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运生属于其中的佼佼者,上辈子,此人在容平市的官声好坏参半。
他为了帮老百姓卖农副产品,亲自带队去外省考察,通过私人关系打开黄桃销路,果农们对其感恩戴德。接着,他又跟昔日同学合作,在容平市推广种植草药。结果他那个当药厂厂长的同学落马,合作关系取消,广大种植草药的农民因此背了一屁股债。
1995年的夏天,容平市普降暴雨,洪水泛滥。黄运生赶在官兵到来之前,亲自到抗洪前线指挥,一脚踩空掉进河里,被洪水冲了两里地才抱着树干活命。
从以上这些事迹来看,黄运生绝对属于好官。
但是,黄运生明知钟大华在逐步掏空酒厂,却依旧纵容,直至他卸任都没对钟大华进行处罚。他还引进了一家污染严重的化工厂,污水直接排放进河里,对下游农民的经济和健康造成巨大伤害,有人跑到省里告状他都不闻不问。
这是一个职业政客。
他的老领导属于改革保守派,所以他现在就是保守派。再过两年,风向明朗,他又成了改革急先锋,改制手段比范正阳还更加激烈。
大概是1996年,此人被调去另一个地级市当书记,任上政绩斐然,步步高升指日可待。结果到2000年的时候,他在前往党校学习的高速公路上,由于太过疲劳,没系安全带就躺后座睡觉。车辆翻滚,司机没事儿,黄运生直接被甩出去,当场死亡。
宋维扬整理衣服,跟着郭晓兰一起出去迎接,在停车的空地上迎面相遇。
郭晓兰虽然把黄运生当半个仇人看,但依旧挤出一张笑脸,热情握手道:“哎呀,原来是黄市长,欢迎黄市长亲自来罐头厂调研。”
“听说罐头厂焕发生机,我是特地来取经的。现在市里的企业都亏损严重,如果罐头厂的模式能够推广,那也是为广大工人和老百姓做贡献。”黄运生看似说的全是客套话,却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不是来找茬的。
“取经不敢当,只是一些商业小策略。”郭晓兰说。
黄运生又看向宋维扬,笑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宋厂长吧?”
宋维扬上前握手道:“你好,黄市长,我是宋维扬。”
“你好,小宋厂长。”黄运生在握手的时候,还拍了拍宋维扬的肩膀以示亲近。
郭晓兰说:“黄市长,天气热,快请到里面喝杯茶吧。”
黄运生摆手道:“不用,带我去生产车间看看。”
罐头厂的生产设备很多落后,只有一条70年代的罐装线。其他的选料、切块、挖核、去皮、漂洗、预煮等流程,全靠人工操作,不仅生产速度慢,而且极大提高了人力成本,导致一个小破厂居然需要200号工人。
现在各个车间都在超负荷运转,工人们手忙脚乱,已经顾不上说笑闲谈,但一个个都干得很起劲。
黄运生认真巡视一圈,感慨道:“三个月前,我还来罐头厂走访过,那个时候到处冷冷清清的,保卫科的人都坐在空地上打扑克。现在很好啊,欣欣向荣,小宋厂长你治厂有方。”
“也要多亏了黄市长的英明领导。”宋维扬微笑着说官面话。
黄运生有些惊讶的再次看了宋维扬一眼,在他想来,一个能快速救活厂子的高中生,必然恃才傲物,眼高于顶。年轻人嘛,理应如此。但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圆滑如斯,半点年轻人的傲气都没有。
小宋厂长,以后肯定比老宋厂长走得更远——这是黄运生此刻所想。
宋述民在功成名就之下,大概是有些飘了。又或许是跟范正阳站在一边,要给黄运生一个下马威。当初黄运生刚刚赴任的时候,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宋述民,两人不欢而散,给黄运生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认为对方连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没有,进一步激化矛盾。
走进罐装车间,黄运生拿起一瓶刚下线的罐头,拎在手里说:“这就是那种水杯罐头?”
