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并非每日都来椒房殿,对于一心想要跟舅舅上阵杀匈奴的他来说,训练好皇帝交给他的羽林孤儿,早日获得上阵杀敌的资格许可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刘据年方三岁,习剑不过是学点基本招式,宫里的侍卫谁都能教得下他。只是他个性腼腆,不爱跟外人打交道,而比起卫青,霍去病显然是更有空的那个,皇帝才把他暂时借给了儿子。
霍去病每次到椒房殿,都会先检查刘据的练习进度,再给他布置未来几日的任务。在霍去病看来,他的这位小表弟在学武一道的天分只能算是平常,唯有刻苦而已。
不过他也清楚,以刘据的身份而言,日后是用不着亲自上战场的,因而对他的要求不会太过苛刻,量力而行就好,倒是皇帝和舅舅先后看了刘据的表现,皆是点头称赞。
霍去病看得出来,刘据不像自己,对弓马骑射是天生的热爱,可不管他有没有进宫,他对他布置的任务从来不会懈怠,在没人强行要求的情况下,这是绝大多数三岁孩子都做不到的。
这日,霍去病难得沐休,大清早就来了椒房殿,手把手地握着刘据的手给他纠正动作。
午时将至,阳石公主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全无往日的端庄仪态,她边喘气边道:“去病哥哥,据儿,你们听说了吗?张骞回来了,张骞回来了!”
霍去病猛然怔住,素来处变不惊的脸上呈现出些许刘据看不懂的复杂表情,他顿了顿,随即问道:“他在哪里?陛下要接见他吗?”
阳石公主兴奋地直点头:“父皇已经下旨,要在承明殿接见张骞,命二千石以上朝官通通到场。”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张骞,可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对他的敬佩。
刘据的神色有些茫然,张骞是谁,他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且知道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半晌,他仰起头,定定地看着霍去病:“去病哥哥,我们去承明殿吧?”
霍去病正有此意,当即点头应下,又问阳石公主:“阿姝,你要去吗?”
阳石公主微有犹豫,随即摇头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霍去病再不多言,抱上刘据就往承明殿而去,这样的场合,他可不愿缺席。
途中,刘据小声问道:“去病哥哥,你见过张骞吗?”
霍去病摇头,张骞持节出使那年,他比现在的刘据还要小,怎么可能见过他。只是过去这些年,他听皇帝念叨张骞的次数不算少,对他的事迹也知之甚深。
刘据抿了抿唇,不再多问,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张骞。
霍去病带着刘据赶到承明殿的时候,文武百官早已就位,皇帝亦已入座,他们屏住呼吸,悄悄站到大殿边上,并未惊动他人。
此时,张骞尚未进殿,皇帝心有灵犀地往右一转头,正好对上刘据清澈的眼神。皇帝招了招手,示意霍去病带着刘据到他身边,但是不许出声。
刘据抬手捂着嘴,用力地点着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听话。
礼乐大响,编钟齐鸣,刘据瞪大了眼睛,朝着承明殿的门口看去。
须臾,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削身影出现在了那里,他的衣服破旧地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样式,他的右手持着十三年前出发时带着的汉节,那节也只剩下了一根木棍和一根麻绳。
偌大的承明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集中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他步履蹒跚地跨过殿门,一步一步朝着皇帝走来,步伐虽慢,却很坚定。
安静的大殿内渐渐有了微弱的抽泣声,而且越来越明显,许多人开始抬起衣袖,擦拭眼角怎么擦也擦不干的泪水,他们中的某些人,是见过十三年前张骞出发时的情形的,感悟因此更深。
张骞一步一步走到了承明殿的中央,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根使节捧在手上,跪倒呈前,神色无比虔诚:“臣张骞奉旨出使大月氏归朝,奉节于陛下,乃全使命。”
刘据早已泪流满面,张骞出使大月氏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却被匈奴人扣了十多年,最初出发的百人使团,仅仅只有两人归汉,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感觉到肩膀上略微增加的重量,刘据好奇地回过头,却见霍去病一手放在自己肩上,一脸很紧绷的表情,严肃到了极致。
刘据把头转回来,就在扭头的瞬间,他看到了皇帝发红的眼尾和眼中的泪水。刘据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不禁呆住了,喃喃地叫了声“阿翁”。
