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音与这样的场景,如此的熟悉,就像梦中曾见过千万遍一般。
不受控制地退了一步,肖祈竟撞到了沈大海。
“殿下?”似是怕惊扰了这琴音,沈大海特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肖祈摇了摇头,看着卫南白的目光里却布满了疑惑与惊诧。
“不惟萃老溪山,还期异日得志见龙颜,投却云峰烟水业,大旱施霖雨,巨川行舟楫,衣锦而还,叹人生能有几何欢。(注12)”
等卫南白一曲完毕,肖墨盯着远处竹林掩映处的卫南白,意味深长地偏头看着肖祈:“九弟妹才华横溢,弹指间飘逸潇洒,九弟日后好福气。”
肖祈早已换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闻言不屑地摆手:“三哥你就别调侃臣弟了,什么九弟妹,臣弟怎么可能会娶她!而且三哥、杜大人你们也知道,我对这诗文琴曲毫无造诣,这不就是对牛弹琴么?”
杜阮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细长的凤眼眯起:“九殿下,宫里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被有心之人听去了,怕是又是一阵闲言碎语。”
“哼,这来路不明之人,我才不要。说便说,我不怕!”
“九弟……”肖墨的神情陡然一冷,目光凌厉,“既然圣旨已经下来了。皇命便不可违背,就不要再妄言要退婚了。”
“父皇这赐婚,我不服。”
“敏于事而慎于言,(注13)九殿下。”杜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陛下已经下旨诏令天下,卫国也已知晓,这种情况又怎么能轻易改变呢?而且,卫国是百越的八大藩国之一,殿下也不想让陛下为难,不是吗?”
“可是……”肖祈还想争辩,脸上写满了不甘。
“生于皇家,便有身处皇家的无奈。”肖墨轻叹一声,“九弟这般任性妄为,想想你丽正殿阖宫上下的人,昨天那一闹,若是父皇真的恼羞成怒,得不偿失啊!”
肖祈听了肖墨的话,想起昨天皇帝的雷霆之怒,顿时神色恹恹。一旁的沈大海察言观色,立刻趁势道:“三殿下所言极是,九殿下您听着也是这个理儿。您呐,杂文看多了,这皇家啊,哪里来得那么多两情相悦。”
“但是……”肖祈无奈地瞅着肖墨和杜阮。
“九殿下,意气用事不可取。”杜阮摇摇头。
“九殿下。”沈大海揪着机会继续劝:“奴才帮您打听过了,这卫国翁主家承钟鼎、心标婉淑(注14),日后一定和您鸾凤和鸣。”
“听听。”杜阮唇角微扬,“九殿下不要置气了,被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您对赐婚心生郁闷,病倒了,传出去总归不好。”
“杜大人,不说别的,我还真是因为这病倒了么!”肖祈生不如死地道:“你下回和三哥过来,记得带点醉仙楼的山珍刺龙芽、佛手金卷给我补补,吃完我这一身的病啊,敢情就好了。”
“呵……”杜阮听了忍不住笑出声:“听九殿下这话,这醉仙楼比太医署管用多了。”
肖祈煞有介事的点头附和。
“时候不早,九弟早些歇息,我与子云还有事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肖墨不留痕迹地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卫南白,随后压低声音对肖祈说道:“九弟下回莫要这样意气用事了,今儿父皇很是生气,没怪罪下来是万幸。”
“好好好,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肖祈一听头都大了,摆摆手,一副不欲多谈要回房的样子。
肖墨他们见状,知道多谈也无用,便适时离开了。
“殿下……”沈大海看着皱眉的肖祈。
见肖墨他们走远了,肖祈便扭头,怒目而视,手往卫南白那一指:“沈大海,你好大的胆子,本殿下何时允许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住进来丽正殿?!”
沈大海立刻赔笑:“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这都是陛下吩咐的,说是让殿下与翁主婚前多磨合一下……”
“闭嘴。”肖祈拂袖,“马上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殿下!”沈大海为难地瞅着他。
肖祈这两日许多事积在心上,正愁没地方发火,此刻不由气极反笑。
“很好,你不去是吧?本殿下亲自去!”
“殿下!”
沈大海大惊失色,立刻跟着肖祈赶了过去。
恰好卫南白抱琴起身,准备回房,却在抬首一瞬,与怒气腾腾肖祈目光相触,那一瞬间,卫南白心中五味杂陈,曾经有许多话要与眼前这人说,可却又无从说起,此刻更是无话可说。
半晌之后,他只能礼节性地朝肖祈颌首示意,想与秦默回去偏殿。
“等等。”肖祈站定,开口喝道。
“殿下啊!”沈大海扯着肖祈的袖子。
肖祈白了他一眼,把袖子一扯,继续瞪着卫南白。
卫南白停住步子,摆手让秦默先离开,吸了口气,背对着肖祈:“殿下?”
肖祈见卫南白竟连正眼都懒得瞧他,再加上早已打定主意要激怒他,闻言便怒斥:“谁让你住进来的?”
“这话,卫南白认为,殿下应该去问陛下。”卫南白不卑不亢回到,对肖祈的怒气似是毫无所觉。
“你这是用父皇要挟我?”
“卫南白不敢。”
“不敢?”肖祈笑了:“卫南白,你们卫国人的礼数就是,让你背着人回话吗?”
卫南白哪里看不出肖祈在故意找茬,故意弱了语气:“回殿下,卫国风俗,女子成婚前不能与夫君相见,望殿□□恤。”
“我看你是因为长得太丑才不敢见人吧。”肖祈大笑,“十里红妆?卫国公是多恨不得把你嫁出去,这般倒贴也愿意。”
卫南白本就知晓他的想法,肖祈这话虽说得太难听,他仍一笑置之:“九殿下,卫南白是一介女流之辈,不愿与您口舌相争,望殿下自重。”说罢,不等他说话,便抱着琴朝偏殿走去。
“卫南白,你站住!”
