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年的初秋时节,炎热的盛夏还让人尚且心有余悸,宫中便已然传出了大丧之钟声,在日落后的黄昏里响彻了整座长乐城的上空。
在历朝历代之中,凡帝王更替之时,都是人心涣散家国莫测之日。
国丧足有三年之久,在皇帝的丧礼举行完毕,梓宫也迁往皇陵安置妥当之后,接下来便是该要迎立新君了。
如今这新君的人选倒有其四,一者则是皇三子李锦贤,他不仅在朝堂之中有大把的势力,且生母则是顺理成章可以入主寿康宫被尊为太后,无论是哪位皇子登上帝位。
二者则是皇长子李锦晟,在宫中有势力不浅的杨贤妃与其一众党羽,在朝堂上则经多年培植人手,与李锦贤也算得上是势均力敌,可以一战。而最要紧的是,帝王家传承总想着该立嫡立长,李锦晟是长子,李锦贤是嫡子,是而他们二人在众皇子间总要出类拔萃些,不论是在寻常之时,还是眼下这至关紧要的时候。
三则是七皇子李锦见了,这位说起来也是个倒霉的人,空有这十分尊贵的身份,却也没过上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却一直都在外漂泊流浪,吃尽了苦头。但在朝中大多数还在观望的朝臣们的眼中,他虽在两虎相争之中没有半分优势,但皇帝在临终前可是特许了他代为执政,做了本该由储君来做的事情。
但皇帝一旦撒手人寰两眼一闭,于李锦见而言便再也没了可以慢慢发展的机会,以及之前的那些优势便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所以他在那两位的眼中倒是没什么在意,横竖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不论在前朝还是后宫,他都没有任何势力。
而这最后一位,便是本该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了。
说起来太子的身世际遇也真是颇为离奇,他自打一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生母是先照仁皇后,外祖家在朝堂之上可算是权倾朝野,连皇帝登基都是他们一手扶持的。
如此顺理成章,他原本该是能享受风光无限的生活。
但怀揣的筹码越多,所冒的风险便也就越大。不过数月光景,皇帝的雷霆手段当真是十分惊人。肃清朝堂后宫内外兼并,一夜之间那位尚在襁褓之中的太子殿下便失去了生母与强大的母族,以及他的父皇全部的宠爱。
从此他便沦为任何一个普通的皇子都可踩在脚底下的可怜人了,虽占据着东宫太子之位二十多年,却从来也不曾做过真正储君所做之事。
在这众人的眼中,未央国有他或无他这个太子,都只是无关紧要之事而已。
是而就在这数十日为先帝治丧的时日里,这大多数的朝臣们便都忙着开始站队,或选李锦晟或择李锦贤,当真是沸沸扬扬热闹非凡。
但到头来的结果,却是让人大跌眼镜,大吃了一惊。
庆国公与六部尚书在朝堂之上当着众人的面儿拿出了先皇的遗诏,力捧太子李锦渊登上了帝位。
就在众人皆膛目结舌之时,身着龙袍的太子已然自殿外而入,身后仪仗皆是先帝曾经的规制,没有半分错漏。
再看那位从前没人正眼看过他的新帝,如今披上黄袍,那阴鸷的眉目不定的神情都在昭示着,以前他只是韬光养晦,如今却是能掌控所有人的生死,执掌一国之政了。
眼看着这是铁板钉钉不可挽回之势,还是国相华章先反应过来,拜倒在地山呼万岁。余下众臣想来大多都以国相马首是瞻,他这一跪,便也就带动了大多数人的立场,在顷刻之间便已然天翻地覆。
就在所有人都拜倒在地,面上心悦诚服实则暗怀鬼胎之时,新帝缓缓登上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开启了新朝第一次早朝议事之礼。
如此,大局已然落定。
就在新帝铁腕无情开始血洗长乐城时,李锦见已然身在千里之外,远离杂乱纷呈的朝堂了。
他先是一心一意的去了远在边境大山之间的天阴城,虽说并非快马兼程,但那行程也还算快,都没有接到新帝下达至七皇子府中的第一道旨意。
这个消息传入皇宫新帝的耳中时,内监就算低垂着头不敢抬眼,也感觉到了皇帝那几乎抑制不住的怒气,堪堪将要勃然而发。
原想着应是要龙颜大怒了,但他却及时的敛住了自己的情绪,衣袂翻转间只听他淡然道:“如此便罢了,下去吧。”
这内监抖抖索索的走出了殿门,一身冷汗已然将里衣都全浸湿了。
只过了头两年,皇帝雷霆手段令人措手不及,对政敌或杀或贬,很快便稳定了朝中的局势,大权在握。
这些李锦见人虽远在千里之外,但都是知道的。
就在那一晚的那一刻,就在他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之时,便已然可以预料到今日境况的发展了。
这未央国若是由他来接管,想来还没有李锦渊做的更好。
是了,先帝生前曾留下了两封遗诏,一封是让皇七子李锦见登基为新帝,而另一封,则是如今世人所见的,新帝是曾经的储君,皇二子李锦渊。
第488章 番外 四:初醒()
这两封遗诏都交在两朝元老的庆国公陈江淮的手中,先帝在逝世前曾召他入宫,密谈了许久,想来也是交代此事了。
这庆国公虽说是陈贵妃的父亲,他的外孙则是四皇子李锦玉,但他们陈氏一族从来也不曾对李锦玉这样的草包寄予厚望,而且先帝对他十分信任,否则也不会交托如此重要的旨意于他了。
但就在庆国公先拿出第一封密诏之时,却被亲眼看过密诏的李锦见断然拒绝了。
他从前便对此弃若敝履,如今也不会改了自己的想法,反倒对此趋之若鹜了。在他的眼中,那些为了争夺天下而互相头破血流之人,当真是不可理喻。
庆国公没承想这天底下还有视皇位于无物的皇子,便十分震惊的道:“殿下,这是先帝生前留下的遗诏,殿下本不该违抗啊!”
