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唯一分享了绝望的人。
她一直以为他再不济也是她的父亲,能为她守住最后一点立足之地,直到那一天她浑浑噩噩起来,在卧室门边,听到了一个另她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是事发的一个月后,霍岷出现在了莫家!
他在莫家的客厅里,和莫舟山聊得热火朝天,最后他甚至走上二楼,到了她的卧室门前!
那有序的敲门声,那样轻佻!
一声声,如同重锤一样砸落在女孩心上,卧室里莫锦心疯了一样抱着腿蜷缩在大床角落,瑟瑟发抖直至浑身痉挛!
那一日霍岷最后并没有踏进卧室一步。
只是他早已踏入了那片所谓的最后一点立足之地,将那好不容易拼凑出来梦境,践踏得支离破碎!
莫锦心,十六岁的莫锦心,那一年她到底是有多坚强,才没有当时就疯掉。
她在那一日收到地狱的来信。
有恶魔在她耳边轻道,说锦心妹妹,听说你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
出身清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嗯,还要跟你一起出国念书呢,真是好。
你男朋友,真幸福。
类似的话语,将她生生拉回那绝望孤寂的夜晚!
而最后一句,穿透她的胸膛,将她狠狠钉死在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
他说,你还不知道吧,医生说,你怀孕了。
恭喜啊,你马上就能嫁进霍家了。
你说阿城知道了,会伤心,还是为你高兴?
——
她曾经发过一条短信。
只是那时谁也不知道区区一条短信,会是她溺亡之前企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年临江的冬季格外冷。
年前临江迎来第三场雪,那天方耀文去了莫家。
那是他第一次去莫家,甚至没能进得了大门。
在门口他就被保镖拦下了,年轻的男孩又急又羞愤,他站在莫家大门前的空地上,大声叫着女友的名字。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要分手。
就是因为他没答应她突然提出一起离开的要求?
只是他怎么可能答应,他们高中都没念完,他们能去哪里?她一个理由都不给他,突然就单方面断绝了联系!
方耀文个性一直很沉稳。
当年那一场兴师问罪可能是他做出的最出格的事了。
后来莫舟山出来,看着方耀文一言不发。
再后来他终于上楼,把幽禁多日的女儿放了出来。
那一天莫锦心穿了一身雪白的裙子。
不合时宜的轻薄,她长发披散,站在微微积雪的阶梯上,又瘦又白,像是一碰就要随风而散。
她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方耀文,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要嫁人了,我们到此为止。
台阶下,吼了太久,焦躁不安,方耀文的脸在风雪里透着不正常的红,他瞪着眼张大嘴,一时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在下一刻转身就要走。
“莫锦心!”他在身后狠命叫她一句!
他不懂!
什么叫嫁人?
什么叫我们到此为止?
她要嫁给谁?
她才多大,她莫名其妙到底要嫁给谁?!
那一场风雪中的别离,太冷。
当时也许谁也想不到,当时的痛,会在之后的多年里绵延不散,如毒酒浸透了骨髓,刻录在生命里每一个蜿蜒扭曲的时分,无论是醉是醒,仍旧痛彻心扉…
当年的少年,他只记得那一场痛。
被抛弃的痛,被羞辱的痛,失去的痛,匪夷所思的痛。
他只记得女孩离去时,那一尾迎风而散的裙。
那裙摆扬起,那么白,那么冷,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当时的门第之别,看不清女孩父亲诡异的脸,看不清她转身时眼底深深的绝望,也看不清,是他没有能力保护好心爱的姑娘,这个事实。
莫锦心不知道,当年她走了之后,方耀文还是闹了。
他闹,然后被打,几个保镖拳打脚踢,把他打趴在莫家前的雪地上。
他在最后的时候还咬着牙,拼命抬起淤肿的脸,死死瞪着阶梯上高高在上的男人。
“莫锦心要嫁给谁?”
“莫锦心要嫁给谁!”
男人终于像是大发慈悲了一样:“霍家。”
霍家…
霍家?
