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怔了怔,“掌门,你不愿意留我在这里过夜?”
刘驽尴尬了叹了口气,“这大理寺的府院很大,不差你一个人的宿处。”
弄玉无奈地耸了耸肩,心里明知掌门所答非问,但也只得回道:“好的,那就谢过掌门了。”
她心中倍感失落,自己以前在长安城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歌姬,怎地在掌门眼中反而泯然众人,丝毫不得另眼相待。
她转身欲走,刘驽从背后叫住了她,“有一件东西,烦请你带回洛阳,让萧副掌门找人帮我缝补一下,尽量恢复原样。”
“甚么东西?”弄玉惊讶地问道。
刘驽也不说话,走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交到她的手中。
她忍不住好奇,打开一看,只见是件破得不能再破的青袍,衣服上既有利器留下的划口,又有烧焦的痕迹。唯有缎面上那刺绣的金鹰算得上一绝,即便衣服破烂,看上去仍雄姿勃发,灵动非常。
“这肯定是哪个女人留给你的。”弄玉只看了一眼,便下了定论。
她不甘心地将衣服重新包裹好,见刘驽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放心的意思,于是没好气地又加了句,“掌门你尽管放心,我一定让萧副掌门找人帮你修补好。”
“我自个儿去找管家,你不用出来了。”她踏出门槛,利索地关上房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五百六十二节 兵困长安()
刘驽坐回了椅子上,对着合上的屋门迟迟未再出声。他在屋内扫了一圈,发现没有甚么感兴趣的东西,复又深深叹了口气。
这个夜显得寂静而又漫长,直让人度日如年。
他选择继续练功,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口气沉入丹田,双手平举而起,一点透明无质的炁渗出了他的指尖,淡红色的鳞纹隐隐透出他的肌肤。他体内的两股力量又一次失衡,并处于再次平衡的过程中。
……
翌日上午,他又见了弄玉一面,可弄玉却表现得颇为冷淡,一副被伤了心的模样。他说两句话,弄玉常只答一句,全然没有平时那副雀跃的姿态。到了晚上,弄玉没有告诉任何人,便连他也未说一句话,不辞而别,带着他所托付的包裹,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明白以此女的个性,顶多过上几天,应该就能将此番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数月里,在重兵包围之下,长安城里的日子依旧过得平静,宛如位处激涌的暗流上方的平静的海面。危险虽然随时会到来,但至少眼下的日子至少换算是太平。
由于各个方向上的交通要道皆已被义军切断,昔日八水围绕的长安如今成了关西大地上的一座孤岛。不仅是京城外的客商无法进入进城,便连天下各地州郡的刺史将军也无法进京述职。
长期的围困让整座长安城的民生逐渐凋敝,百姓们的脸色泛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土色,大多数府衙都关了门,官吏们都在寻思自己与家人接下来的安身之处。
城中粮食价格飞涨,落魄的游民越来越多,并在城东边的一条街上聚集。人们给这条街取了个丧气的新名字,叫作死人街。
每天从死人街里拖出去的尸体都很多,病死的,饿死的,争食被打死的等等。
物资的日益短缺以及不良商家的囤积居奇,导致城中米面价格飞涨,让越来越多的百姓只能选择卖房卖女,可换来的粮食很快又一次吃完。到最后他们只能选择拖家带口地来到死人街,至少在这里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正因为如此,死人街上的人数从来都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
死人街的名字不好听,但这不妨碍它在长安人眼中变得神秘而有诱惑力。它已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某些谈之色变的恐怖故事的来源。
在死人街上汇集着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不少人算得上是三教九流中的能人。这些人的手里经常有来路不明的粮食,只要肯为他们做事,那就可以从他们手中得到粮食,并继续活下去。
在死人街上,男人通常做的事情是被雇杀人、做苦力或者是一些非法的勾当。女人们干的活大抵上要轻松些,但凡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就有可能被有钱的大官人相中,带回去过上几夜,再次送回来时肚兜里一般都藏着几锭银子。有些运气极好的女人,可能会被有钱人留在家中,不用再回到死人街上来。至于那些女人的男人和孩子,即便是整日里哭喊哀嚎,也没有人会理他们。