李锦见只冷然道:“即便是父皇还在人世,他都应该知道,什么事情都不能强加在我的身上。我想父皇应该十分了解我这脾性,庆国公的身上应该也不止这一封遗诏吧。”
七皇子殿下素来便性子十分冷僻,这是在朝堂上下众人皆知之事。但庆国公却是不由一愣,在他的手中确实还有另一封遗诏。
但皇帝生前曾百般叮嘱过,第一封遗诏是言明新帝究竟为何人,当顺利的将新帝奉上皇位之时,便可将第二封遗诏给毁了。但若是在新帝没有登基之时便遭遇了危急状况,这才是打开第二封遗诏的最佳时机。
庆国公看着李锦见那俊美恍若天神却冷如冰霜的面容,怀中的心跳忽得仿佛漏跳了一拍。
难不成……真让他给说中了?
本来这情况也不算有多危急,若是贸然打开来看的话,唯恐有些违抗圣命了。
但就在僵持的这片刻之内,庆国公眼看着李锦见愈发不耐烦,仿佛随时就要拂袖而去的样子,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若是他坚持不肯执行这第一封遗诏的诏令,令国无君王,便是尤为危急之时了。
于是第二封遗诏打开来看,先帝上来便将李锦见给痛斥了一顿,接下来的话便峰回路转,改迎无权无势如同浮萍般飘摇无根的太子为帝。
这时庆国公的这颗心才算是真正的落回了肚中,整个人都感觉踏实了。
虽说七皇子殿下是天生难得的帝王之才,但他反骨太甚,不是愿意循规蹈矩踏踏实实坐稳皇位的最佳人选。
而太子虽从来也不受先帝重视,但他自幼得到的便是该如何去坐好一国之君的受教,虽说性情令人难以捉摸,但显然要比生性乖戾散漫的七皇子要更适合些。
于是就在这一念之间,便已然将大局落定。
直至今日,在朝代更替又一次血流成河过后方才重归宁静,庆国公也已然老迈的几乎快要神志不清了。
但就在他偶尔脑中一片清明之时,却始终都在忍不住的回想着,若是当年他执意要迎七皇子为新帝,以家国重任来压迫着他不得不从,那么未央国如今这境地,是否会有不同的情形?
这些想法他至死都不敢说给任何人听,毕竟关于这两位之间的选择只有他与李锦见二人知晓,就连如今的皇帝都不曾知道。
既然自打一开始便是个密不透风的秘密,那便一直都让它石沉大海,永不见天日吧。
在回到天阴城外那个小小的山村之后的第三年,李锦见终于觉得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转而便离开了这个曾经留下他最美好的童年回忆的小山村。
他孤身一人曾去过江南水乡,轻踏被细雨淋沐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也曾转道去往国界之外的境外大漠,被铺天盖地的黄沙磨砺了身体遍布伤痕累累,装点了他眉间的沧桑,眼中的风霜。
他曾经是未央国中最为俊美的一位皇子,鲜衣怒马人前显贵,如今仗剑天涯四海为家,却是不知自己终此一生,究竟都在找寻着什么。
岁月恍然如水般流逝而过,如今这年岁,从他离开长乐城后也不知是十几年,还是二十几年了。
那一日在一个小小的城镇上,在一间简陋的酒肆之中,不过寥寥数人围坐在一起喝酒扯皮,店家倚靠在柜台边打瞌睡。
门外是漫天呼啸的狂风拔地而起,抬头看那乌压压的天,便知是夏日里的暴风雨将要来临了。
这家酒肆实在是太过简陋了,外面的风声略大些,里边的房梁便一个劲儿的闻声晃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被掀掉屋顶似的。
但只见店家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便知这屋顶尚有千斤重,是无论如何都掀不走的。在堂中围在一起喝酒扯皮的也都是镇上的人,自然是对此十分熟悉,便也丝毫不见惧意。
在这里躲避着恶劣天气的,只有一个是外来客。
那是一个衣着陈旧须发满面的男子,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但绝对已然不再年轻。
他瞧上去就与镇上终日做工的汉子没甚不同,不仅潦倒而且颓然,让人看过一眼便绝不想再看第二眼的那种人。
在他默不作声的进来,将一小锭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时,掌柜的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朝里边喊道:“丫头,上酒来!”