宋维扬介绍道:“这还不是完整的产品,请黄市长到包装车间再看看。”
“那好,就由小宋厂长引路。”黄运生笑着说。
包装车间的工人也在忙活着,看到宋维扬进来也没停止。这是小宋厂长的规矩,除非遇到火灾、地震、突发疾病等不可抗因素,工厂的生产一律不得停歇。
宋维扬捡起一瓶罐头说:“黄市长请看。”
跟刚下灌装线的罐头比起来,这里的罐头多了网罩和拉手。
郭晓兰讲解道:“网罩可以防滑、防摔、防烫,绳索拉手便于提挂。”
“你们设计得可真周到,难怪销量好。”黄运生不禁感慨。
网罩和拉手就不用说了,就连罐头商标纸都没有贴在玻璃瓶上,而是夹于网罩和瓶子之间。这样一来,消费者在使用水杯的时候,就能选择去掉罐头商标纸,除了罐头盖上的商标外,跟日常使用的水杯没有任何区别。
即能买罐头喝,水杯还比其他水杯更实用,消费者自然会做出正确选择。
宋维扬笑道:“这瓶罐头,就送黄市长吧。这可不是贿赂啊,只是企业家对政府领导的尊敬,希望黄市长能够带领容平市的企业走得更远。”
“那我就收下了,你这个礼物,可比送我两箱茅台更贵重。”黄运生哈哈笑道。
几人又去了仓库,仓库里空空如也,别说以前的积压品,就连新品罐头都没有多少。
在90年代的中国,要看一个企业是否兴旺,看它的仓库即可。
黄运生奇怪道:“你们的水杯罐头也快卖脱销了?”
宋维扬说:“我哥最近一直在跑市场,周边四个市的销路都被打通了,昨晚才刚刚运走两车皮的货。他现在去了省城,只要把省城的渠道铺好,罐头厂未来三个月都得加班加点干,不然产出根本就跟不上销量。”
“这也卖得太好了吧?”黄运生是真的震惊。
宋维扬笑道:“经销商们又不傻,把样品往他们面前一摆,简直抢着要进货。”
黄运生说:“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宋维扬摇头道:“也就能抢几个月的市场,我估计下个月就会出现跟风的。毕竟这玩意儿没有科技含量,轻轻松松就能模仿,到时候肯定遍地都是水杯罐头。”
“也对,到时候竞争压力就大了,”黄运生突然问道,“小宋厂长肯定还有应对的招式吧?”
“暂时保密。”宋维扬神秘兮兮地说。
宋维扬的应对招式,其实就是七巧杯礼品罐头。这个需要等中秋节之前发售,而且还要砸钱打广告,再借着宋大哥铺开的渠道行销全省。
黄运生也没有多问,而是跟宋维扬一起来到厂长办公室。
扫了一眼桌上的复习课本,黄运生突然说:“小宋厂长,那位姓郑的港商,是你请来的骗子吧?”
035【各取所需】()
郭晓兰刚准备亲自泡茶,就听见黄运生的质问,顿时脸色一变,端着暖水瓶转身笑道:“黄市长,郑老板怎么可能是骗子?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宋维扬没有吱声,从容不迫站在那里,他在琢磨黄运生的用意。
“我在京城工业学院,嗯,现在叫北理工读书的时候,班上也有两个粤省同学,”黄运生自己拖椅子坐下,翻着课本说,“他们讲的粤普,可跟郑老板有很大不同啊。”
宋维扬跟着坐下,笑道:“粤语也分区域,就像川话有不同口音,少许差别实属正常。”
“那可不是少许差别而已,有些词汇的基本发音他都搞错了,”黄运生继续慢悠悠翻课本,“那位郑老板的口音,仔细推敲,反而更像西康省这边的方言。”
宋维扬好奇道:“黄市长在北理工学的是语言专业?”
“哲学。”黄运生给出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哲学好啊,我特别崇拜哲学家。”宋维扬说。
黄运生好笑道:“别转移话题,说说那个郑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市长认为是怎么回事,那就是怎么回事,”宋维扬身子趴桌上凑过去,“您说我这句话有没有哲理?”
“小机灵鬼儿。”黄运生笑骂。
宋维扬说:“我觉得吧,在市领导的英明决策下,能够良好发展容平市的工业经济,那么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黄市长,您觉得呢?”
黄运生问:“你是料准了我不会戳穿你?”
“我哪敢揣测上意啊。”宋维扬笑道。
宋维扬能够如此笃定,源于上辈子黄运生一直不处理钟大华。
钟大华是第一个主动投效的容平人,是黄运生的马骨,虽不值千金,却有示范作用。一旦处理此人,那其他投效黄运生的人该怎么想?没有谁是绝对干净的!
所以,只要钟大华不搞得天怒人怨,那黄运生也只能忍着。
黄运生能够忍受钟大华好几年,那么也能够忍受一个冒充港商的骗子,前提是要有好处。而且,黄运生既然主动说出来,也就排除了搞突然袭击的可能。
可怜郑学红还想着什么蒋干盗书,人家早就把他识破了。这家伙所谓的粤普,源于国家队选拔集训时认识的粤省队友,糊弄没见识的范正阳可以,但要糊弄北理工毕业的黄运生就困难了。
黄运生也没揪着骗子穷追猛打,而是不着边际的问:“下个月,罐头厂能够多高的利润?”
