足以填补自己走后的空隙。此人在边军之中,属于靠实打实的功绩升上来的将才。此人在攀附高俅之前,便是西军有名的大将。而高俅这个奥援在他升迁之路上所起的作用,无非也就是锦上添花而已。似这样一员宿将,就连西夏的百战精兵在他面前都讨不了多少好去,遑论这内地小池塘里毫无底蕴的梁山贼寇!
此人眼下虽然表现得很是犹豫,但童贯却知道他此时担心的是甚么,眼下也不点破,只是微笑的望着对方。果然,最终刘仲武还是绷不住了,直直问了出来:“枢相回京,是自己走。还是……”
童贯哈哈大笑,伸手点了点刘仲武,道:“你当我欲逼你做无米之炊?放心罢,某家只带胜捷军还京!”
胜捷军是童贯的亲兵。除了天子之外,普天之下又有谁敢打这支队伍的主意?刘仲武当然不曾作这种痴心妄想,在听说童贯会把麾下西军和京军皆留在战区后,便真正相信了童贯的诚意,此时哪还迟疑?当即底气十足的表态道:“末将必然替朝廷守住京东。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局面,绝不给枢相脸上抹黑!”
开玩笑,有了童贯留下的十万本钱,再加上三十万降兵,打的又是以逸待劳的阵仗,他怕了比自家老九大名鼎鼎的刘锜才大不了几岁的王伦才怪!
“好!说得好!如此,京东某便放心的托付给子文了!”童贯笑吟吟的扶起刘仲武,又着重嘱咐道:“子文只管放心大胆去做,万事有官家和我在背后与你撑腰。你也知道,朝廷此番大举使用降兵。不单单只是剿灭梁山贼寇,也是锻炼这支体量臃肿的队伍。将来你不要怕别人说甚么,棘手的刺头某已经给你悉数搬开了,居然该怎么办,我想你心中是有数的!”
童贯的话再明白不过了,无非是要狗咬狗一嘴血,最后成功瘦身成一支可供朝廷安心驱使的武装力量。要说朝中大员们虽然平日里喜欢互相攻讧,但在对待招安降兵的态度上,还是出奇一致的。
刘仲武当然不可能对此“国策”有甚么异议,在作出郑重承诺后。两人复在桌前重新坐好。只见这时童贯从怀中掏出厚厚一份名单来,在递给刘仲武的同时,轻描淡写道:“锜儿少年英雄,某家欲带在身边听用。还望子文割爱!”
刘仲武接过名单,略略瞟了两眼,便意识到这薄薄几张纸的分量。这些都是童贯欲要提拔的中下层军官的名录,算是这场大胜之后需要消化的胜利果实罢。
照说朝廷的枢密院便是童贯自己家开的,他亲自操作也不复杂,但是左手署名。右手盖章,自己关起门来玩,难免招惹物议。所以,他才想着从自己这里过一道手。刘仲武是一步一个台阶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如何不懂这些规则?当下也无二话,郑重的将名单收入怀中,同时道:
“老九的功名,我这个做爹的,最不担心。可惜我那八个儿子,能有这老幺的一半出息,我就是死了,也无遗憾了!”
这就是开条件了。童贯从来不怕下属提条件,笑呵呵的谈如家常般:“刘家老五少年成名,在子文看来,也不如锜儿麽?”
刘仲武想起自己这八个儿子来,不由叹了口气,道:“锡儿守成有余,却无锜儿进取之心!”
童贯呵呵一笑,道:“都说知子莫如父,你家千里驹便跟着你建功立业罢。刘家余下七个虎子调往赵谭帐前听用。至于老五,就让他跟着某家!”
儿子们这么一动,做爹的就算彻底绑上了童贯的战车。但是为人父者,谁不肯为子女考虑?刘仲武慨然一叹,推金山倒玉柱的复又朝童贯拜下,童贯呵呵大笑,口中直道:“子文太过多礼了!”
俩人经过这番“互动”,终于是心意相通,刘仲武再没有初见时的见外,开心见诚道:“梁山贼寇狗急跳墙也就是三五个月的事情,恩相在此关头着急回京,是不是西边战事又生枝节?”
“又生枝节?”
一提到西线战事,童贯脸色便冷了下来,冷晒一声后,说道:“能生枝节便好了!老种、刘法这两个人我看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心都懒了!两路大军靡费钱粮无数,就是不肯前进半尺,某家若再任由他们处置,横山何日才能平定!?”
横山,在西军混过的人都知道,此处说是西夏国的命脉也不夸张。只有夺取了横山一线,叫西夏失去了最为关键的前沿阵地以及最为的兵源地,西夏便再也翻不起多大浪花来。
听到这些只有对亲近人才会有的抱怨,刘仲武总算窥得一丝童贯的心迹:他为什么不愿留在京东?
此公绝对不是甚么临阵胆怯、畏敌如虎,恰恰相反,而是梁山这种量级的小虾米,实在难入此公之眼。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