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跟着爸爸一路走过霍家长长的走廊,来到三楼尽头那有着高高大门的房间门口,房门推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这么冰凉的卧室,她找了半天,才在床对面的沙发腿边发现缩在地毯上那一小坨黑黑的影子。
这之前莫锦心是见过霍城一两次的。
只是年龄差太大,又是在宴会之类的场合,她只远远看过他两眼。
而这时眼前的孩子和她记忆里的样子一样小,只是多了些头发,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靠着沙发腿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不知涂着什么。
莫锦心走了过去,在孩子身边蹲下,看了半天,看他的本子上黑色的蜡笔描着一个只看得出长着四条腿的东西。
她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说你叫霍城么,我是莫锦心,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陪你玩。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手中的蜡笔不停,头都没抬一下。
莫惊心看了一眼孩子的脸,他皮肤苍白,垂着的一侧睫毛比她的洋娃娃还要黑还要长。
小姑娘对漂亮的东西都是有着天生好感的,她又说,那我就留下了,后面我们好好相处…霍城…阿城,以后我就叫你阿城,你是我小弟,我是你姐姐。
当然还是没人理她。
莫锦心脾气好也不计较,抬头看见旁边的茶几上放了好多书,她过去找了本喜欢的,回来在地毯上找了块地方,靠着沙发腿也安安静静的看了起来。
宽大的卧室里窗帘拉着,片刻就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莫舟山在门外看了一会儿,也没进去,随后关上门就离开了。
他这个大女儿性格温柔又好静,他就知道这个角色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
此后莫锦心开始经常去霍家。
起初是每个双休日去一天,后来变成去两天,再后来她放学后隔三差五也过去,小学的课程很轻松,她过去吃个饭,一个小时写完作业,还可以玩一会儿再走。
再后来霍家的老管家提出说这样跑来跑去也累,不如莫小姐就住过来?
反正家里空房间很多,司机平时也没事做,不如以后每天放学就去接了您过来。
当然您如果要回家的时候就回,就是这边也给您收拾间屋子出来,以后来去都方便。
当时正在吃饭。
家里没有其他人,长桌顶头一左一右就坐着她和霍城,老管家站在旁侧,说完恭谨的俯下身。
莫锦心有些犹豫,她抬头看霍城一眼。
他正低着头吃饭,安安静静的,今天的晚饭有片皮鸭,他正在包鸭子,手太小不小心就掉了一根黄瓜在桌面上,他看了看,捡起来丢到盘子里,又看桌布上沾了京酱,拿起餐巾不动声色的盖住。
莫锦心乐了。
笑得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
眼前的孩子有着太多讨人喜欢的地方,比如吃饭的时候你给多少全部都乖乖的吃掉,小仓鼠一样。
虽然他显然根本没在意老管家说的话。
莫锦心笑着抬起头:“谢谢周伯,那我今天回去就问问爸爸。”
再后来,莫锦心就在霍家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就像有了归属一样,她去得更勤。
其实当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那时她自己家氛围不好,父母经常吵架,待在家里度日如年,而逃去霍家则轻松自在得多。
于是她更常去这个避风港了,每次去责任也履行得尽心尽力,不是带点好吃的就是带些好玩的,照顾小宠物一样照顾这个比自家妹妹可爱多了的弟弟。
时间长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其实她说的话霍城都听得见也都懂,他只是封闭太久,忘记了该如何回应。
莫锦心往来霍家半年之后,霍城快三岁了,病情没什么起色,家里给他安排了一个心理医生。
至此以后莫锦心更忙了,每个周末她都跟着霍城一起去见那姓陈的老医生,听一肚子的教学回来,也就是从那时起莫锦心开始全面了解霍城的病。
那时她也不过才十来岁,几年之后俨然成了半个专家,心理学的书买了一本又一本,批注做得满满当当。
莫锦心性格沉稳细致,从最初开始见陈医生起她就开始做笔记,把老医生提到的所有注意事项全部一笔一划写下来。
最初陈医生看着搬个小板凳学生一样认真的小丫头还觉得好笑,结果看过一次她的笔记之后,以后次次,每次都比前一次讲得更慢更清晰。
那两年莫锦心用掉了七本笔记本,都是可爱封皮女孩子最喜欢的那种,字迹从稚嫩到爽利。
什么能吃,什么不能;什么该做,什么不能;什么该鼓励,什么该劝阻;什么是她可以期待的,什么是她必须规避的。
