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四目相对。只见对方稍作迟疑,出声问道——
“你……你一无所知?”
“兄弟,所言何意?”
无咎不以为然,随声反问。
灵儿歪着脑袋看着他,少顷,小嘴一撇,幽幽道:“也是难怪,你多年四处逃亡,朝不保夕,又如何知晓神洲的变故……”
无咎没有多想,抱着酒坛,灌了口酒,然后催促道:“莫要吞吞吐吐,有话尽管讲来!”
灵儿点了点头,分说道:“叔亨死后,由季栾接任神洲使……”
“哦,我知道此事!”
“季栾接任神洲使之后,将八大仙门的人仙高手,尽数废了修为,据说无一幸免。而如今三十多年过去,那数十位高手,连同你的好友,早已不在人世!”
“你是说……”
无咎的手上一顿,慢慢瞪大双眼。
灵儿静静看着他,像是劝慰,又像是自我的感悟,轻声道:“没了修为的人仙,便是凡人。而凡人的寿元,不过百岁。虽也曾御剑逍遥,生死只在梦醒之间……”
“砰——”
酒坛坠地,竟然未碎;几点酒花,从中溅起。
无咎却浑若不知,怔怔盯着灵儿,彷如窒息的模样,嘴巴半张而眼角抽搐。直至片刻之后,他终于艰难出声——
“你是说……祁散人,死了……”
灵儿欲言又止,默默点了点头。
无咎不再追问,抓起酒坛转过身去,而痛苦声依然在嘴里挣扎,并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祁散人,死了,能掐会算的祁老道,你竟然死了……”
第九百二十五章 酒入愁肠()
感谢砸锅卖铁人、大道茫茫的捧场与月票的支持
一轮红日,爬上卫凰山,越过了石岗小院,再又缓缓的坠落天边。
清寂的秋夜,悄然降临,茫茫的黑暗,又一次笼罩四方。
而屋内,似乎情景依然。
两个人,一个抱着酒坛,一个端着酒碗。却少了说笑,显得有些沉闷。许是酒水入口,多了悲怆,添了苦涩,咀嚼之余,好像深陷其中,有种无从逃脱的惶然。
灵儿吁了口酒气,双眸凝视。
曾经洒脱随性、无所顾忌的某人,便坐在她的面前,而此时却背转身子,一个人饮起了酒。
自从获知了神洲的变故,他便似换了个人。
传说中的他,残暴凶狠,狡诈多变,狂妄霸道。而眼前的他,竟然为了故人的逝去,而意念消沉,并悲伤不已
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他,与当年的落魄公子相比,他除了修为迥异,而为人性情,一如从前。纵然也放浪形骸,却依然孤单如旧。此时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依稀仿佛又回到了某个深秋的午后。寒池残荷人伤悲,纵情千古买一醉睡卧云霄花影斜,梦里落日蝶双飞
便是那次意外的邂逅,与他一见如故。或是他忧郁的眼神,坏坏的笑容,坦荡不羁的随意,使得自己的好奇心起,禁不住想要走近他,看看他的天地风景有何不同。
而好奇,终归是好奇。
自己离开神洲之后,诸多劫难接踵而来。每日忙着挣扎求生,便也渐渐淡忘了过去。谁料多年之后,已淡忘的人,再次出现,仿佛注定的轮回,总是与他不期而遇,纵有离别,也不过是为了下一个路口的下一个重逢。
缘分吧
遑论他是落魄公子,穷酸书生,或炼气弟子,仙道高手。与他在一起,竟然没有顾忌,没有防备,俨如多年的知己,超脱了世俗常理
不知是心神失守,还是饮醉了酒,灵儿突然觉着有些迷乱,便是脸儿也有些发烫。她放下酒碗,伸手抚摸双颊。而灵动的手指,刚刚触及丑陋的胎记,她的神色中又透着隐隐的挣扎与迟疑。
与此同时,某人再次出声
“老道,你该等我回去啊,等我打破了结界,与你说说域外的天地,这多年来的遭遇”
许是沉默太久,或压抑难耐,无咎的嗓音变得嘶哑,且又低沉。他抱着酒坛,又是“咕嘟、咕嘟”一阵猛灌。迸溅的酒水,浇得满头满脸。他浑然不觉,“砰”的放下酒坛,无力地摇着头,继续自言自语
“而你却不告而别,连同太虚等等,众多的老家伙,都死了你让我回去,还能找谁吵架,还能找谁撒气”
“神洲之大,也只有你老道容着我,护着我,并不止一次的帮我、救我门挨着门的邻居呢,一口锅里吃饭的交情而论及交情,又岂止于此你我逛青楼,打群架,上沙场,同甘苦,共患难”
