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出现异常状况的是年龄最大的疍户,就是那名方才极力主张尽快离开此处的老人,当他突然倒在了自家渔船的甲板上时,众人才发现这名老人浑身的肌肤已经布满块块红斑,老人剧烈的喘息声好似催魂的号角,其他人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表面也出现了类似的红斑,只不过还没有扩散到全身。
老人的状况让众人的热情瞬间冷却,他们发现死亡离自己是如此之近,很快大家的矛头就指向了之前坚持留下来多捞几网的那名粗豪汉子。
“大伙的命都被你送掉了。”
“我只想让大伙能多吃几顿饱饭,谁料到这贼老天不开眼,难道身为疍户真是命当如此,老子不服。”粗豪汉子指天狂骂。
年少的火石天最后能幸运的活下来,成功的逃离了那片诡异的红色海域,是因为当时在场的众人中,只有他一人身上没有出现那种象征死亡的红斑,虽然他的双脚也粘染了甲板上的红色。
经历过生死的火石天,永远忘不了粗豪汉子指天狂骂的那句话,他不想就此认命,从那天开始,他想尽办法要改变自己疍户的身份,只到后来遇到了那名贵人,火石天才由一名疍户变成了拥有大明正式户籍的长乐民户。
火石天到现在为止也不清楚自己能够侥幸逃生,究竟是何缘故。若是把那种诡异的红色视为一种罕见的毒素,以医家眼光来看,这种状况只能归于火石天的体质特异,这种能够致人死命的毒素对他毫无作用。
恐怖的回忆丝毫没有影响到火石天手上的动作,反而坚定了他的念头,从他第一次擦拭这座铜钟开始,他就了解了这座铜钟的作用所在,于是这名前疍户毫不犹豫的敲响了面前的警钟,洪亮的钟声很快传遍了全船。
“这次绝不会再有人死了。”火石天紧握着钟锤。
第一百二十四章 虚惊一场()
当张玄庆等人出现在甲板上时,远处海面的赤潮已经逼近船队,放眼望去尽是红色。就算是船队此刻想要转向,也不可避免的会与眼前奔涌而来的赤红浪头碰上。
张玄庆虽然从未见过这般异象,但他清楚自己是这支船队的统领,此刻必须保持镇定,绝不能显露出丝毫慌乱之色,否则必会动摇船队人心,使得船队无法以最佳状态应对此事。
“诸位久居海上,谁人见过此等海上异象,能否为贫道解惑?”张玄庆眼下最想知道的就是越来越近的赤潮究会给船队带来多大的危险,因此他迫切的想从船上这些有着长年海上经验的水手口中获取关于赤潮的信息。
最先回答张玄庆问话的并不是任何一名水手,而是从船楼中出来后,就默默跟在张玄庆身后的王十,“小人听老人们说起过关于此等赤潮的事,据说但凡此等赤潮出现的海域,很快就会变成一片死域,任何生灵都无法在赤潮中存活。常人若是沾上半点,很快就会送了性命。”
王十的这番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初闻“赤潮过处尽成死域”,已经有不少人变了脸色,特别是镇守太监高大为。
当船上警钟响起时,高大为正在船楼中为他安排的房间里假寐,被钟声惊醒后,虽然不明究竟,但发现张玄庆匆匆赶往甲板,忙跟着出来了。此刻听到那名被张玄庆自城中救出的疍户所言,原本红润的圆脸瞬时变得惨白,好似经霜打了的柿子一般。
一向养尊处优的高公公为了结好张玄庆,还是第一次离陆地这么远,何曾想到会有如此霉运。
高公公一方面不想让张玄庆看轻自己,另一方面竭力在这名不久前还是自己的阶下囚的疍户面前保持镇守太监的威仪,虽然没有当场腿软,但还是忍不住牙齿打战,“大胆贱民,真人面前你怎敢胡言乱语?”
