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圈的侍卫,霍光在不在,并不重要。
霍光深吸口气,似要启唇,最终却是没有说出口。
刘据眨眨眼,忽地灵光一闪,猜测道:“你在害怕?”他停顿一下,又道:“子孟,你为何会怕去病哥哥?”这是刘据之前就隐约感受到的,这一刻不过是更确定了而已。
霍光犹豫了下,抿唇道:“殿下,你先去吧,我回头再跟你讲。”
刘据略加思忖,颔首道:“好。”说着从水里起身,换衣服走人。
回到霍去病与霍嬗的住处,刘据只觉得整个院子安静地有些过分,难道这就是少了小嬗儿一个人的区别。他问门外的侍女,冠军侯在何处,侍女答曰,在屋内休息。
于是刘据放轻了步伐,蹑手蹑脚进了屋。不想他刚推开房门,里头就传出霍去病的声音:“是据儿吗?”
“去病哥哥,是我。”刘据扬声回道,疾步绕了进去。
霍去病仍是在榻上坐着,姿势好像和刘据他们离去之前差不多,他见刘据去而复返,不由道:“据儿,你一个人?有事吗?”
刘据径直走到他旁边坐下,回道:“嬗儿还没玩够,子孟和无忧、伉儿陪着他,我就回来看看。”
霍去病无奈地挑了挑眉,苦笑道:“据儿,你和子孟,你们两个真是……”估计真是无语了,霍去病摇了摇头,抬手揉揉额角。
刘据却道:“去病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头痛还是头晕?”那次莫名的晕眩之后,霍光发现过一次霍去病头痛的情况,也传了太医进府,但是太医诊脉过后,却说并无大碍。
第029章 承君一诺()
“据儿,你这是……”霍去病原本只是头有点痛,休息一阵后已经好转许多,但是被刘据用这般郑重其事的目光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痛得更厉害了。
“去病哥哥!”见霍去病避重就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刘据急了,叫人的腔调也变得有些古怪,“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习惯,这还是我小时候你跟我说的呢。”
刘据幼时,也是个对扎针吃药极为抗拒的,皇后心疼儿子,每每他闹得太厉害了,就会舍不得让保姆给他灌药,只是这样一来,小太子原本两三天就能好的病,非得拖上十天半个月不可。
皇帝听闻此事,责骂皇后妇人心慈,分不清轻重缓急,于是小太子再生病了,他决定亲自上阵,就是硬灌,也得把药给他灌下去,小孩子任性没关系,大人哪能跟着他胡闹呢。
别看皇帝嘴上说得硬气,真的轮到了他上场,表现比皇后还不如,小太子多哭闹一会儿,他就败下阵来,直接避到外屋去了,搞得保姆们莫名其妙,这药到底是灌还是不灌啊。
后来,小太子喂药难这个问题是霍去病解决的,因为只要被他盯着,刘据根本不会哭闹,都不用保姆硬灌,自己就会捧着药碗乖乖把药喝下去了,让人纳罕不已,霍侍中这是使了哪一招?
由于年代久远,刘据已经想不起他为何那么容易就屈服在去病哥哥的威慑之下,但他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无论霍去病是否愿意,都要逼着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重视起来。
见刘据固执至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霍去病执起他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半晌方道:“据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和阿光在某些事情上的执着程度,已经让他感受到了诡异。
刘据闻言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霍去病,眼神呈放空状态。
去病哥哥在说什么?他问他知道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对他们隐瞒了什么吗?
刘据彻底慌了,他想起那个可怕的噩梦,想到梦里悲伤到连眼泪都流不出的那一刻。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不肯给他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是他做的还不够么?