皇帝没有听到儿子压低的声音,因为他已经起身离开御座,朝着张骞走去。
“陛下!陛下!”十三年的漫漫旅程,他终于回到故国,并且不辱使命,张骞跪倒在皇帝脚下,失声痛哭。
“建元三年、四年、五年……元光一年、二年、三年……整整十三年……”皇帝伸手扶起张骞,迭声道:“张骞,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点音讯都不给朕?朕整整想了你十三年。”
“陛下,臣虽远在天边,但心思无一日不在陛下身边。”张骞泣不成声,满朝文武更是无一不抬手拭泪。
就在此时,一个衣着破烂的小男孩赤着脚跑进了承明殿,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但却没有畏惧。皇帝朝他招了招手,把小男孩叫到身边,并把他抱了起来。
看到父亲抱着那个孩子朝着殿门走去,刘据挣开霍去病牵着他的手,蹬蹬蹬跟了上去。
翻过承明殿高大的门槛,他听到父亲说了句:“英雄!你是我大汉朝的英雄!”刘据记住了这句话。
皇帝嘉勉了张骞和一直跟随他的堂邑氏奴甘父,拜张骞为太中大夫,甘父为奉使君。
后来,刘据问过皇帝,张骞出使的西域是在哪里。皇帝见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干脆带着儿子到了宣室,指着巨大的舆图和沙盘给他解释,哪里是西域,哪里是大月氏,哪里又是匈奴。
刘据皱着小眉头,听得半懂不懂,然后困惑地问道:“阿翁,龙城又在哪里?”他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舅舅在那里打过胜仗。
皇帝抬手一指舆图上的某个点,笑道:“龙城是匈奴人的圣地!就像咱们的太庙一样!”
刘据惊讶地张开了嘴,半晌方道:“龙城好远哦!舅舅好厉害!”
“对,你舅舅最厉害。”皇帝抱起儿子,笑呵呵地接过了他的后半句话。
刘据不解其意,只道父皇是在夸奖舅舅,笑得眉眼弯弯,好不得意。
过了会儿,他又问道:“阿翁,你以后还会派舅舅出去打战吗?”以刘据目前的年龄,对战争毫无概念,他只知道自己有个会打仗的舅舅,还有个很想上战场立功的去病哥哥。
“自然会的。”去岁,王太后崩,因丧中不宜用兵,皇帝咬牙忍着匈奴人的一再犯边,就是等着孝期一过,全面发起反击。
“哦。”这其实不是刘据的关注重点,他接着问道:“阿翁会让去病哥哥跟着舅舅去吗?”
皇帝愣了愣,以霍去病那小子少言不泄的性子,他会跟据儿说这些?他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反而问道:“据儿,你怎么知道你去病哥哥很想去战场,是他跟你说的?”
刘据摇了摇头,轻声道:“去病哥哥没说,可我就是知道。”
皇帝哑然失笑,意外地发现儿子观察能力不错,又问道:“你想不想让他去?”
刘据犹豫了,片刻方道:“去病哥哥不在,就没人教我练剑了,可是……”
“可是什么?”
“那是去病哥哥想做的事,我不能拦着他。”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笑够了方道:“据儿啊,你去告诉你去病哥哥,他能不能上战场,朕说了也不算,要你们舅舅同意了才行,知道吗?”
“我知道了。”刘据想好了,下次见到舅舅,他要帮去病哥哥求情。
天真的小皇子完全没有想过,卫青疼爱霍去病的程度和他不相上下,霍去病自己软磨硬泡了好几次,连皇帝都点头了也不能让舅舅改变主意,他去求情,又能有什么效果。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晚了,更新也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p。s:张骞回来那段参考了《汉武大帝》,太戳泪了,可惜我写不出来那种感觉,泪
5|第005章 元朔五年()
元朔五年有个喜气的开端,宫里的王夫人和李美人先后有了身孕,这对子嗣单薄的皇帝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喜讯,而后宫平静多时的水面,也因此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在此之前,皇帝虽说冷落皇后已久,可他仅有的三女一子都是皇后所出,其他人就是心里再有成算,也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因为谁都知道,在宫里,只有儿子才是最可靠的。
李美人素来不得宠,不过是在王夫人有孕后不便侍寝的情况下侍了回寝,竟然就有了身孕,运气实在是太好,让得宠了好几年才有了身孕的王夫人看了心里很是有些不平。
好在李美人很识趣,晓得自己论身份比不过皇后,论宠爱拼不过王夫人,表现地很是安分守己,就差没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零了。
王夫人则不然,因着皇帝的偏宠,她在宫中的风头早已压过皇后,不过是输在没有儿子,始终不能表现地理直气壮,如今她终于有了身孕,自然是把头昂地更直了。
自从王夫人和李美人有了身孕,皇后就免了她们每日到椒房殿的请安。岂料王夫人并不领情,仍是每日准时报到,从无延误,李美人见此情形,也只得日日前来。
其实,卫子夫是很真心地希望王夫人和李美人不用来椒房殿。原因倒不是旁人误以为的“眼不见心不烦”,而是她的长女卫长公主即将出阁,她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女儿的婚事上。
