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阿嵬额头生长出半朵妖异而美丽的血海棠,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着,绽放出明丽的赤色光辉,将周遭的白雾黑火尽数排挤了开去。
血海棠不仅扎根于白马眉心,也同时贯穿了黑蛟的头颅。
刚刚摆脱了黑火纠缠的黑蛟剧烈地挣扎扭动着,双目中满是疯狂与绝望。
半空中,那朵明黄色的火焰被赤光一激,骤然膨胀了一圈儿,光芒也随之大盛。
一个不知起于何处的声音响起:“不想二百年后尚有此遗蜕留存。”
这声音像是个年轻男子,虽是感叹追思,却无一丝沧桑颓唐之感,而是刚健有力,明明字字皆寻常,却透着一股子让人肝胆俱寒的锋锐。
话音未落,半空那朵火焰骤然崩散,瞬间又凝聚成一只掌纹清晰的明黄色手掌,不过是寻常人手掌大小,难得的是肌骨晶莹、纯粹澄澈。
手掌向下越过血海棠,食指与中指一并,夹住了已经细如长蛇一般的黑蛟。也不见那两根修长的手指如何用力,黑蛟连挣扎都未挣扎一下,眼中灵光瞬间消磨,身躯随之溃散成了一团纯粹的黑气。
半朵血海棠猛然颤动了起来,自发汇聚成团的黑气立刻被吸引,只是没等进一步动作,那只明黄色手掌收拢五指,将黑气牢牢攥在了掌心。
手掌一收即放,再次摊开时,那团黑气已被捏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黑球,一如石头般坚硬结实。
“既是你的机缘,自该物归原主。”
阿嵬心中一动,就见那只明黄色的手掌反手将黑球往自家额头一按,随即又将手指探向长在眉心的血海棠。
血海棠大放光芒,猛地离开白马眉心,升起在半空中。
另一个听不出年纪、温文尔雅的男子声音传出:“果真要坏我谋算?”
明黄色的手掌同样飞回半空,再次化成火焰形状,先前那个语声锋锐的年轻男子应道:“我辈千百劫余生,受恩不死,当思报答,否则覆巢之下应无完卵,纵为天人,悔之无及。”
“天机未明,焉知她不是那应劫之人?”
“天外之人,非死非生,徒耗大气运而无所回报,何德何能受天地所钟?”
温文男子平淡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怒意:“天地于我何益?无需多言,将她送回万柳庄,我另择时机便是,不要逼我亲自来接。”
年轻男子的回应更多了几分冷冽:“若非真身,你接不走,真身若来,没了镇压的人道帝气一旦有失,你便是获罪于天。”
“你这样的人竟会畏惧这方狭小的天么?更何况他是他,我是我,他受了恩,我何必还?”
“于我,生死业报不过等闲事,只为偿还恩情罢了。于你,你虽不是他,却该担起他的执着因果。”
温文男子沉默良久:“顺昌逆亡,你的道如此霸道不讲理,活该落到今日地步。天门剑已送了你做灯油,这算不算因果,是不是恩情?”
年轻男子冷笑道:“你还不是一样的不通情理,碧血戈的事情,于公于私我都可以装作不知,咱们扯平,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
两人明显相隔千山万水,却如当面对坐般言谈无碍,不知是何等样的大能。
尽管二人一字一句都说得极为清晰,白马仍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耳中如道道惊雷滚过,过后细思,除了“送还万柳庄”等极个别语句,竟是没能记下什么。
等它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立在一座山崖之上,身后虚空云海苍茫、白雾升腾,身前满目青山,葱郁苍翠。
长而狭窄的山道如天梯绵延,直入远方崇山峻岭之中。
天空中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清凉如秋日。
随即,它看见了一袭紫衣,正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打着油纸伞拾阶而上。
伞沿微抬,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眸子,眼波如水,眉间轻染春烟。
慕容春晓讶然道:“你是……阿嵬?祖师命我来迎人,我还奇怪,若非气息没变,我竟差点儿没认出来。”
白马闻言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我变样了?”
“你灵感了?”
慕容春晓更加惊讶,抿嘴笑道:“可不是,毛色都成了亮闪闪的银色,咦,就连马蹄都变成银色的了。只是为何竟瘦成了这样?”
她走上前用力拍了拍阿嵬瘦骨嶙峋的前胸。
铿铿作响!
一人一马都是脸色微变。
此马非凡马,银蹄白踏烟。向前敲瘦骨,犹自作铜声!
慕容春晓率先回过神来,开口问道:“怎么会是你在这里?”
“这里?这里是哪里?”白马兀自有些迷茫,咧嘴一笑,反问道。
慕容春晓指了指它脚下,轻笑道:“你竟不知这里是哪里,难不成是飞来的么?”
白马低头看去,只见身侧不远处立着一方不大的石碑,上头刻着四字:“横无际涯。”
“这里是伏魔岭上无际崖,这里是……灵山!”