灵儿坐在某人的身后,静静聆听一段感人的友情。谁料却听到“逛青楼、打群架”的字眼,她不由得微微一怔。一个纨绔弟子与一个邋遢老道,酗酒狎妓,发疯打架,试问,那究竟又是怎样的友情
“老道啊,还记得蔡娘的鱼鼓小调”
无咎又抓出一坛酒,昂头一饮而尽。“咣当”扔了酒坛,然后双手击掌,摇头晃脑,继续出声道“风雪阻断万重山,千军战正酣,或也是金戈铁马誓不还,老父妻儿倚门盼,晓梦烟,故乡远热血绽放天地春,几多丧家魂,眼见得孤泪酿成酒一樽,柳岸兰亭燕未归,暮色迟,风影乱”
咦,他竟吟唱起来。这是在缅怀故人,悲伤难耐,还是不忘奢华浪荡,追忆曾经的风花雪月
灵儿也禁不住举起酒碗,恨恨饮了一大口酒。
“老道啊,你虽装疯卖傻,却胸怀天地,境界超然,堪称长辈典范,难得的良师益友。岂不闻,噫乎好大雪,云霄路断绝,酒醉逍遥去,何处不风月”
又一个酒坛扔了出去,又一个酒坛高高举起。
“当初讥笑你的悲天悯人,如今方知你的良苦用心啊有道是,风雪正当时,何处寻花开,就此踏天去,云外春风来”
无咎一边灌着酒,一边追忆着当年的种种。
“你是个好人,而好人不长命。你能掐会算,是否算出了自己的劫数或许你早已看破宿命,却执念不改,只为天下解厄,而不惜致命遂志青云扶日,是谓苍起,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嘿”
他不停的叙说,不停的自问,似乎大彻大悟,却话语颠倒而口齿不清。说到此处,他又发出一声怪笑。
灵儿暗暗错愕,神色困惑,稍作迟疑,悄悄挪动身子。
而怪笑声突然没了,哽咽声又起
“老道啊,你倒是死了干净,而我尚有懵懂,找谁讨教,一肚子的话,与谁诉说”
灵儿凑到近旁,歪着脑袋观望。
某人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原本白皙的面庞也染了酡红,还有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你醉了流泪了”
身旁突然伸出一个脑袋,使得无咎猝不及防。他趔趄身子,扭头躲避,却没忘了辩解,嚷嚷道
“我没醉风大眯眼而已”
“你呀”
灵儿本想指责,心有不忍,伸手推搡一下,很是无可奈何的模样。
某人的性情,丝毫没变,便是流泪的借口,都了无新意。而他的悲伤,却至真至深,否则也不会收敛修为,这是要从酩酊大醉中寻找慰藉。而酒入愁肠,又怎堪消受呢。
果不其然,无咎已是醉眼迷离,却两手乱抓,急道“拿酒来”
“给你”
灵儿拎起一坛酒递了过去,却又忍不住劝慰道
“生死无常,节哀顺变。何况那位祁散人,无非一位酒肉知己”
“咕嘟、咕嘟”
一坛酒见底,空酒坛子“砰”落地。
无咎扭头瞪眼,吐着酒气道“酒肉知己你不懂”
“缘何不懂”
“祁老道是我的长辈,我仙道的指路人。没有他,我不会拜入仙门,也不会追到紫烟”
“谁是紫烟”
“啊关你何事”
无咎虽然醉意朦胧,心智尚在,察觉失言,再次瞪起双眼。
“不关我事”
灵儿突遭训斥,面带委屈,抿着小嘴,胸口起伏。而不过瞬间,她突然挥拳砸来
“小子,我是不是你的兄弟”
“是啊”
无咎的肩膀挨了一拳,茫然道“打我作甚”
灵儿的拳头,并未着力。却也表明她温柔的时候,静若处子,而凶狠起来,也够吓人。记得当年的玄武崖,她面对玄火门的高手也不曾退让半步。
“既是兄弟,为何不能推心置腹,反而遮遮掩掩,有意隐瞒”
“没有啊”
“紫烟是谁”
“好吧,你愿听,我便说”
无咎躲避不过,只得答应。他抓起酒坛灌了几口酒,便道出了他与紫烟的那段往事。
而一位祁散人,都能让他方寸大乱。被他藏在心头的紫烟,更是一个难言的伤痛。若非灵儿相逼,又酒意难禁,或缘分所致,只怕他永远不会旧事重提。
“那年的我,还是风华谷的教书先生。五月的一个雨夜,落难的紫烟前来投宿。我对她一见钟情,而她乃是灵山弟子,白衣仙子,又怎会看上一个穷酸书生。而我不放弃啊,便要前往灵山找她。有诗曰,五月风雨最缠绵,仙子多情落凡间,夜半叩门声声急,谁家孤灯照无眠”
“你当时没有修为,如何前往灵山仙门”
灵儿见无咎对她不再隐瞒,便也老老实实坐在一旁,而好奇之余,话语中又带着隐隐的妒意。
