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又行二日就到了淮阳,淮阳为连接江南与西北重郡,繁荣热闹非凡,郑连升只觉得满眼都看不过来。章杏记挂家里,到了淮阳之后,就去了慈安医馆找王秉义。
谁知那王秉义却是不在,出诊去了淮阳王府。
章杏在慈安医馆等到了天黑,王秉义方才回来,见了章杏自是大大吃惊。
章杏不敢说自己经历,只说自己被卖到河阳一个大户人家做丫鬟,因则年关将近,主人家里来往淮阳采办年货,她求了恩典,跟了过来。
王秉义又问:“那你哥了?”他问的石头。
章杏心中一痛,低头低声说:“我哥被人牙子带到西北去了。”
王秉义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兄妹走了之后,你父亲死活不肯治病,我好说歹说,总算是留了他些日子,只是他一能下地,就非得要回去,说是你娘和你弟弟还没着落,我实在是劝不住啊。他们是八月中旬回去的,想来现在应是早已到家了。”
“王先生,那我爹的伤……”章杏早料到章水生若是知道实情,定是不肯再治病,所以才恳求王秉义帮忙劝说。
王秉义踌躇一会,说:“你爹虽是肩胸上伤好得差不多了走的,但是他前期实在拖得太久,又兼之底子虚弱,若是仔细调养,自然无恙,可若是操劳过多,那就不好说了。”
章杏看着王秉义。王秉义又说:“小姑娘,你也勿用太担心。你爹是个明白人,我与交代的十分清楚,想来他应该知道轻重的。”
但愿如此吧。章杏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好感觉。
章杏与王秉义正说着话,慈安医馆伙计出来,喊道:“王先生,淮阳王府的人过来抓药,掌柜的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王秉义连忙说:“我马上就过去。”
章杏见状,躬身说道:“多谢先生了,您既是有事,那我就先走了。”
“我也没有做什么,小姑娘,你托付我的事情,我也没有做好,实在有愧啊。小姑娘,你若是回家,记得务必要让你爹不可过度操劳。”王秉义说道。
章杏看着王秉义进去后,就从巷子里出来。夜幕降临了,淮阳城大街小巷都上了灯,慈安医馆早到了打烊时候,可门口仍停着一辆马车和四个护院装束的人。那马车车身较之章杏以前所见,大了许多,且显得富贵华丽。四个护院装束一致,俱是虎背熊腰,气势非凡。就连赶车的车夫也着了青色锦缎长袄,神情倨傲。医馆伙计也站在门口,陪着笑与车夫说话。
这排场少见,章杏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转身离开。
到了客栈里,郑连升正等着她吃饭。两个人点了两个小菜,边吃边说话。郑连升已经与自己那熟人打好了招呼,这人答应将章杏带到全塘镇去。
第52章()
次日,天蒙蒙亮,章杏就起来了。找客栈掌柜借了一把锹,出城来到城外乱葬岗。石头父母祖母的坟经过数月风雨冲刷,变成了三个小小土堆。她给三个土坟新培了土,将周围杂草清理一空,又挖了一个坑,将自己捞到的石头的衣物放进去,给石头做了一个衣冠冢。
她找不到石头的尸身,只能做这些了,但愿李家一家四口人在地下能团圆。
章杏上了香,烧了纸钱,风很快将纸灰吹卷到了老远。当时人流熙攘的淮阳城外已是一片荒凉,孤坟处处,许是再过些时日,便是连这些小土堆也会消失。
人命卑贱,竟如此斯。
章杏已是流不出泪来,磕了几个头返回城里。新年将至,淮阳城到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从荒凉步入繁华,不过是几步距离,这世道就是如此凉薄。熙熙攘攘如蝼蚁一样卑贱的他们想要太太平平,安安稳稳活下去,出路到底在哪里?
章杏于繁华中站立,身边人来人往不断。街那头驰过来一辆马车,前后拥簇着十余护院,车夫衣着富贵,老远就喊道:“让开!让开啊!”