第三十六章 任西畴击鼓降妖()
刘屠狗蹲在一块青石上,望着眼前潺潺流淌的溪水默然不语。
清亮亮的溪水倒映着他冷冽的脸庞,也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山涧最下方的山石古木仍隐在阴影里,远离了高处那些跳动的火焰,也未曾被熹微的晨光触及。
萧玄旗站在山涧顶端,脚边伏着一只形容狼狈的山魈。
它静静地望着山涧底下那个沉默凝滞的身影,眼神中余悸未消。
萧玄旗环视四周,漫山遍野都是正举着火把搜山的黑鸦,个个都是身姿矫健,尤以那些提着狭长绣春刀的悍卒气势最为阴沉肃杀,透着让人侧目的煞气。
萧玄旗微微摇头,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拎起脚边山魈的脖颈,纵身一跃而下。
“刘兄弟,我这看门兽虽然顽劣,但还有些灵性,若那个收走你坐骑的高人真像它比划的那样是飞来的,只怕……”
刘屠狗静默半晌,忽地张嘴吐出一口浊气,咧嘴笑道:“只怕什么?”
溪水泛起道道涟漪,模糊了他的面容。
萧玄旗苦笑道:“出入青冥,非神通不能为。”
刘屠狗站起身来,手掌摊开,掌心一缕极细微的黑气随之逸散无踪。他独自在这涧底感应吸纳半晌,也只有这么点儿于事无补的收获。
自阿嵬吞下无心纸那一刻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及至白马在阴山万人窟虎口夺食抢走三成地脉龙气,就更加债多了不愁,注定了后患无穷。
只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志在无心纸的慕容氏未曾出手,被坏了谋划的阴山玄宗未曾出手,大军机曹宪之和钦差唐符节统统未曾出手,刘屠狗受征召后才有些恍然,以为是镇狱侯亲自插手才挡住了各方的觊觎,如今看来却是未必。
这位不知来路的神通大宗师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竟是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无所顾忌地收走了白马!
周天之大,这可如何去寻?
萧玄旗对阿嵬所知不多,当下安慰道:“刘兄弟莫要忧心丧气,你那白马虽神骏,但终究是未成气候的凡物,日后追随镇狱侯,不愁没有好坐骑供你驱使。”
听到镇狱侯三字,刘屠狗猛地一拍大腿,狠狠点头道:“萧老哥提醒的是,小弟这就开拔进京找侯爷问一问,没准儿能知道是哪位神通大能这么不讲究。”
萧玄旗顿时哭笑不得,心道知道了又如何,你一个小小灵感宗师还能上门去讨要不成?
虽是腹诽,萧玄旗见刘屠狗已然收起了平静面容下那满腔无处宣泄的怒意,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
嘿,方才那副骇人模样,就如同阴云密布雷霆将作前的压抑宁静,让他这等见惯风雨的人物都有些心惊。
“弟兄们也忙了这大半夜,不如先回寨里吃顿热乎饭,兄弟既是要进京,老哥先送你两匹良驹,权做脚力使唤。”
他话音才落,远方山林中忽地传来一声虎啸,还夹杂着人的惊呼与弩箭破空的声响。
徐东江出现在山涧顶端,禀报道:“大人,有一头赤虎在不远处窥伺,被咱们的弟兄撞上,被它伤了两个人。”
他说着又扭头望了一眼,补充道:“任营尉已经赶过去了。”
刘屠狗眸子一亮:“拉赤虎辇的那种赤虎?”
徐东江出身江南士族,有些见识,当下肯定地点头道:“我虽未见过,但形貌与书上所载极为相符,应当无误。”
“传令下去,俺要活的!”
“遵命!”徐东江应了声,转身匆匆离去。
萧玄旗愕然,忙拦住跃跃欲试的刘屠狗,问道:“刘兄弟,你这是?”
刘屠狗不解道:“自然是先找头坐骑代步哇,这赤虎不必凡马强?”
白马寨主吓了一跳:“你既然知道赤虎辇,当知那是王爵才可享有的车架,拿赤虎当坐骑,你不要命了?”
刘屠狗有些纳罕:“我又不用它拉车,骑骑而已,这也有违朝廷礼制?”
萧玄旗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这不是礼制不礼制的事,你可知赤虎在这山中原本有一窝,前些年被宫中御马监掌监大太监亲自带人杀了大的,捉走了四只小的凑成一副赤虎辇,后来被陛下赏赐给了兰陵殿下,不知让多少皇子公主眼红嫉恨!剩下的这一头,连王上都不便插手安排,就任由它在此自生自灭。你若是骑它进京,嘿嘿……”
刘屠狗听了,眼睛越发亮晶晶的,朝着白马寨主咧嘴一笑:“兰陵王的赤虎辇我见过,驾车的老燕我熟哇,威风得紧。那四头红毛畜~生更是嚣张,当初还敢朝我呲牙,今天既然撞上了它们的兄弟,小弟岂能失之交臂!”