宋维扬说:“日夜不停的生产,月销售额估计能破800万。”
“那么多?”黄运生动容道。
“只是销售额而已,”宋维扬无奈道,“罐头厂设备陈旧,生产成本太高,生产效率太低,纯利润非常微薄。”
黄运生沉默思考片刻,问道:“如果我让银行贷款给你,引入先进的生产线,到年底能不能实现2000万元的月销售额。”
宋维扬没有因银行贷款而欣喜,如实说道:“有些困难。水果罐头属于季节性非常明显的商品,我们厂的罐头主要为甜橘罐头和黄桃罐头,受果材限制,不可能无限度的提高销售额。除非……”
“除非什么?”黄运生问。
宋维扬道:“第一,扩大生产规模;第二,把周边县市也作为罐头厂的原料供应地。两者综合考虑,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就是收购兼并其他地方的罐头厂。当然,引进新设备是必须的,可以大大提高生产效率和降低成本。”
黄运生道:“直接把附近县市的水果运过来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会增加运输成本。”宋维扬说。
黄运生道:“我给你减税!”
宋维扬道:“减税也得有政策支持吗?”
“还有个港商呢。”黄运生提醒说。
“呵呵,多谢市长提醒,我都差点忘了。”宋维扬表面微笑,其实心里在骂娘。
悄悄行骗,跟被人知道底细行骗是两码事。
这算是被黄运生抓到把柄了,而且有逼迫的意思。逼宋维扬搞假合资,逼宋维扬站到他那边,一旦不听话就有可能掀桌子。
宋维扬问道:“黄市长想要什么?”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黄运生大义凛然道,“只要罐头厂能发展壮大,那么容平市的果农,还有容平市的玻璃制品厂就有救了。”
宋维扬补充道:“还有纸箱厂,我们接下来推出的新品罐头,会用到大量的纸箱。”
“那就更好,”黄运生笑着说,“罐头厂的合资,由我来主持签约仪式。”
宋维扬道:“范书记那里恐怕不好说。”
“我会跟他沟通的。”黄运生道。
宋维扬道:“我再考虑考虑。”
黄运生说:“我相信小宋厂长会做出正确选择,你爸的事情,其实也可以争取到更大限度的减刑。我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我送送黄市长。”郭晓兰立即说。
宋维扬跟母亲一起,把黄运生送出工厂大门,回到办公室叹息道:“这黄市长也怪可怜的,连个使唤人都没有,居然自己赤膊上阵做交易。”
“他可怜,你爸才可怜呢。”郭晓兰抱怨道。
宋维扬摇头:“我爸的事情,怨不得黄市长。没有黄市长,还有李市长,张市长,谁让他违法犯罪还惊动了省里呢。这就像一伙人抢银行,有人告密被警察抓了,怨不得警察,得怨那个告密的叛徒。”
“可酒厂是我跟你爸,还有他那帮兄弟,一拳一脚打出来的!”郭晓兰实在放不下,酒厂凝聚了她太多心血。
“大环境如此,”宋维扬突然咬牙说,“妈,我们跟黄市长合作,可以弄死那个姓钟的!”
郭晓兰沉默片刻,说道:“范书记怎么办?”
宋维扬道:“器重范书记的老领导,已经快要退下来了。而且以范书记的能力,当一个县长还凑合,做市里的书记纯属狗屎运。这位黄市长名校毕业,还是老三届,省里又有支持者,前途无限啊。最多一年半载,他就能把范书记弄得生活不能自理,我们没必要困在一条破船上。”
郭晓兰说:“我们这样做,岂不是跟那个姓钟的没两样?”
“怎么会?”宋维扬笑道,“我又没说要站队,咱们两边靠就可以了,稍微偏向黄市长那方。”
“两边靠等于两边得罪!”郭晓兰提醒说。
“那要看怎么靠,黄市长这边我来应付,范书记那边你来沟通。妈,我相信你能够做到。”宋维扬说。
宋维扬不知道的是,黄运生帮助罐头厂,不仅仅是为了政绩,还为了解决今后容平市的财政问题。
黄运生已经通过老领导得知消息,朱老总正在各省奔走,要在明年搞分税制。为了说服各省官员,朱老总同意把今年的地方财政收入作为基数,而今年最后四个月的财政收入还没有统计出来,相当于给了地方政府增加四个月收入,以便在今后获得更多财政返还的空间。
为了抬高财政收入,地方政府奇招怪招频出。比如有的企业被免税了,就让企业全额缴税,把基数太高了,再私底下返还。又比如某些企业倒闭了或快倒闭,几年都没交税,那就通过转账或银行贷款缴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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