“…是因为霍城?”方耀文浑身颤抖。
前方大门轰然关上。
雪花扑朔朔落地。
悲惨的少年嘴角有血溢出。
低头的时候他想,是因为霍城…绝对是因为霍城!…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人能让莫锦心这样,除了霍城。
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她可以为他,放弃任何人…
——
霍城在那年春节后到了莫家。
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莫锦心,甚至大年三十她都没有来。
那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一次莫家人没敢做任何阻拦,他很顺利就上了二楼,莫锦心不在卧室,佣人告诉他大小姐最近很爱在书房看书。
只是他到的时候她并没有在看书,她穿着一条无袖的白裙子,侧身坐在窗台上,整个人瘦得可以看见尖尖的肩胛骨。
他叫她一声,莫锦心。
她听见了,回头,却没回应。
他们两人相处从来是她说话他应和,同时沉默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出晦涩哑剧,莫锦心两眼无神,望上对面那双黑钉子一样的眼,他总是这样呢,还是,这样…
“阿城,”她忽然开口:“我要嫁人了。”
轻轻一句,她观察到那漆黑眼底一丝细微变化。
他讶异,却没说话。
顿了顿,莫锦心微微牵起嘴角:“阿城,我怀了岷哥的孩子。”
这一句轻巧,隐含的信息量却是爆炸,对面神色清冷的男孩脸上终于浮出一抹动摇,他应该很震惊。
可是他却还是没说话。
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不该问她么,为什么她要结婚了?
他还该问,为什么她结婚的对象会是霍岷?
他不是很喜欢方耀文的么,为什么他不问问她,为什么她不和方耀文在一起了?
她才刚上高中,她教过他的,不管男生女生都要守规矩,自尊自爱,不要轻易承诺什么,也不要轻易付出自己。
所以为什么他不问问她,她有一个那么好的男朋友,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就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女孩削瘦的指尖,深深深深的嵌入身侧的抱枕里!
她想,问啊,你问啊…
只要你问出一句,我就会告诉你,那都是因为你,全部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所以我才出了这种事,都是因为你,我才会撞上那个恶魔!
那晚如果不是因为你生病我就不会在霍家,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就不会被强暴!
不是因为你,我还是完完整整的莫锦心,和心爱的男孩在一起,我们要一起出国的,我们约定了将来要一起念书一起毕业结婚幸福的过一辈子,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留下,我早就该离开,早就该跟方耀文一起走,离开莫家,离开霍家,离开这个深渊一样的泥潭!
多日来的摧残,已将女孩的心智折磨的不成样子。
死死的凝望着对面那双漆黑无光的眼,她第一次萌生这样的怨毒,心中恶意如同岩浆翻滚压抑喉头,只需一句,只需要张口一句就倾泻而出,烧毁一切,吞噬所有!
却是在最后最后的那一刻,理智即将崩盘所有的情感都要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刻,她还是没有说,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那一刻,她脑海里突然浮现的,竟是多年来认认真真记录的注意事项。
那一页页,满含心血,那些文字几乎覆盖她的整个青春年华,倾注的,是她再也不会有的情感和真心。
这个世上没有谁比莫锦心更清楚,对于眼前这个看似牢固实则找准位子一击就碎的男孩而言,那些禁忌是什么。
那一刻,她听见陈医生低沉的声线在脑海里回绕。
霍城是知道当年他母亲经历过什么的,所以强暴这个词,是禁忌。
他从小缺乏关爱,没有安全感,心思又太过细腻,所以欺骗,是禁忌。
他潜意识里认为当年母亲的离世有自己一部分责任,所以指责,是禁忌。
他身边缺乏值得信赖的人,他的整个人生构建在非常不稳地的基础上,所以背叛,是最大的禁忌!
陈医生说,莫丫头,阿城很脆弱。
既然你要管,就要管到底,既然你让他依赖你,就不能半途而废。
自闭症的孩子心里装不下太多东西,你如果下定决心要进去,就要做好觉悟,永不背弃!
所以莫锦心绝对不能背弃霍城。
所以莫锦心,绝对不能伤害霍城!
当时是她非要把一个像个破碎的小罐子般的孩子拼拼凑凑努力恢复原状的,现在他好不容易病情稳定生活正常甚至答应她年后就尝试着去学校,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怎么可能忍心亲手把他打碎,她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莫锦心浑身颤抖!
颤抖着,她突然抓起手边抱枕,狠狠朝着霍城丢过去!
“你走,你走!你不要再来,你走!”
她发狠一样吼,吼着把手边能抓得到的所有东西一样样都甩了过去!
却是在这样的歇斯底里中,可怜又坚强的姑娘已是在心底下了最痛的决定!