她每天给他念故事书,因为陈医生说自闭症的小朋友需要语言环境。
她偶尔弹琴唱歌给他听,因为陈医生说愉悦轻松的环境能让小朋友开心。
她教他画画,教他弹琴,虽然进步甚微,不过陈医生说治疗效果达到就好。
她还在每次他生病的时候全天候悉心照料。
陈医生说那是心病引起的生理疾病,她想,那个时候他一定最难受,最想妈妈…
小朋友就在这样严密的看护下一天天长大起来。
虽然外表上他什么都没变,还是沉默不语,还是面无表情,还是穿着那一身守孝之后再也没有脱下过的黑衣,画画还是很糟糕,钢琴还是弹得不好,身边还是守着那个姑娘,从小学升入初中,她十三岁了,身材抽条眉目隐隐秀丽,还是那样温柔爱笑,爱穿一身白裙。
那一天莫锦心做完作业,抬头看见霍城缩在老位子写写画画,她拿了故事书跑过去,低头的时候却惊异的发觉霍城居然在写字。
她吓了一跳,认真看了才发觉他并不是真的在写,而是在临摹。
他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她的心理咨询记录本,正一页一页抄过去,已经写了满满几大张纸。
那纸上的字迹,一笔一划甚至都隐隐学着她的笔迹,莫锦心却知道小阿城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
他看这些字就和看画是一样的,照着画出来而已,只是这样的进步已经让莫锦心喜出望外!
她觉得是时候开始教霍城一些正经东西了,他已经五岁,脑子也不笨,听了这么多年故事书,学认字学写字肯定很快的。
想定后莫锦心就把笔纸接了过来,先大致介绍了一下汉字,想了想,在纸上先写了陈医生三个字。
她没有挑最好学的字教起,而是选了霍城最熟悉的人和东西,这样当他看见这些字的时候就会有比较具象的概念,更容易记住每个字的模样。
她还不求他会说会写,打算先培养一下兴趣,如果霍城真的喜欢认字了,她再去买本字帖认真教。
莫锦心这样的个性长大了去当老师一定很合适,她的方法又有趣又好。
很快那张纸上就写满了很多名字,从花花草草,到猫猫狗狗,再到身边亲朋好友的名字,霍城很配合,她每教一个他都认真沉默一会儿然后点头,之后她回过去考他,说爸爸是谁,他会准确无误的把霍乾两个字指出来。
那一天下午莫锦心心里满满的都是成就感。
她把桌子椅子地毯沙发,所有能看得到的东西都写了下来,到最后有些黔驴技穷,身边安静趴了一下午的小朋友突然抬头看他。
他有着一双很黑很黑的眼,乌油油的小钉子一样,看不出情绪,干净又幽深。
莫锦心被望了望,愣了两秒终于回神,笑着拍了拍脑瓜。
“哎呀我怎么把自己给忘了呵呵~”
她笑着低头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莫,锦,心,笔触柔软,比其他所有字都写得更流畅漂亮。
她心情很好,写过之后用笔尖点一点,说莫,就是莫家的莫,锦,是锦绣前程的锦,心…她想了想,觉得之前锦绣前程大概说得太难了,换了个简单的,心,是天天开心的心。
莫锦心,锦绣前程,天天开心。
她把几个字写下来,写到天天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低喃。
那声音朦胧,轻得差一点错过她的耳朵,笔尖戳破白纸的时候,莫锦心愣然抬头。
她对上那双小钉子一样的眼,接着便又听见了一次。
这是三年来霍城第一次开口说话。
第一次就是那么长的一句,含糊的,又清晰的。
他轻轻说,莫锦心,锦绣前程的锦,天天开心的心。
——
莫家的丫头立了大功。
让哑巴说话,可是跟让死人睁眼差不多的大功劳,当天消息传出去之后下头的人奔走相告,有人高兴,有人脸上带起玩味的笑。
莫锦心不喜欢哑巴这个说法,但是她无处反驳。
那天晚上,久违的,霍家家主霍乾回了老宅。
莫锦心领着霍城去见人。
她很紧张,生怕霍城会怯场不敢开口,结果他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他盯着霍乾的脸看了一会儿,轻声说,父亲。
一声已经足够,莫锦心激动又紧张的抬头偷偷瞄让她最害怕的霍三叔。
那张永远冷淡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片刻之后男人走过去,到了儿子面前,他小小的还不到他腿长,无声的,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孩子小小的肩头,轻捏了一下就放开,然后人就这样走了。
没有交流,似乎也没有半点温情可言,那一刻,静默无声中,身后的姑娘却是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三年来阿城的父亲第一次碰他。
虽然不是拥抱,那至少是认可。
…
再之后,霍城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
他仍旧不太开口,但是会同她说,同老管家说,同陈医生说,表达越来越好,口齿越来越清晰。
没多久莫锦心就发觉霍城也许远比她以为的聪明,他学东西快极了,几个月后他已经不再看故事书,开始一本一本把卧室书柜里原本放着做样子的砖头抽出来抱着啃。