“据儿,你怎么了?据儿,你别哭啊!”发现倚在自己身上的小太子先是一脸的惊慌失措,后来干脆是无声地流下泪来,霍去病有点看不懂了,手忙脚乱地哄起人来。
可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引得刘据那么强烈的反应,他与阿光近段时间的表现太过奇怪,他问他不是很正常吗,他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好像他欺负了他似的。
通常情况下,人在哭泣的时候如果无人打扰,很快就会停下来。可要是有人安慰,那就不好说了,比如刘据就是如此,他转过身一把抱住霍去病,比刚才哭得更凶了。
刘据从小到大,并不是个爱哭闹的孩子,他除了生病的时候被人灌药,甚少有哭闹的时候,因而霍去病几乎没有哄他不哭的经验,难得操作一次,手段极其生疏,几乎是适得其反。
好在霍家还有个小嬗儿,平时都是用眼泪来当武器的,一向无往不胜。
霍去病回忆着他哄嬗儿的方法,轻轻拍着刘据的后背,放低声音道:“据儿,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他能感觉到,刘据是真的在害怕,他的恐惧是源自内心的。
良久,刘据终于平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不好意思抬起头,直视霍去病的眼睛。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一丝小小的庆幸,子孟和嬗儿都不在,应该不会有人笑话他的。
“去病哥哥,我怕你会离开我。”刘据埋头闷在霍去病怀里,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我做了个噩梦,梦里你不要我了,独自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霍去病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傻据儿,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永远都不会的。梦是假的,你不用怕。”他知道刘据的话并没有说完,但他不打算再问下去了。
刘据从他怀里仰起头,认真道:“真的?去病哥哥说话算数?”
“真的。”霍去病郑重承诺,随即反问道:“我以前骗过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刘据满意地点点头,继而追问道:“既然去病哥哥不会骗我,那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了?”
绕来绕去,话题竟然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一个,霍去病很无语,咬牙道:“据儿,如果不是你一直哭个不停闹得我头痛,我真的是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不信,我要传太医过来。”刘据坚持己见,毫不退让。
霍去病被他缠得没法,只得道:“好好好,你要传太医,那便传吧。不过天时已经不早了,我们先把嬗儿接回来,如何?”如果太医的话能让太子安心,那就让他再折腾一次好了。
“嗯,我先去洗个脸,去病哥哥等我。”他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尾。
窗外的树下,一个墨色的身影像是定在了那里。片刻之后,他匆匆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霍去病在屋里等着刘据,可是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窗棂上摇曳的树影上。
刘据与霍去病来到温泉池边时,霍光和卫家兄弟都从水里起来了,也都换好衣服了。
只有小嬗儿,他似乎还没有玩过瘾,保姆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挣扎不休,卫无忧和卫伉两个一起哄他,都没把他安抚好,一直是哼哼唧唧的。
忽然,在卫无忧尚未回过神的时候,霍嬗扬起了一张笑容灿烂的小胖脸。
没等卫无忧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到霍嬗甜甜地叫道:“阿翁!小叔!”他再回头一看,果然是去病哥哥和太子哥哥都来了,顿时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人能压制那只小魔头了。
霍嬗不等衣服穿好,就在保姆怀中扑腾起来,似乎想要马上扑过去。还是霍去病远远瞪了他一眼,才稍微安分了点,不再闹腾得那么厉害了。
“阿翁,下次你陪我来玩,好不好?”虽然小叔叔们都很疼他,他也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玩,但他还是更希望,阿翁也能在一起,那样才更热闹嘛。
霍去病一把捞起儿子抱在怀里,敲敲他的额头笑道:“只要你听话,下次就陪你。”
霍嬗用力地点点头,忙不迭道:“嬗儿一定会听阿翁的话。”
趁着霍去病与霍嬗说话的机会,霍光把刘据拉到一旁,用眼神询问他,看到的情形如何。他不想让刘据知道,之前见他回去的时间太长,他也有回去过,并且听到了他与兄长的全部对话。
霍光一直都知道,在太子殿下的心目中,兄长的地位比他重要得多。
可是看到太子抱着兄长无声流泪的那一刻,他心中还是升起了浓重的无力感。因为他深深地明白,兄长为太子殿下做过的那些事,是他穷尽一生的努力也不可能做到的。
周围的人太多了,刘据不好开口,只能微笑着点点头。尽管去病哥哥对他们的举动已经起了疑心,不过他说要传太医过去的话,他是没有反对的。
晚些时候,刘据特地跟着太医到了霍去病的住处。他特意查过了,这位许太医最擅长治疗头疾,找他过来给去病哥哥看病,应该是没错的。
许太医给霍去病诊过脉,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好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终于,刘据等得不耐烦了,开口问道:“到底什么情况,你说话啊……”
许太医转过身,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的话,请恕微臣学艺不精,无法判断冠军侯究竟是何病症,待微臣回去翻阅医书,改日再给殿下和冠军侯答复。”
刘据差点被这位耿直的太医给气笑了,追问道:“你确定翻过医书就能知道?”
