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早在去岁上便算好了日子,可惜顾澜当时没点头,如今郑夫人倒是一拍巴掌,放出话来,还是去岁上算好的日子里大婚。这日子紧了,琐碎的事儿便只能摊开来做。照着旧礼,新娘子的嫁衣喜被红帐子,都该是她自个儿慢慢做出来的,可顾澜本来就不会绣活,就算她会,这时间也来不及,于是郑夫人请了京中有名的绣娘去了安期王府,来替顾澜量体缝制嫁衣。
安期王妃自然无甚二话,只是又请那绣娘多接了个活儿——顺道给玄薇也量量身子。
“顾澜这丫头嫁出去了,咱们玄薇也快了。”
得了安期王妃的这句话,玄薇也不推拒,只老老实实让那绣娘替她量体。安期王妃两份嫁妆一块儿准备,整日忙得热火朝天,瞧着倒是精神更好了些,整日笑眯眯地,原本那软绵缓和的性子,如今分明爽利了不少。
可就在这一片喜气洋洋之中,玄薇却一日沉默过一日。
顾渊,还没回京。
忙碌归忙碌,可一旦静下来,玄薇心里就是空空的。最近她时常失眠,半夜睡不着,整夜整夜睁着眼看着床帐子,耳畔静得吓人,直至东方泛白,她才能稍稍闭一下眼。
可就打这么一个时辰多点儿的盹,梦却让她不安生。
她会梦到那些在乌坝的日子,每日平静安和,从那一间屋的半片院子里出来,踩着曦光往红藤馆走,路上与街坊打着招呼,然后买几个包子大饼带过去,师父八成晨食也没吃。
然后,她会在满院子的药香之中,安静地坐在书房里,抄上一上午的书。
下晌时,她会跟几个药童一块儿晒药,偶尔坐在小凳子上,听着外头师父吴老头念念叨叨给人看病的声音。
他老人家说话向来不客气,不过医术高明收费又便宜,所以平日里来的人也不少。玄薇就这么听着,也渐渐得了许多教导,当时觉察不出来,后来才觉察出自己那些日子里听来的医术,也是难得的财富。
如同那段刚穿越来这个世界时的时光一样,是玄薇的一段难忘时光。
可睁开眼,玄薇每每恍惚愣上一会,才会想明白过来。
是了,已经过去了。
乌坝失了,如今沦入鲜卑人之手,鲜卑人虎视眈眈潜伏在广袤黑暗的戈壁那一端,于乌坝之后盯着大周不放。
师父没了,柳氏没了,红枣失了天真,马氏失了爽朗,而她如今住在陌生又大得过分的安期王府里,顶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一日一日等着一个人回来娶她。
不是说只是去秋猎,打两只大雁回来给她做彩礼的么?
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为什么,她会莫名觉着如此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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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澜的婚事在十一月份,还不到一个月了,周围人忙得飞起,顾澜倒是一日闲过一日。
她肚子里有了郑泰的种这件事,除了郑泰,其余人她都没有告诉。不管怎么说,不到三个月时她的肚子也不会大起来,只等嫁过去之后,再告诉两家人也没啥的。
要不然,顾澜觉着自己这些日子耳根绝对清净不了。
第477章 秋日波澜()
日子堪堪过了十月份,顾澜便给玄薇带来个消息——葛文成疯了。
玄薇从不晓得顾澜的那些消息都是从哪里来的,可这个消息,玄薇却是信的。从一开始玄薇听说徐松风刺杀过她这位“大师兄”开始,她便早已隐隐有了这种预感。
就像明月公主所说的那样,徐松风想要杀了葛文成,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可他却放了他一条生路,却让他受惊不已。
好似一只猫在逗弄爪子下面按着的老鼠,不让他逃脱,不让他没命,只为了看着他瑟瑟发抖拼命挣扎,便觉着十足有趣。
葛文成当初在太医院好端端的当值,都能被差点儿弄死,这怎么能不让他担惊受怕。过了这么久,谁知道徐松风暗地里又动了什么手脚,这样长时间的精神压力之下,人不崩溃才怪了。
再说,葛文成这人,又并不无辜。
贺白卿不在京中,顾渊也不在,宫中的事情对于玄薇来说,遥远的像是话本上才能见到地事情,这么猛地被顾澜说与她听,她还觉着有些恍惚。
“太医院彻底乱了,好像连皇上都惊动了呢。”
顾澜仰着身子躺在竹椅上,单脚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拎着一挂葡萄,吊着葡萄往嘴巴里放,一边说话一边嚼两下,随即噗噗吐出葡萄籽儿。院子里没旁人,她自然是怎么邋遢怎么坐,这话说了出来,却没听见回音,顾澜梗了脖子往后头瞧,见玄薇眯着眼望着头顶的葡萄架正发呆。