王十对这位明显色厉内荏的镇守太监不屑一顾,自从他认定了张玄庆是看上了自家女儿,而且在船上这些日子他也知道了张玄庆的身份地位,所以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对镇守太监的畏惧,他目前在意的只是张玄庆的态度,而且这位父亲打定主意,借着这次白龙池之行的机会,一定要将自家女儿在张家的身份定下来。
且不说王十的恶劣表现让习惯了疍户毕恭毕敬态度的高公公怒火中烧,脸色由惨白变成了铁青。
张玄庆此时也从王十的后半截话里听出了关键,只有沾上那红色海水,才会危及性命,而眼下有船只为凭,而且眼下海上并无太大的风浪,就算外形比宝船小上一号的随行战船,那赤潮的浪头也不可能高过船舷,波及船上成员,宝船之上更是稳如泰山。
此时张玄庆才真正安下心来,目前最重要的是安定船队人心,未知的危险才是最恐怖的,只要让众人明白能够在赤潮中存身的关键,这看似可怕的赤红海潮对船队来说完全不会产生危险。
由于张玄庆并没有下令船队转向,船队迎着赤潮仍然是朝白龙池的方向前进,赤潮与船队的距离已经不足百尺。
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了王十之前的一番话里的关键所在,就好比在张玄庆等人出现在甲板上后,就急忙从船舷边回到了高太监身边的沈惟敬,他同样听清了王十的话,而他的表现并不比自己的上司强多少。
沈惟敬此刻脑中只剩下八个字:赤潮过处,生灵无存。相比高太监来说要小上一号的圆脸上,一双无神的小眼以涣散的目光表明此人在经受了重大刺激后,已经丧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高太监质疑王十的那句话,在沈惟敬听来,就好比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只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沈惟敬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葬身大海,在白龙城的诸多同僚眼中,他只是一个性情软弱、才具平庸,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普通小吏。
“若是自己无法幸免于难,也许在合浦县在上报朝廷时,文卷上会有自己的名字吧。不知道自己那位知县堂兄在填写文卷时,会不会知道笔下有一个名字与他有着同一血缘。”
沈惟敬自嘲的想到。
沈惟敬从未向旁人透露过合浦知县沈归田是自己的堂兄,恐怕就连沈归田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名血亲就在自己最大的对头镇守太监高大为手下,充任一名负责南珠具体验收事务的小吏。
沈惟敬知道自己的这名堂兄是族中最近数十年来出现的第一个进士,光耀门楣的沈归田被全族寄托了希望。
沈惟敬却与这位堂兄截然相反,完全不是读书的材料,虽然靠族中支持勉强入了县学,但不到一年就被刷了下来,后来族中见他完全没有寒窗苦读的迹象,就打发他到沈归田任职的合浦县。
族中原本是想让沈归田给他安排个差事,没料到沈惟敬到了合浦后,并没有直接去县衙见自家堂兄,而是在县城中略加打听,就了解到自己的这位堂兄虽然贵为知县,却被此地的镇守太监欺压得全无脾气,整日只能窝在县衙自娱自乐。
因此沈惟敬觉得在堂兄手下谋事前景黯淡,正逢镇守太监府大肆招收吏员,而合浦本地民众符合要求的不多,沈惟敬仗着读了几年四书五经,颇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杂书,对算学之道也算略知一二,很快就通过考核,成为镇守太监府下属一名光荣的点验小吏,负责疍户上缴南珠的验收事务。
沈惟敬为了证明自己,自从成为了白龙珍珠城的吏员后,时刻都在寻找着机会,那日完成了在码头迎候张玄庆的任务后,他总算给高太监留下了印象,接着沈惟敬又趁热打铁,争取到了随同高大为前往白龙池的机会。
沈惟敬没有料到的是,自己这位堂兄此时同样已经出海,而且搭乘的同样是一艘宝船。这位沈知县不愧是进士出身,不仅在学业和仕途上将自家堂弟远远甩开,而且比起抱大腿的能力,沈惟敬更是望尘莫及:沈惟敬侍奉的镇守太监高大为与沈归田正竭力巴结的当朝宦官行当中的顶级人物汪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过期海()
为了改变自己长期受镇守太监高大为压制,政令不出县衙的境况,合浦知县沈归田已经下定决心抱住汪直这条金大腿,不惜投入阉党的怀抱。至于沈知县身为清流文官的清高矜持,早已在枯守县衙的日子里消磨殆尽。
由于汪公公表现出对合浦七大珠池中白龙池的浓厚兴趣,沈归田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讨好汪直的机会,虽然他对珠池之事了解不多,好在那段整日呆在县衙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沈知县一直是靠翻阅县衙里存放的文卷档案打发时间,其中的合浦县志对珠池之事倒是多有记载。
因此汪直迫切需要的前往白龙池的海图,沈归田知道县衙中也有存档。沈知县将此事禀明汪直后,就一头扎进了那积尘甚厚的县衙库房中,甚至不让唯二的下属插手。
难得见到行事这般亲力亲为的知县,合浦县衙里最后残存的两名衙役兼轿夫颇有感触。将知县大人送回衙门后,两人在县衙大堂前的天井中寻了一块杂草生长的不是太繁茂的位置,就着温热的阳光半蹲着闲聊。