当十四五岁的店家小女儿蹦蹦跳跳的提着酒壶与食盒出来,将一大壶烈酒放在那个男子的面前,又一一从食盒中取出了几样熟食,在桌上摆好。
她笑嘻嘻的道:“客官您慢用!”
若是搁在往常,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就走了。但今日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她竟还站在原地等候了片刻,想看看这个身形高大挺拔的外来客,藏在深深的帽檐中,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张面容。
他显然极有涵养,即便这只是边境的一座破落小城镇里的一家简陋的酒肆,这酒烈得几乎能燃烧胸膛与喉管,这些人粗犷吵闹得差点儿掀掉了屋顶。
但就在丫头将要转身离去之时,他还是抬起了头微启双唇,低沉的道了一句,“多谢。”
他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尤为明亮,仿佛在瞬息之间便照亮了这座破败的小酒馆,他是一个极其耀眼的存在。
丫头的耳中传来好几声掌柜的唤声,这才颇为木讷的转过了身,慌慌张张的跑回去了。
那外来客倒也不在意,只在这张落在墙角处的小桌子边,大口吃喝了起来。
他是知道的,丫头就在柜台边的门帘后偷偷的看着他。
外边的风声愈加狂暴了起来,只瞧那阴沉的架势与天边不时闪过的划破天空般的闪电,便知这是尤为疯狂的暴风雨即将降临了。
这酒肆中的人是愈挤愈多,有几个钱的就进来买杯酒喝,顺便骂一骂这老天爷,变脸也忒快了些。
没钱的便都挤在廊下,好歹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是。
不过这人便是再多,也没人会关注到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外来客。
除了一个衣着褴褛须发花白的老头子,他本想趁着人多挤进门去找个角落窝着,也好不在门外吹风。但只见那位外来客之后,他便双眼发直,抬脚便走过去了。
丫头不高兴的撅起了小嘴,这若是往常便也就罢了,但那老头身上的衣裳都脏成这样几乎与乞丐无异了,还要去搅扰人家的兴致。
她本想过去赶他出去,但只见那位外来客却好似丝毫都不在意,反倒取了个酒杯,替那老头倒上了一杯酒。
二人相对而坐,礼节周全对饮了一杯。
丫头见此状便不好上前了,只好躲在门帘之后,继续偷偷注视着。
老头端正了坐姿,微微笑道:“多年不见,原来殿下的心结还是未曾解开。”
那外来客的双眼当真是世间少有的清亮明澈,此时他只轻轻一叹,又饮了杯酒,“国师不肯帮忙,我也是无法。”
“不是贫道不肯,实在是天命难为。”
“本王素来不信天命,只觉人定胜天。”
“殿下当真一如既往,贫道实在是佩服。”
“不知从前你我的约定,如今可还算数?”
“当然,不过是逆天而行罢了。当初贫道顺天意而为,如今倒是过得十分落魄难安。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的便应了殿下的要求,说不定咱们也少吃这些年的苦头了。”
初次在长乐城相见时,国师占卜出天下大凶之兆,而李锦见尚且不过只是懵懂孩童,差点儿性命难保。
后来他离那君临天下的皇位那样近,却还是毫不犹豫的便放弃了,终身寻寻觅觅四处漂泊,都不过只是为了彼时的那个心结,那个人而已。
如今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兜兜转转还是要走那条路,不管不顾。
门外已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阵阵惊雷,让酒肆外廊下的人都忍不住想往屋里跑,避避风雨。
但屋内却是有两个人,拨开了人群往外边走去。
丫头的双眼一直都盯在那位外来客的身上,不由心中一惊,赶忙跟过去看看。
等她挤到了门口,却只见那位外来客跟着那个糟老头一起,二人丝毫不畏惧这狂风暴雨,一前一后的便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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