“……一个葛文成,不过从四品而已。太医院就算是没了院判,也该乱不了平日的差事,怎么会彻底乱了呢……”
玄薇依旧抬着头看着那些葡萄,声音闲闲冒出来。
“说是玉贵妃病重,无人能瞧得了她的病。你那便宜娘亲就是到了如今地步,也牵动着皇上的心呢……那些葡萄不能吃,就是种着好看的,其实酸涩得很,吃盘子里的这些。”
玄薇摆了摆手,听了顾澜的话,心里头一丁点异样都没有。不过是些别人的事情,当些八卦过过耳朵就算了。
“瞧起来都是一样的好看,怎么这些葡萄好吃,那些就不能吃了。”玄薇依旧盯着那些葡萄,半晌瞧见一抹白得晃眼的影子蹿了上去,挂在藤子上,伸长了小爪子去勾那晃晃荡荡的紫葡萄。
玄薇笑了笑,指着那不知好歹的小白猫笑:“你看,那家伙也喜欢挂在枝子上的呢。”
顾澜眯着眼去瞧,随着笑了一会子,又静下来看玄薇。
许家院子里,因着没了往日人来人往伺候着的婆子下人,如今空荡荡的安静得很。马氏去了铺子上,红枣这几日也跟着小伙计十五到处跑,许家宅子里只余下一位曾经伺候过刘氏的老仆,平日里也不见人。
秋风吹打过那些挂在藤子上紫艳艳的葡萄串儿,惹得猫儿耳朵乱动,两只爪子抱住粗粗藤子,眼睛瞪圆了猛瞧。
“我说,玉贵妃如果真不行了,你有没有想过去见她一面?”
顾澜的声音轻轻的合着风响起,玄薇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头去看她,面上带着些笑:“她老人家住在深宫之中,哪里是我们这种****能见得到的。”
“说不准。”顾澜见玄薇表情不变,松了口气,转而扭过头来,舒舒服服靠在竹椅上,换了只脚翘着:“谁都能瞧出来,当初你能从太子手里活到现在,都是因着那位贵人心存不忍,就想着留你一条性命。说不准她临到死前,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是有个亲骨肉的呢。”
玄薇不置可否,耸了耸肩。
两人随便聊天,谁想竟被顾澜一语成谶。
顾澜傍晚时离开许家,独个儿坐上软轿回了府,玄薇淘洗米饭正准备做粥,却听得外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在厨房里侧耳听了听,而后将手上的淘米水往围裙上擦了擦,人刚走出来,便遇到了正往里走的谷公公。
两人双双怔住,玄薇是没想到居然会忽然看见这位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而谷公公却是觉着玄薇这一身平民打扮实在有些让人惊异。
玄薇最先反应过来,她将身上围裙解下,朝着谷公公行了一礼:“公公怎么来了。”
谷公公赶紧回过神来,让开身子,不敢受下玄薇的礼。
“给姑娘请安。赏下来的人是伺候得不尽心还是怎么的,怎么能让姑娘亲自做这些粗活。”
“哦,她们。”玄薇请谷公公坐到小院子里的木凳子上,笑着替他找出茶杯来:“我让她们在安期王府伺候着了。我习惯了自个儿动手,身边实在是不适合有人伺候着的。”茶叶是马老板送来的,据说是龙井,却不晓得是明前的还是雨后的,好歹算是这屋里最值钱地茶叶了:“公公喝茶。”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赶紧歇着。”谷公公连连摆手。
玄薇一开始没有跟他太计较规矩,谷公公现下说话也没有那么多客套:“奴才这回出宫,是皇上有命,请姑娘入宫一趟。”
玄薇倒着茶水的手一顿,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惊讶,却好似是一颗石头被丢进了井水里,只发出“咚”地一声,便再无波澜。
啊,终于还是来了。
“入宫?”
谷公公看了玄薇一眼,而后腰间挺直,躬下背脊,朝着玄薇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玉贵妃……怕是要不好了。”
玄薇抿了抿唇,抬头看向谷公公。
“公公,有件事,不晓得我能不能冒昧问一下。”
“姑娘请说。”
“皇上……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
谷公公古怪地看了玄薇一眼,点头道:“正是。”
玄薇心里微微一凉。
“……那公公可知,顾渊和我小师兄,去哪里了么?”
“……”
秋猎,不是应该在中秋前后的么。往年这个时候,秋猎已经结束了,顾渊当初离开时,不是说,要替她打两只大雁来的么。
“皇上今年没有秋猎,是不是?”