许太医老实回道:“微臣曾在老师的著作里看过类似的病例……”
“你的老师是谁?”一直沉默不言的霍去病突然问了句。
“回冠军侯,先师复姓淳于,讳意。”
“原来是他。”霍去病小声说道,随即挥了挥手,“行了,你可以走了。”
第030章 淳于缇萦()
许太医恭恭敬敬行了礼,背着药箱告退了。刘据却是不明所以,半晌方回过神来,喃喃道:“他就这么走了?”要不要这么耿直,就许太医这个性子,他是怎么在太医院活下来的。
霍光想了想,低声问道:“兄长认得淳于先生?”可是不对啊,淳于意死于景帝前元七年,那一年今上刚被先帝立为皇太子,而兄长生于建元元年,两个时间之间差着十来年,没可能的。
果然,不等霍光话音落下,霍去病就摆了摆手,轻声道:“久仰大名而已,可我见过他的女儿。”
淳于意的女儿?淳于缇萦!
刘据困惑地眨了眨眼,与同样不解的霍光面面相觑。
缇萦救父的故事他们都是听过的,可他们不知道,霍去病与淳于缇萦能有什么交集。
淳于意是临淄人,文帝时期曾任齐太仓令,他精通医道,辨证审脉,治病多验,曾从公孙光学医,并从公乘阳庆学黄帝、扁鹊脉书。
为使自己专志医术,淳于意辞去官职,不营家产,长期行医民间,对王侯却不肯趋承。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都曾召他奉职宫廷,被他一一谢绝了。
由于经常拒绝对朱门高第出诊行医,淳于意被富豪权贵罗织罪名,送往长安受肉刑。
其幼女淳于缇萦毅然跟随父亲西去长安,上书孝文皇帝,痛切陈述父亲廉平无罪,自己愿意身充官婢,代父受刑。
文帝治天下,恭俭仁厚,以德化民,海内安宁,百姓安居,人民乐足。他见到淳于缇萦的上书后,感其孝诚,免除了淳于意的刑罚,同时颁发诏书废除由来已久的残酷的肉刑。
缇萦上书之举发生在文帝十三年,其年淳于缇萦十五岁,迄今已是四十九年。
淳于缇萦便是尚在人世,也已经是年近七旬的老人,刘据和霍光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与霍去病能有什么关系,不由得都有些失神了。
良久,霍光醒过神来,他张了张口,正想往下问,就看到刘据冲着他眨了眨眼,起身说时辰已经不早了,他要回去了,等许太医翻到医书,他再去问他结果。
霍去病本不欲在这件事上与他们多做纠缠,又见霍嬗白日里玩得太过兴奋,此时已是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便不再多说什么,抱着霍嬗起身送了刘据到门口。
霍光犹豫了下,说他要把太子送回住处,霍去病点头允了。
回到林光宫的路上,刘据把护送他的侍卫打发到听不到他和霍光说话的距离,低声问道:“子孟,你想问我什么?”此去林光宫不过几步远,霍光若非有话要说,并不必送他。
明知身后的侍卫们已经隔得很远了,霍光还是下意识地贴近了刘据,几乎是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殿下相信许太医的话?”他总觉得那位白胡子老先生看起来,有种不靠谱的感觉。
“我原是不信的,感觉他是推脱之词。”刘据抿了抿唇,缓缓说道:“可他说是淳于意的弟子,去病哥哥又说他见过淳于缇萦,我便信了……只是我们再问下去,去病哥哥也不会说什么的。”
“如此说来,殿下是打算等许太医的消息了?”霍光太了解他家兄长的性格了,他不愿意说的话不愿意做的事,就是皇帝亲自出马,也未必能逼得他就范。
刘据摇了摇头,启唇道:“子孟,你和我一样钻进牛角尖了,其实我们还可以去问一个人的。”而他,也是刚刚才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什么都不问了,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人。
“问谁?”霍光纳罕,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刘据说的人是谁。
刘据无奈地叹了口气,撇嘴道:“我们去问舅舅。去病哥哥见过淳于缇萦,总不会是大街上撞到的,他从小跟着舅舅住,所以这件事情,舅舅多半也是知道的。”
霍光恍然大悟,恨恨地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太子说得没错,他们两个真的是钻到牛角尖里面去了,亏得他们天天都在头痛,如何才能让兄长配合太医的诊治,却把最重要的那个人忘了。
他的兄长一向最听谁的话,答案不是皇帝,而是舅舅,可是他们竟然……
“今日太晚了,我就不去打搅舅舅休息了。子孟,你明日早些过来找我,我们去舅舅那里。”刘据说完拍拍霍光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