二爷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跃出山涧,很快找准了方位,发足狂奔而去。
萧玄旗跟着跃出,就见漫山遍野的黑鸦都在朝着那头孤苦伶仃的赤虎包围而去,直如天罗地网一般。
他停下脚步,已记不得今日是第几次苦笑了。
这位白马寨主愣怔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无人听见他低声的呢喃:“自从入了王爷麾下,有多少年不像这位小老弟一般快意纵横了?”
任西畴亲自下场擒虎,四周山林中的黑鸦围了一层又一层,钢刀劲弩被天边朝霞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
另一位宗师营尉白函谷提枪立在一旁,为任西畴压阵,杨雄戟与几位黑鸦中的高手也是各自占住方位,防备着这头赤虎脱逃。
刘屠狗自半空跃下,稳稳站在白函谷身旁,仔细一看,失望道:“怎么断了一颗獠牙?哪个败家玩意儿干的?”
白函谷微微一怔:“见到它时便是如此,想来是早就断了。”
二爷面露惋惜之色:“这骑上去可就少了几分风采,你说拿来当坐骑会不会被京师的人狗眼看人低?”
白函谷跟二爷熟不到这个份儿上,听罢一时无语。
场中那头赤虎尚不知自己还未被擒拿就已被人嫌弃了,微微俯着身,嘴角有些血迹未干,眼中凶光毕露,却又透着些无法掩饰的忌惮恐惧,想来今日这个场面它肯定似曾相识。
任西畴入黑鸦卫以来,真正出手的次数极少,即便老黑鸦中不乏他的旧部,也都已知晓他的出身,却仍不知这位魔门北宗独苗在灵感之后,究竟本领如何,此刻都是瞪大眼睛瞧着。
新任血棠尉腰间悬着人皮鼓,两手空空,被明亮的霞光照在脸上,双眼微眯着,半边脸被镀上光辉,半边脸上的漆黑火焰纹饰则犹如暗影,反差对比鲜明。
他没给赤虎抢先发难突围的机会,双手在身前姿势怪异地横向一扯,不知在弄什么玄虚。
然而随着这一扯,那赤虎脸上的警惕戒备之色立刻浓了几分,极为不安地后退两步,一张大嘴裂得更大了些,鼻息粗重,前爪在地上狠狠刨出深坑。
任西畴恍若未见,双手虚握拳,如握鼓槌,抬手便往身前砸下,宛如擂鼓。
他并未敲击在腰间鼓上,人皮鼓却发出咚咚两声大响。
不止赤虎,连同许多黑鸦都被吓了一跳,彷佛这鼓声是在自家耳际心头擂响,随即便都有些神思恍惚。
凡闻鼓声者,心头莫不升起一抹没来由的悲凉郁结。
在场仅有刘屠狗与白函谷觉察到,随着鼓响,一道无形的波纹扩散而出,似不只是音波,还蕴藏了淡淡的神意。
刘屠狗细细品味一番,那神意不甚强绝却清晰可辨,教他想起当日任西畴那首《乱世歌行》,虽不着文字,内里韵味却是如出一辙。
灵感初境便能做到这一步,魔门的功法确实不可小觑。
咚咚!任西畴再次挥动无形鼓槌,鼓声依旧,听在耳中却恍如震天。
他随之向前迈出一步,迫近赤虎。
随着这一步轻轻落地,赤虎怒吼一声,几名距离较近的黑鸦身躯跟着狠狠一抖,面色涨红,有的甚至眼中浮现泪光。
刘屠狗发令道:“扛不住的自行后退!”
淡淡刀意向四周扩散开来,却没有触及任西畴与赤虎半分。
最靠里的包围圈一阵骚动,很快向后退去,有些修为较低心志不够坚韧的黑鸦,竟是步履踉跄,宛如醉汉。
任西畴毫不停顿,一敲鼓,一迈步,转眼便到赤虎身前。
他手臂微抬,一对无形鼓槌下一刻就要敲击在赤虎头颅之上。
赤虎凶焰尽敛,呜咽一声,眼中满是哀伤乞怜之色。
它极为乖顺地低下了硕大的头颅,竟是再无反抗之意,甘心受死。
任西畴引而不发,回过头,脸上竟有些病态的苍白。
他惋惜道:“大人,这畜~生心志太过软弱,不堪大用,可惜了。”
刘屠狗笑着应道:“也不指望它冲锋陷阵,能唬人就行。音攻之术直指人心、防不胜防,难怪为人所忌,视为魔门。”
任西畴心境似也受到影响,黯然摇头道:“我师曾言,在道不在术。属下境界不够,悲凉有余,雄壮不足,也只能干这等迷人心窍的勾当了。”
刘屠狗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白函谷却是神色郑重:“任兄何必太谦,金城关下那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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