“老哥我小时也算进过几天私塾,还识得几个字,衙门库房久已无人打理,积尘数尺,往日知县大人要看什么文卷,都是吩咐我为他取出,怎么今日知县大人竟会亲身入内,实在奇怪。”
“依我看,先前知县大人从港外那艘大船上下来后,就急匆匆的往衙门这边赶,一路上催得我哥俩喘不过气来,也不怕那顶岁数比他还大的轿子在半路上散架。自从这位知县大人到任后,何曾见过他这般急迫行事,恐怕大人是在那大船上遇上了什么事。”
“我看港外那艘大船上的绝不是一般人物,先前你我亲眼见到高公公与知县大人一同登上那艘大船,后来高公公是先回来的,我见他的脸色可不太好看,看来是在船上吃了亏,不过以高公公的身份,能够让他如此忍气吞声,可见那船上之人的身份足以让高公公服服帖帖。知县大人在那船上呆的时辰可比高公公要久得多,看来这合浦县就要变天了。”
沈归田此刻正掩着口鼻,在库房中寻找合浦周边珠池的海图。库房中的文卷已经很久没有整理过,架子上的卷宗表面满是灰尘,偶尔几处新鲜的痕迹还是之前那名识字衙役取放文卷时留下的。
库房里的照明全靠透过房顶处几块琉璃瓦射入房中的几束阳光,而墙角的几盏烛台上早已空空如也,见不到半点烛泪的痕迹。由于库房没有专人打理,为防走水,久已不用火烛,沈归田只能竭力睁大双眼,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根据沈归田之前翻阅县衙存档时所了解的情况,前任知县在一次整理库房的过程中,曾经见过一卷描绘合浦周边海域的海图,其中就记载了七大珠池的具体方位以及相关路线。
沈归田并非没有想过让那名识字的衙役来做此事,但是他不愿冒半点风险,若是下人不小心损坏了海图,沈归田在汪直面前可没法交代。
强忍着不适,沈归田一卷卷查看着架子上的卷宗,厚厚的积尘甚至将卷宗上系着的名牌文字都遮盖得严严实实,他只能一块块擦拭着名牌,很快双手和衣袖以及头脸上都沾满了灰尘。
在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查找后,沈归田终于在一处架子的下层找到了捆扎成筒状的海图,他小心翼翼的抽出这卷海图,轻轻解开外面系着的皮绳,缓缓展开图纸,泛黄的海图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以文字标注的七大珠池的位置,以及珠池与合浦港的距离方位。
沈归田面露喜色,小心的卷起海图,放入怀中。暗想这次总算不负汪公公所托,自己投靠汪直的第一份功绩算是到手了。
当沈归田卷起海图时,昏暗的光线下,他没有留意到海图右下脚有一处褪色到几乎无法看清的痕迹,依稀是一行关于制图年月的文字。
当浑身积尘的沈归田从库房中出来时,听到动静的衙役二人组忙赶到库房门口垂手候命。
那名识字的衙役悄悄瞄了知县大人一眼,只见积尘满身的知县大人满脸喜色,好像以往那位对仪容分外重视,每日沐浴数次的合浦知县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速速备轿,本县要往港口一行。”
两名轿夫面面相窥,对于知县大人连沐浴更衣都省了的举动大感惊讶,要知道两人往日在县衙中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为这位新知县大人烧制沐浴用的热水,而县衙因为人员流失而余下的费用也多是用来采买柴草。
不过既然上司有吩咐,两人只能照办,于是合浦县的民众又看到了平日难得一见的那顶绿呢小轿再次出现在通往码头的道路上,两名身着衙役服饰的轿夫以非专业的矫健步伐直奔合浦港。
气喘吁吁的两名兼职轿夫在轿中知县的不停催促下,只用了先前返回县衙的一半时间就将沈归田送到了码头,匆匆掀开轿帘的沈归田看到船队的交通艇依旧停靠在码头,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去,吩咐道:“本县有急事需面见汪公公,速速送本县过去。”
这艘交通艇上的轮值军士虽然同属指挥彭友直所辖,但他是刚刚从船队中轮换过来值守,之前并未见过这位合浦知县。
因此这名身着鲜亮盔甲的军士见到这位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官袍,胸前补子的图案也是乌黑一团,唯一能够表明其身份的只有头上的那顶纱帽——当然也是黑的,心中难免有些困惑。
虽然他相信在大明境内还无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冒充朝廷官员,但这位自称“本县”的官员形象实在让人难以恭维,什么时候大明知县的仪容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而且这位还声称要面见船队统领汪公公,就算这位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知县形象的知县身份无误,但是将这个严重损害朝廷形象的家伙送上汪公公的座船,会有什么后果,这名军士心里可没什么底。
所以沈知县的吩咐并未得到艇上水手的回应,交通艇的水手在没有得到值守军士的首肯下,当然不会擅自起锚开船,
当沈归田气急败坏的再次催促水手开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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