她知道的,为什么霍岷会选上她。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选在那一天,用这样的方式毁掉她的原因!
他就是要挑在阿城最脆弱的时候,用同样的伤痛去折磨他!
他就是想让她重蹈他母亲的覆辙,把所有的希望都生生毁灭,给阿城最大的打击,最好打击得他万劫不复,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所以她更不能说,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即便那恶魔猜中了她受了天大的屈辱结果这件事她还只能遮遮掩掩把绝望自己吞下,即便那恶魔可以以此为把柄来折磨她伤害她,逼她踏入更黑暗的深渊,她还是不说,她死也要带着这个秘密走!
因为阿城,说了,就是输。
我们不会输的对不对,阿城,我们一起努力,我们,永远不会输。
——
三日前的清晨,临江突降大雨。
大雨下了整整三日,天空像是漏了一样,雨水哗哗洗涮人间。
暗沉的天空下,一辆黑车行驶在山道上,目的地,苍山公墓。
行至公墓大门车子终于停下,近处沉浸在暴雨中苍山一半隐没在云雾里,雨那么大,下车的人却是不拿伞,司机跟着下车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敢开口钻回了车里。
霍城每年来苍山一次。
十二月义信祭祖,他上山祭拜母亲,同时去看一看莫锦心。
今年他来早了几日。
大雨倾盆,视线模糊,荒凉的排排公墓,如漆黑骨牌立于风雨之中。
一道淡漠黑影长身而立,几乎全然隐没于凄冷风雨之中。
他八岁那年,十六岁的莫锦心嫁给了霍岷。
他十岁那年,十八岁的莫锦心住进了疗养院。
现在他终于记起来了,那一年是方耀文出国,他履行了诺言,遵循父母的意愿出国读医,心中知道再无可能和亲自体会再无可能终究不是一回事,那一年莫锦心终于泄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当年她从他两岁陪到他八岁,六年的时间,成为他最亲近的家人。
后来他从她十八岁陪到她二十四,同样六年的时间,最终失去他最亲近的家人。
期间许许多多人告诉过他许许多多事。
父亲说她嫁给霍岷,是两家联姻,为了利益。
方耀文告诉他,是莫锦心甩了他,她是自愿的。
霍岷的母亲告诉他,莫锦心真是疼儿子,霍凌风是她的心头宝。
莫家人告诉他,莫锦心的母亲就有精神病,她会生病是家族遗传,并不是因为不幸福。
而此刻,再一年回到这里,面对冰冷的石碑和上头那张永不再变的笑颜,他唯一能记得的,是当年那场盛大的婚礼。
那是他被赶出莫家之后,再一次有机会靠近她身边。
婚礼即将开始,新娘子已经准备就绪,所有的宾客都去了会场,他一个人跑去后台,找到新娘休息室。
他进去的时候,她可能在哭。
因为她抬头的时候眼睛非常红。
她没有再骂他,也没有大发雷霆,她红着眼就这样默默盯着他看了很久,那一身白纱并没有显得多么轻柔漂亮,因为她太苍白太消瘦。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他问她,莫锦心,你开心吗?
是她告诉他的,喜欢一个人,就是只要对方开心,自己就会很开心。
那是和平常的开心不一样的感受,像是那笑容看过一遍就想要再看到,像那快乐拥有过一次,就想要一直守护下去。
他来的路上,在会场见到霍岷。
他站在父亲身边,面对这一群宾客,笑得像是很开心。
所以他来找她,他来问她,莫锦心,你开心吗?
你会因为那个男人开心就开心吗?
你嫁给他。
你爱他吗?
大雨打落在水泥地上,隆隆的,像是雷声。
当年沉默的男孩长大,长成了沉默的男人,他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盯着一处看的时候仍旧黑得像钉子,一样锐利,一样冰凉。
他这一生,很少信人。
当年儿时的他,只信一人。
他身边唯有她,对他最好,待他最真,从不带着虚假的面具,无论是微笑还是哭泣,都是真实。
所以他信她,信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信她做过的每一件事,哪怕周围所有人跟他说的他全都不信哪怕当年她突如其来的婚姻是他最大的疑惑,但是当她笑着给他一个理由,他就信了。
“莫锦心,你开心吗?”
“我开心。”
“但是你哭了。”
“阿城,我开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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