章杏一时恍惚,没有听见这声音,亏得旁边刚好站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连忙将她扯到边上。
马车过去,一股幽香散出。马车上罩了两层帘子,里面的锦帘被掀了一角起来,外层纱帘透出一个模糊影子,隐约是个花样少女。
章杏察觉出这车中的人在打量自己,因马车过的很快,里面的锦帘也只掀起了一会,她也只察觉出这些,却辨不出到底是善是恶。
回到客栈里,郑连升正在等她,听她说去了城外给叔伯上坟。郑连升埋怨说:“你这孩子,怎么不跟大叔说一声?大叔也好过去上注香。”
章杏低下头去。郑连升又呵呵笑着说:“好了,好了,都怪我睡得太死了。杏儿,走,我带你去码头。你那刘伯伯的船今日就要走往裕安了,我已是跟他说好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章杏早将郑连升这熟人问清楚了,他与郑大娘同是铁牛镇燕子沟人,也姓刘,名唤刘来财,两家还是远亲。
到了东源河码头,远远就看见一个高瘦的中年汉子拢着手站在码头上张望,他的身后则停靠着一艘大船,船上满满当当堆放着许多大麻袋货物。
高瘦中年汉子见了郑连升两人,连忙招手,“连升,这里,这里。”
郑连升带了章杏过去。码头风大,高瘦中年汉子脸都冻得有些发青了,擦了一把青鼻涕,说道:“连升,你们怎么才来?我都等老半天了,你们若是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们了。”
章杏正要说话,郑连升笑呵呵就说:“来财哥,我这不是睡过了头吗?”又将章杏拉过来,对刘来财说:“来财哥,就是她。这孩子一路上就麻烦你了。”
刘来财粗眉一竖,说:“连升,你说啥话呢?咱两家还用得着说这个,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更何况不过是顺路吧。你就放心吧,我一准将她送到家去。”
郑连升连忙扯章杏,“快叫刘伯。”
“刘伯好。”章杏恭恭敬敬曲了个身。
刘来财笑着说:“杏丫头吧,我听你大叔说过你的事,都怪你大叔眼神不好,连个人都看不清楚!害得你挨了一箭,怎么样?现在好全了没有?”
章杏笑着点头:“早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来财说,“杏丫头,你放心,咱这船是往裕安去的,刚好经过全塘镇,你刘伯一准将你送到家。”
“多谢刘伯。”章杏说。
刘来财笑着说:“别整这么客气,只要你别嫌坐船闷就行。”
郑连升又问刘来财:“来财哥,你今年过年怕是赶不回去吧?家里的年货备得怎么了?要不要帮你我带些东西回去?”
刘来财点头,“今年怕是要在裕安过年了,不过我出来之前已经跟你嫂子说过了,她应是知道我回不来的,家里的年货想来应该是备得差不多了。你家呢?这回好不容易到淮阳一趟,你不带些东西回去?”
郑连升笑着说:“自然是要带的。虎子他娘都交代过好几次了,要我捎带些年货回去,就是不知道哪里能买到又便宜又好的东西。”
“东城,东城集市有一家喜福来年货铺子,他家的东西又全,价钱也公道,童叟无欺,我以前都是在他家买的。”
三人正说着,船上有人喊道:“来财,来财,你等得人到了没有?再不来,咱就不等了啊。”
“真是催命嘞。”刘来财咧嘴说,“不过是个工头罢,大老板都没有说什么,就他着急!”
刘来财不过是个跟船的船工。郑连升连忙说:“来财,快上去吧,快上去吧,别让人紧等了。”
“行,那我们就走了啊。”刘来财带着章杏转身上船去。
郑连升看着两人上到船头,扬了扬手臂,章杏瘦削的身子微微抽动一下,也伸出手挥动着,想起郑连升一家待自己犹如亲人,今此分别,竟不知何时再可相逢,心中悲恸,看着码头上郑连升的身影也渐渐模糊起来。
“杏丫头,快到舱里来,外面风大哩。”刘来财叫着章杏。“好的。”章杏回道。
这船上除了刘来财,另外还有四名船工并一个工头。船上货物隶属于一位赵姓老板。他与自己的三名下人住在前舱里。
船工们则住在底舱。因章杏是一个女孩,刘来财求了工头与赵老板,让她也住在底舱里,不过是另一小单间。
章杏心知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离奇曲折,她不确定山谷那里有没有继续追踪,但是小心总归是对的。
在船上的时候,她鲜少出门,最多也就是在自己所住的底舱附近站一站,所以船上的船工虽是知道刘来财带了一个熟人在船上,但没几个人见过她的面。
倒是刘来财怕她闷着,常常过来说话,让她到船舱上看景致。章杏只笑不答,仍只是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小间里。其实,章杏所住的底舱开了一个小窗,虽是只有两巴掌大小,但也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正值隆冬,河两岸一片萧条,虽是偶尔也能看见屋舍,但都十分残破,屋顶灰白色干涸的河泥痕迹仍在,也鲜少能看见人烟,便是鸡鸭牛狗也没见几只,一片死寂。
第53章()
周末事情较多,更新太晚了,很抱歉……,我会尽力把更新时间调前,并且固定下来的。章杏心中如压了一块大石,越来越沉。
这日,刘来财依旧过来送食水,见章杏看着小窗发呆,笑着说:“杏丫头,这能看到啥?用了饭,到船板上去看去!”