关于死人街,长安城里还传播着一条谣言,说是那里有不少从城外混进来的义军耳目,这些人经常在这里用粮食雇佣饥民,让他们为义军打探城内驻防消息。可朝廷几次三番派人去死人街清剿,也没找出几个像样的奸细来,到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在死气沉沉的长安城内,大理寺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一个照常运转的衙门。即便朝廷发放的俸禄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衙门里的差役和官吏依旧在恪尽职守地当差。他们惧怕这位不怒自威的正卿大人,对他之前将一名寺正钉死在衙门口的举动仍然历历在目。
为了应付大理寺府衙内的开支以及大小官吏的俸禄,刘驽去过不少趟皇宫。每次那个皇帝都想让他吃闭门羹,要么就是装穷不肯发饷银。他倒是干脆,索性当着皇帝的面将其中玩耍的珠宝夺去,逼得皇帝只得拿银子来换。几次三番下来,皇帝一见到他就躲,这个法子越发不好用了。
中间李菁过来找过他几趟,此女可能是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夔王仍然活着的消息,对刘驽的态度于是平和的许多,但仍有一种若即若离之感。对此刘驽感到无可奈何,或许在李菁的心中,他与谢安娘那段事情是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儿。
上泉信渊自从离开大理寺府衙后足足半年没有消息,刘驽曾数番派人去宰相孙钰府邸的周围寻找过此人,可除了见证孙府一次次地扩建、规制愈发奢华之外,丝毫未发现此人的踪迹。
那十名被刘驽派出去寻找田令孜踪迹的龙组隐卫倒是乖巧,这些人虽然被夹在夔王和大理寺之间进退两难,却时时回府报道,只不过报告的内容大多无用,通常只是些市井小道消息,与田令孜毫无关联。
夔王一直躲在暗处不肯露面,这些天来没有与他正面起过冲突。倒是那些暗地里投奔了清风社的人做事不再藏头缩尾,这些人虽然自己仍旧不露面,却依托城内各处酒楼办了不少义粥摊。单是大理寺府衙外,清风社的人便开办了好几家义粥铺。
每到傍晚,在几家义粥摊旁等待施舍的穷苦百姓便排成了一条条的长龙。刘驽对此清清楚楚,不禁对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心生几分敬意。玉傅子虽与夔王同列双玉二王,乃是当世罕匹的高手,可做事行径却与夔王大相径庭,称得上是为国为民。
可他一旦想到当年自己的父母不辞而别离开眉庄,南下广州,定是受了甚么极大的委屈,心里便又对这个舅舅生出几分疏离之感,又想到此人当年为了挑拨吐蕃和契丹河蚌相争而不遗余力,不禁直是摇头。
这日,衙门内修缮好的书房内,刘驽正愁眉不展,他这几个月里做了些越俎代庖的事情。大理寺本是复核刑案的衙门,他却代替京兆尹整治了一批囤积居奇的奸商,即便如此,城内的粮价仍旧只涨不降,死人街上聚集的游民越来越多。
他皱着眉头合上了摆放于书案上的《医经》,经过半年的研习,他对此书中的内容医经了然于心。如今他已能熟练地平衡体内的炁和万灵大蛇之力,蛇鳞状的纹路不再时时出现于他的肌肤表面,他仅在练功时双目瞳孔中常会有金芒闪现,叠浪神掌的威力比之以往又有进境,叠浪劲达到十重之多。
第五百六十三节 夔王旨意()
然而他还未完全从练功时的状态脱离出来,便有人在书房外敲门。
敲门声甚急,咚咚作响。
他从案前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
前来禀报的这名衙役踉跄着差点跌进门槛,往前冲出几步后方才立稳。
衙役是个年轻小伙儿,平时是个挺害羞的人,可这次却顾不上脸红,朝外面张望几眼后,掩上房门,径直向正卿大人禀报道:“大人,朝中又来了新圣旨!”
刘驽眉头微微一皱,“哦,关于甚么的?”
自他上任以来,这朝中圣旨便发个不停,不是为了给一些胆敢秉公直言、建议朝廷改良国策的大臣定罪,便是审问城中一些胆敢妖言惑众、说那城外义军不日就要破城的百姓。
这些严苛无情的圣旨常令他烦不胜烦,多被他按压了下去,并没有照令行事。
看这个衙役小伙儿的脸色,他估摸着这一次的圣旨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说是皇上下的圣旨,但其实是夔王殿下的口谕,并没有颁下文书。”衙役小伙儿照实说道,不敢有所掩瞒。
众所周知,在长安城中,夔王便是超乎皇帝之上的太上皇,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几乎用不着避谈更何况是在正卿大人的面前。
刘驽听后心中一震,他只想到夔王一直躲在暗处,等着暗算自己,却没有想到此人这么快重新露面,并开始向他下达命令,换了另一种方式刁难于他。
他深知,这审的是朝廷的案子,可牺牲的却是他来大理寺后苦心经营了半年的人心。没有人会喜欢和追随一个暴虐无常的人,即便这种“暴虐无常”出自深宫中的一道谕令,更何况这道谕令只是口头传达,根本没有白纸黑字作证。
他心神一转,暗叹道:“也对,这夔王的武功数倍于我,他若想取我的性命,只在弹指之间,又何必躲躲藏藏的。眼下逼我做此事,说不定只是他本性使然吧。”
他定了定心神,向这名衙役小伙儿问道:“夔王口谕的具体内容呢?”