谷公公头也没抬,声音却更谨慎了一些:“顾将军与贺公子的去向,奴才不得而知。”
“奴才”不知道,那就是说,主子是知道的了。
主子的事情,奴才又怎么能说呢。
玄薇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茶壶放在了桌上,抬头将额前碎发捋了捋:“我晓得了。”
第478章 见玉贵妃()
玄薇这是第一次入宫。
上辈子的印象中,皇宫应该是一个特别恢宏又特别诡秘的地方。在这琉璃瓦檐之下,藏匿着多少阴暗的秘密,而那金砖缝隙里,又曾浸透着多少冤魂的鲜血。
而当她真正踏入了这里之后,玄薇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这不过,也只是住人的地方而已。
她的身份实在是敏感又尴尬,而这次进宫,也确实需要掩人耳目。坐着不知是那个宫里的步辇一路快速往冷宫去了。
下了步辇,玄薇抬头一看,先是一愣。
原本印象中,冷宫该是一个萧寂的地方,可面前的这个院子,虽说相较于皇宫里旁的宫殿来说朴素了许多,可并没有那样的冷寂。谷公公让开一步,拱手请玄薇往里走,玄薇轻轻捏了裙角,在一种宫人垂首静候之下,步入了那白玉砖铺垫的屋里。
“皇上,季姑娘到了。”
“让她进来吧。”
玄薇进了屋,绕过屏风,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皇上。自上次见过一回之后,玄薇此刻再去看这位九五至尊,却觉着他好似苍老了不少。
他的背脊没有那样笔挺,两鬓乌发之下,隐约露出些许斑白。玄薇微微一愣,待到皇上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过来吧。”
皇上的声音也苍老了许多,这一句话说出口,竟是带着无尽的苍白与无力。玄薇心里不禁微微动容。
“是……她来了吗?”床幔之下,一个娇柔的女声婉转而出。
玄薇微微一皱眉,垂着头并没有出声,她走了过去,抬头便看见了那人。
那个,传说中艳冠六宫,集万千恩宠于一身,贵为太子生母,独得皇上宠爱的——玉贵妃。
她是美艳的,却也是憔悴的。她卧在床上,身形枯瘦,双眼周围有着深深的淤青,眼角带了些许红斑。她的长发微乱,双唇惨白,两颊深深凹陷,加上面色青白,若猛一看见,几乎会让人以为见到了鬼。
可当她睁开眸子时,霎时间帐内春色无尽,这茫然无物的双眼里,依稀能让人感觉到,这个女人曾经有过的绝色容颜。
眸子里的流光不再,如今只剩灰败茫然,她伸出一双青筋毕露的双手,往玄薇那里伸了伸。
“是她吗?我看不见她的脸。”
玄薇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女子眼疾早已无药可医,面上俱是病容,确实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皇上朝玄薇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几乎带了一点点请求:“过来坐下,跟……你娘说说话。”
仅仅这么一句,玄薇便能听出其中的情深意重。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皇上对太子从来都万般纵容,而无论是朝中或是民间对玉贵妃有多少微词,他都十几年如一日般无动于衷。
原因很简单——他真的爱她。
这一个女人,虽然愚蠢,虽然自私,虽然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可她是他心中最爱的女人,他怎舍得苛责于她?
太子被囚,聂家满门倾覆,而玉贵妃虽明面上被打入冷宫,可如今看来,这何尝不是皇上保护她的一种方法?
玄薇上前,握住了那女人的手。
玉贵妃身子猛地一颤,似乎全身的力气全都用在了手上,她紧紧握住玄薇的双手,一闭眼,两行泪滚落下来。
“皇上,求您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皇上深深看了玄薇一眼,而后缓缓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躬身轻轻将玉贵妃额边碎发拢了拢:“朕就在外面,玉儿若有什么事,尽管喊人。”
皇上离开时,屋里的所有宫人也垂首默默退下,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几乎能听见两人呼吸的声音。
玄薇看着床上的女人,默不作声拿过软枕,将她扶着半坐起来。玉贵妃那早已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却一直盯在玄薇的面上。
“我能摸摸你么?”
玄薇点了点头,轻轻将她的双手放在了自己的颊边。
那双手,干瘦而又冰凉,似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玄薇的脸,颤抖着从她的眉间一直轻抚到了她的唇角。
“眼睛,像我。”她轻轻笑了起来,恍惚间似乎回到了自己艳绝之时:“脸颊……倒是比我年小时要瘦一些。鼻子,该是随了皇上。”
她说罢,轻轻落下了双手,转而长叹了一口气:“我早该听了文成的话的,若不是哭坏了眼睛,现下便能瞧见你的模样了。”
玄薇能感觉到,玉贵妃似乎心情好了许多,她病容犹在的面庞上,隐隐露出了些许光芒:“当年的事情,也不能全怪文成。是我怕了,做了错事,害了聂家许家……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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