章杏笑着接了碗筷,一边吃,一边与刘来财说话。
“刘伯,咱们还有多久到全塘镇?”他们当时逃难时,且讨且行,足用了月余方才到淮阳,走水路要比旱路快,就不知大约需费多少时日。
“坐船快,还有四五天就到了。”刘来财说,“怎么,你是不是觉得闷?”
章杏在船上这些时日,根本就不到上面去,底舱又小又闷,大人尚且受不住,可这孩子硬是不吭不响呆了这么久,实在是太乖巧了。
章杏却笑着摇头,“不闷。”
刘来财在章杏对面坐下来,说:“杏儿,你放心,那赵老板是裕安人,与你也算是半个乡亲,为人和气。他也知你是我带上船的,你若是闷了,尽管到上面去,透透风,看看风景,他不会说的。”
“我知道。”章杏笑着点头说。
刘来财都这么说了,章杏用了饭之后,就顺着梯子上到了甲板上了。他们正行于淮水中间,两边离岸足有数丈之远,岸上看不见人影,只稀稀拉拉几颗枯黄老树静默立着,大水过后的淤泥已经干涸,远远看去,一片苍凉灰白。
章杏正静静看着,突然感觉有人过来,她连忙低头退让到一边去。
来人在她旁边站住了。章杏瞟了一眼旁边的青灰色绸缎衣角。刘来财可不会穿这身衣物,这人大约就是赵老板那一伙人了。她一个搭顺风船的人,哪能跟人家站一处。章杏正要回到自己底舱里去。
“小姑娘。”这人开腔了喊道。
章杏站住了回身看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这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形微宽,面容和煦。章杏不过来,这人就走了到章杏面前来,问道:“小姑娘是全塘镇人?”
章杏点了点头,“是。”
来人一笑,说:“你不用怕,我是裕安人,说起来,咱们也是半个乡亲了。”
章杏怎会害怕?只不过谨慎使然,不愿意别人多加关注自己,做一些十来岁孩子该有的样子罢。这人看衣着气势不像是个下人,章杏料到他大约就是赵老板本人了。
章杏听刘来财说过,这赵老板全名叫赵得义,是做米粮生意的,家里的米粮铺子足有十来个。他虽是裕安人,但生意大多在京都一带。这回裕安大水,江淮一带受灾严重,地里庄稼歉收。赵老板原来一直都是将江淮一带的米粮往京都运,这次就掉了个,将别处的粮食运到裕安去。
刘来财说这事时,话里话外都是感概,直说这赵老板是个大善人。
章杏心里却不敢苟同,商人逐利,哪里都不例外。这赵老板将粮食运到裕安去,未必就不是为财。这人走南闯北,又是这般灵活,她在他面前,惟有小心谨慎方为上。
“你叫什么名字?是全塘镇哪里人?怎么会一个人到淮阳去的?”赵得义问道。
章杏不知刘来财是怎么说她的,她抱着只少不多的心思回话总是对的。她做一副头也不敢的样子,低声说:“我叫章杏,是全塘镇李庄村人。”
赵得义打量章杏,见她说了这两句之后,就咬着嘴唇不再说了,又追问:“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到淮阳去的?”
章杏就是不说,咬着嘴唇,挤了几滴眼泪出来——她相信刘来财肯定对这人说过自己上船缘由了,无非就是她转述给郑家人的那几句话。但是郑家人淳朴良善,对自己的话不持一点怀疑,但眼前这人就不一定了。说得越多,破绽就越多。
章杏都掉眼泪了。赵得义自是不好再问下去。又转问她裕安发水的一些事情。
这件事天下皆知,好答。章杏拣一些众所皆知的事情说了。赵得义听完,叹了一口气,说:“年年淮水,年年哭啊。”
章杏听他话里感伤这般深厚,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赵得义倚船舷站着,看着河岸荒村老树,面上尽是悲伤。
许是刘来财的话是真的,这人倒不像是伪善。
章杏见赵得义不再问自己话,静悄悄退到底舱里。
赵得义眺望河岸一阵,他的贴身小厮赵顺寻出来,连忙回舱里取了披风过来,一边替他披上,一边说:“老爷怎么上这里吹冷风了?”
赵得义往船板上扫了几眼,问道:“咦,那小姑娘进去了?”
赵顺一愣,笑着说:“哪来的小姑娘?我过来是只看见老爷您一个人在这里吹冷风呢。”
赵得义笑了笑,说:“这小姑娘倒是有些意思。”
赵顺见赵得义仍是在说小姑娘的事,这整条船就只有一个船工刘来财带了一个小姑娘外,再没有其他人了。刘来财过来求这事的时候,他也在场,工头原是不肯答应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