“夔王说,这些天宫里有不少太监宫女都去过死人街,那死人街可是窝藏着不少城外潜入进来的贼军匪人的地方,但凡去过哪里的太监宫女,都有可能是去出卖军国机密的,因此需要仔细审问一番。若是这些人不肯招,那便重重地用刑,大可不必顾虑。”那名衙役小伙儿乖乖地一五一十地照实答道。
刘驽听后冷冷一笑,“用刑?他说得倒是轻巧。”
他深知这皇宫中的太监宫女人数众多,加起来足有两万之多。在这乱世之秋,太监和宫女们的日子并不宽裕,恰好又赶上城内物价飞涨,为了弄一些便宜的米面钱粮和日常用度之物,去几趟死人街再正常不过。
大理寺内的大小官吏经他裁撤之后,留下的不足百人。让这点人去逐一审查多达两万人的案子,谈何容易,简直是无法做到!
“夔王殿下还说了,但凡是去过死人街的太监和宫女一律斩首,概不轻饶,还请大人务必记牢,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错。”衙役小伙儿又补了一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偷偷抬眼瞅了瞅正卿大人的脸色,生恐惹得正卿大人过于不快。
“人命关天,是他说斩就斩的?”刘驽忍不住怒道,他走到案边,狠狠地拍了一掌桌子。桌面猛地颤动,震得桌上的茶杯喀喇喇地作响。
这名衙役小伙儿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谏言道:“大人,您可要三思啊,在这长安城中除了苍天之外就属夔王最大,便连皇帝也要让道。您若是触动了夔王殿下的由头,那将来说不定要遭甚么样的难啊!”
“你起来吧!”刘驽冲此人抬了抬手,“我且问你,你本人可曾去过那条死人街?”
“这……”衙役小伙踌躇起来,“幸亏大人每个月都按时发放我们俸禄,我们这些人才能勉强支持家用,所以暂时还用不着去那种地方。”
“那你身边的那些亲戚和朋友呢,他们有人去过吗?”刘驽进一步问道。
“他们……他们的家境都不是很好,应该……反正我也不知道,总之有几个人可能去过去几次吧。不过我敢肯定,他们只是些普通老百姓,应该是去那里找吃食的,哪里知道甚么军国机密呢。”衙役小伙支支吾吾地说道,他说完心中一阵忐忑,只觉自己哪里又说错了话,吓得腿一软,又一次想跪倒在地。
刘驽伸出手,抬住了此人下跪的身躯,安慰道:“咱们相处为时不短,你该了解我的为人,用不着时不时地就向我下跪的,办好自己的差事即可。”他顿了顿声,接着说道:“其实我是想说,咱们的身边其实有不少人都去过死人街,他们都是迫于生计不得已才这样做,这些人哪一个犯得着被判斩首的死罪呢?”
“大人,夔王殿下说的可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和我们这些市井老百姓无关。”这名衙役小伙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今天是太监宫女,那明天就可能是各府衙役,接下来后天便是街上的商人和市井小民。”刘驽神情激愤,边说边叹气。
“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一旦办起来,我们谁都逃不过?”衙役小伙儿直吓了一跳,若非听正卿大人亲自教诲,他可从来没有想得这么深过,真是越想越怕。
“嗯,这个夔王怕已是疯了,做下的事情已经远远出乎正常人的想法。”刘驽大步走至门前,双手齐推,将原本虚掩的书房屋门敞亮地打开。
灿烂的阳光大片地撒入屋内,映得地面金黄,随之而来的是府院中正在清扫卫生的仆役们好奇的目光。
“那……大人,这案子我们还办不办,若是不办,恐怕夔王殿下会立刻要了我们的人头啊!”这名衙役小伙儿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开始站在正卿大人的角度考虑起事情来。
“你今天是怎么接到这道圣旨的,见到夔王本人了吗?”刘驽转身问道。
“没见到,是一名太监传旨给我的。”衙役小伙儿赶忙答道。
“为甚么是你,而不是别人?”刘驽追问道。
“大人也明白,咱们大理寺与皇宫尚书房常有些事情需要接洽,今日恰逢我去宫里办差,所以那太监便顺便告诉了我。”衙役小伙儿认真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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