“总要试试,才知道啊何况前往仙门,也为形势所迫所幸有了祁老道的符箓,便多了几分成算且机缘巧合,意外得到九星神剑,亦由此踏上仙途,却又几番折磨最终虽也得偿所愿,怎奈天妒红颜”
“如此说来,祁散人,是你的前辈师长,紫烟,则成就了你的仙缘”
“嗯”
无咎的悲痛未罢,又被往事勾动心伤,情绪再次陷入消沉,摇摇晃晃抓向酒坛。
灵儿递过去一坛烧酒,顺势端起手中的酒碗。
“这碗酒,我敬紫烟姐姐,敬她的心地善良,敬她的纯情如一”
“同饮”
“如你所说,执着三载,相守百日,奈何天妒红颜,真情只待追忆”
“人生难得有真情,百日相守,足矣”
“这碗酒,我敬紫烟姐姐,多谢她懂你、怜你,并不惜耗尽最后一线生机,等你归来”
“你谢她”
无咎接连饮了几坛烧酒,更加的醉意朦胧。
却见身旁的灵儿,没了凶态,变得乖巧起来,并微微低头,一双眸子泛红。她显然也被那段真情所打动,并为之伤怀。只是她感谢的话语,又好像透着一种无助的委屈,
无咎没有多想,抱起酒坛便是一阵狂饮。当他丢下空酒坛子,只觉得心神恍惚。而他依旧没有催动法力,任凭酒意的眩晕袭来。他左右摇晃着,轻声自语
“飞马却红尘,挥袖凌紫烟,仙台云深处,回首两不见”
彷如又回到了红尘谷,一对人儿并肩作画、携手漫步,以及朝夕相处的场景纷至沓来。
无咎的手中,多了一把木梳。
“那日,紫烟为我梳头”
他看向手中的木梳,似乎要随之走入那片白雪纷飞的山谷,却再也支撑不住酒意,慢慢往下倒去
一旁的灵儿,顺手接过木梳。
“哦,难怪当初的玄武崖,他执意披头散发”
s两个人饮酒,写了三章,很恶俗,又不能不写,而那种男女的情怀,写的太细,成了言情,一笔带过,情节又难以衔接。而最终吃力未必讨好,头疼哦。
第九百二十六章 灵儿不丑()
感谢看看0001、草鱼禾川的月票支持
秋夜,笼罩着卫凰山。
卫凰村,以及村东头的独门小院,也同样沉没在黑暗的寂静之中。
而院子的屋内,却是另一番情景。
淡淡的珠光下,满地都是酒坛子。而曾经彻夜畅谈,纵情对饮的两人,一个歪倒在地,酣醉不醒,另外一个则是看着手中的木梳,默然失神。
梳子,巴掌大小,桃木所制,再也寻常不过的凡俗之物。
便是这么一把木梳,被他珍藏至今。那位紫烟,与那段情感,在他的心头之重,由此也可想而知。
而当年在玄武崖的时候,他触犯门规,遭受冥风噬体的惩罚。自己不能与他相认,便陪伴守护。见他披头散发的模样,很是凄苦不堪,于是帮他梳理,只想多加抚慰。谁料他并不领情,依然如故。且以披发寄哀思,只恨未能梳头时原来曾有一位叫作紫烟的女子,为了他解开发髻,却再未梳起,便于他的怀里,香消玉殒
灵儿的眼圈,又不禁有些泛红。
一个仙子,与一个书生;一个凡人,与一个仙道高手。结缘于红尘,归寂于飞雪,而彼此携手的刹那,又何尝不是天地皆春。不管双方的身份如何变化,那段情感依然真挚永存。
而紫烟已去,红尘如旧
灵儿咬着嘴唇,眸子闪烁。
而他就在眼前,抱着酒坛,歪倒在地,一头乱发遮住脸庞,嘴里发出时断时续的鼾声。
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他却因情放纵,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而他素以狡诈的恶名著称,绝非莽撞之辈。因为他将灵儿视为知己,便如灵儿对他没有一丝的防备。倘若灵儿有恙,他又会不会悲伤流泪
灵儿伸出手来,轻轻撩起某人的乱发。
看着那酡红的脸庞,酣醉的模样,她不禁莞尔,纵是一度茫然的心神;也随之变得安宁、踏实。
这又是怎么了
或许便如途中的两个旅人,短暂邂逅,谈笑甚欢,奈何缘分未至,只道是后会无期,于是留下匆匆的一瞥,然后各自离去。而当再次相逢,这才发觉两人走在一条路上,且境遇相仿,性情相投。于是彼此之间,多了几分默契,多了几分依赖,也多了结伴同行的期待。
尤其是多年以来,他一指在找寻自己。曾经的邂逅,或也意外,如今的重逢,或也巧合。而若非情义所致,又如何铸就这场机缘。
且以披发寄哀思,只恨未能梳头时
莫道秋风晚,莫叹冬雪寒,坐看悬崖百丈冰,红莲绽放第一春。
灵儿抚着某人的乱发,拿起木梳。
美酒,为何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