看着这样的霍城,莫锦心感觉很奇异。
有一种自己养的小朋友突然长大了,又欣慰,又有些陌生的复杂心情。
同时,伴随着霍家这边情况越来越好,莫家,却已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莫锦心的父母在那一年彻底闹翻。
母亲离家出走了一次,后来自己跑了回来,精神却开始渐渐失常。
那一年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怨毒,还有妹妹的离经叛道,成了莫家的主旋律。
莫锦心这株多年来养在外头的小花,依旧还是那样安静又温柔的模样。
她可以用这样的性情去慢慢敲开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心扉,却无法用这样的性情去拯救一个支离破碎家庭,她开始逃避,而在这个期间,她有了第一个男朋友。
那是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打篮球很好,成绩也不错,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想到阳光。
莫锦心念初中了,年纪不大却已经隐隐长开,清秀漂亮的姑娘,还是那样温柔的个性,像一株静静绽放的百合,吸引了众多热烈的目光。
恋爱后的莫锦心忙碌了一阵子。
和所有沉浸爱情里的姑娘一样,她花时间约会,花时间聊天,花时间思念,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空闲,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去霍家了。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带着临海城市特有的潮湿,那是莫锦心恋爱以来的第一个暑假,她花了很多时间陪男朋友,一场接一场的约会,过得很快乐。
等到霍家那边传来消息,莫锦心正看完电影和男朋友难舍难分腻歪了一阵回来,那时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了。
当晚她火急火燎的赶去霍家!
冲到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大卧室,她一把推开房门,就被里头扑面而来的冷气冻得一个激灵。
再然后她就看见了,看见霍城小小的身子正被一个四方的木头架子架住,摆放在卧室的空地中央,他的四周都是装着冰的盆,头上空调口嘶嘶吹着冻死人的风,可却是这样他的脸上却是一片通红,全身上下,更像是被开水烫了一样,血红一片!
“…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
莫锦心叫得声音都颤了哑了,她跌跌撞撞扑过去就要触上霍城的肩,被身边老管家急忙拦住!
“莫小姐别碰啊,不能碰的,会痛!”
一句话落的时候她已经跑近了,近看孩子那一身血红却是更加狰狞恐怖!
她是真的吓坏了,六神无主,眼泪说掉就掉下来了自己却是浑然未觉,她颤抖着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他的身边好冷,那冷是直心底的寒!
“是怎么弄的?烫的?烫伤了?…”
“医院…对,周伯我们赶紧送阿城去医院啊!”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去玩的,我应该守着他的…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在哪里烫的…”
“莫小姐…莫小姐!”
一旁的周伯脸色也很差,苍老的眼角透出深深疲惫。
他叫着莫锦心的名字,企图安抚下六神无主的小姑娘,今晚当家在家,他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他本来甚至不敢叫莫锦心过来,只是实在没办法,少爷高烧三天了,至今什么都没能吃下去…
老管家终于在最后一刻打断了莫锦心的慌乱,他死死扣着她的手腕,企图让她镇定下来。
“不是烫的,是纹身,纹身发炎。”
老管家一字一句解释。
“少爷要飞黄腾达了,当家说了,以后不仅义信当家的位子给少爷坐,日本山田组组长的位子,也是我们少爷的!”
老管家说着,两眼竟是隐隐有些泛光,“这是喜事!虽然现在难熬点,但是这是喜事!少爷三天前纹了山田组组长才能纹的龙纹,现在发炎了,但是等烧退了,不发炎了就好,没事的。”
老管家几句话解释清楚前因后果,脸上挂着泪珠,莫锦心还在呆愣。
她的脑袋在听过喜事两个字之后就发懵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机械回头,强忍着眼泪,再去看那一身惨不忍睹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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