卫长公主生于建元四年,她的出生打破了人们对皇帝某方面能力的怀疑,因而生来备受宠爱,这是她的两个妹妹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远不能比的。
汉家素有规矩,只有列侯才能尚主,卫长公主身为皇帝的嫡长女,要下降的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家。即将尚主的那位幸运儿是平阳公主的长子平阳侯曹襄,曹襄的先祖是汉朝的开国功臣平阳懿侯曹参,袭封万户侯。曹襄和卫长公主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后结亲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第一次嫁女儿,重视程度毋须多言,哪有心思理会王夫人和李美人。偏偏王夫人就是存了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每次来了椒房殿都要和皇后细细拉家常,最后挺着并不明显的肚腹慢慢离开。
三位公主对王夫人都没有好感,每每她来了椒房殿就会主动避开,不想向她行礼,更不想跟她虚以为蛇。刘据对王夫人倒是无感,但是姐姐们通常会顺手把他也给带走。
这日,王夫人又来了椒房殿,刘据却不肯安分地待在后殿,他趁着诸邑公主不留神,悄悄跑去了前殿。
到了前殿,刘据没有去找皇后,而是一个人在门前的走廊上站住了,还不时地东张西望。
刘据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可就在刚才,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画面。王夫人离开椒房殿的时候摔倒了,阿翁很生气,骂了阿母,阿母很伤心,姐姐们也很难过。
刘据并不在乎王夫人会不会摔倒,可要是王夫人在阿母的宫殿里摔倒了,阿翁会不高兴的,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刘据看来看去,也想不明白在平整的路面上,有宫女扶着的王夫人为何会无故摔倒。
他实在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打算进殿再去看看。
公主们发现弟弟不见了,赶紧让保姆跟了出来,好在刘据并不顽皮,一个人安静地在殿前玩着,她们找到了人就在旁边看着。
突然,刘据站起身来,转身往殿门跑去,可能是跑得太快,在门口滑了一跤。
保姆们吓坏了,纷纷涌了过去,其中一个在抱起刘据的时候摸了下地面,脸色顿时就变了。
小孩子骨头软,摔一跤不算什么,刘据甚至没有哭,只是紧紧咬住了下唇。
他知道王夫人为何会摔倒了,地上太滑了,可他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
发生在殿前的事情很快传到了皇后那里,刘据被保姆抱了回去,地上的蜡迹迅速被人清理了,王夫人走的时候和往常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事后回想起来,卫子夫后怕不已,不管下手的人是谁,只要王夫人在椒房殿摔倒了,责任就是她的,不是她容不得庶子,就是御下无方,给人可乘之机。
那天之后,王夫人似乎想起了皇后给她的特许,可不用每日请安,于是使人告了罪,真的就不来了。王夫人不来请安,李美人有样学样,也就不来了,倒让椒房殿清静不少。
随即,卫子夫对椒房殿上上下下进行了一通梳理,该免的免,该换的换。
三位公主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在背后偷偷讨论过,那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诸邑公主看好李美人,觉得她是想一箭双雕,既能除掉王夫人的孩子,还能嫁祸给皇后。
阳石公主却觉得此事是王夫人所为,因为以李美人的实力,想在椒房殿做点手脚实在是不容易。
“她就不怕弄巧成拙,这样做风险太大了。”诸邑公主坚持己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据儿占齐嫡长二字,王夫人想要有所作为,就不能不冒险。
诸邑公主蹙眉,似乎有些动摇了,她转头看向卫长公主,问道:“长姐,你如何看?”
卫长公主抿唇笑道:“此事是谁所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为何?”两位公主异口同声,话里透出明显的疑惑之意。
“因为……”卫长公主缓缓道:“父皇要对匈奴用兵了。”当皇帝把心思转向战场的时候,谁敢在后宫给他生事,不管有理无理,都是会被他厌弃的,后宫没人敢触他的逆鳞。
原本,王太后的孝期还没过,皇帝是不打算在此时发兵的,但是匈奴人却揪住了这一点,从元朔三年起,连连犯边不断,给大汉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今春,匈奴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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