肖祈高声喊道。
卫南白却恍若不闻。
肖祈快速上前一步,猛地拉住他的手,却无意中扯到卫南白肩上伤口。
卫南白忍不住痛哼一声,手中的琴更是“砰”的掉在了地上。沈大海见状脸都白了,连忙过去捡起琴。看着他们二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眉头紧皱,卫南白半天才强压下心中翻涌的血气,忍着痛:“请殿下放手。”
肖祈一用力,硬生生让卫南白转了个身。
这一番拉扯,卫南白还未愈合的伤口立刻裂开了,没顾得上那疼痛,他心下顿时一惊,下意识抬眼看着肖祈。
肖祈盯着卫南白那纱衣上晕开的淡淡血色,表情有些困惑,又有点惊讶:“卫南白,你这是……受伤了?”
第7章 【零五】()
《赐婚——第七章》
脸色一白,卫南白用力甩开肖祈的手,侧身挡住肖祈疑惑的目光:“九殿下看错了,那是卫南白衣上的花饰。”说完也不等肖祈回话,从沈大海手中拿过琴,便疾步朝偏殿走去。进去后,他立刻吩咐候在一旁的秦默,“秦默,关门。”
“是,翁主。”秦默担心地看着卫南白,想起刚刚肖祈对自家主子的无礼,顿时变得面无表情,他冷冷看了一眼外头的肖祈,‘砰’地一声故意用力把殿门关上了。
肖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不敢置信的瞪着那紧闭的宫门,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的手中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
等后来想起自己这是吃了这卫国翁主闭门羹后,肖祈顿时气急败坏。
嚣张,真是嚣张之极!这可是丽正殿!他们当是在哪里,卫国吗?!
“殿下……”一旁的沈大海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一脸怒容。
肖祈怒不可遏,想上前踹开偏殿的门。
沈大海立刻飞身上前,死死拖住肖祈:“殿下,不可啊!”
“滚。”肖祈想摆脱沈大海,可沈大海死死抱住了他。
“请殿下息怒啊,殿下!”
“沈大海,放手!”
“殿下!”沈大海苦口婆心地劝:“您快消消气,您要真闯进去,怕又要挨陛下的责罚啊!”
“我才不怕!”
“殿下!”沈大海立刻抽空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顿时老泪纵横,“您别这样,奴才倒是死不足惜,要陛下震怒,奴才担心主子啊!”
看见沈大海这样,想起先前丽正殿众人都被关进了天牢。肖祈的火顿时去了大半。他咬了咬唇,僵着身体,半晌后:“算了。”说着就转身朝自己卧房走去。
沈大海大喜,立刻跟在他后头。
肖祈一只脚才进门,便停住,回头怒瞪沈大海:“你出去。”
“殿下?”
“我让你出去,听不懂人话?”
“是是是是,奴才这就出去,殿下别生气。”
“我要就寝,你们今天都不用伺候。”
“是,殿下。”
虽很奇怪,但听着肖祈这不容置喙的话,沈大海见状也只能快速退出去。
关上大门,肖祈确认沈大海不会进来后,便快步朝里头走去。他走到软榻上坐了下来,暗处便走出一人,竟是一个长相清丽、亭亭玉立的二八女子。
“青萝拜见主子。”
“起来。”肖祈早已收起刚刚的一副怒容,平常吊儿郎当之气竟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盯着青萝,正色道:“可有消息?”
“根据昨夜主子的描述,探查后应可断定那人,正是江湖中盛传的斋月楼楼主月云生。”
肖祈脸色微变,扣着桌边的骨节微微凸起:“斋月楼……”
斋月楼,百越王朝一个神秘的江湖情报组织。许多人千金一掷,只为从他们那里买来所需的消息,而楼主月云生,更是坊间传说中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天下第一高手。
“楚骓与银色半月形面具,正是斋月楼主月云生的特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注15)”肖祈轻声说道,随后起身在寝宫里慢慢走着。青萝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斋月楼楼主为何会知晓他将遇刺,又是为何要来救他?
肖祈皱眉:“刺客可是有眉目了?”
青萝闻言立刻跪下:“请殿下恕罪,尚未有任何线索。”
肖祈叹气,摆了摆手:“罢了,你起来吧。既然敢行刺百越皇子,想必也不会是鲁莽之人。”
“还有一事……”青萝起身,凑到肖祈耳边道:“您早先派去监视卫国翁主的黑耀来报,说卫国一行人在长安以北十里曾遭遇刺杀。”
“什么?”肖祈双眉紧蹙:“但皇宫里不曾收到任何来报。”
“刺客有二十五人,不知来路,尽数被卫国翁主的侍卫所歼。”
肖祈闻言神色微动,“卫国伤亡如何?”
“仅轻伤三人。”
肖祈身侧的手一紧,想起适才那人,目光变得格外的意味深长:“看来这卫国翁主,不简单呢。”
“遇刺后,卫国众人对此三缄其口,刺客尸体被全部处理完,只剩下一地黑色的尸骸灰烬。”青萝沉声道:“属下们无能,无法探知有关刺客的消息。”
“这可真是狠。可知那些卫国侍卫的来路?”
“黑耀说,侍卫一共十六人,功夫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但来路还在查。”
“对了。”肖祈似乎想起了什么:“卫国翁主在刺杀中,可有受伤?”
“似乎并没有。”
肖祈的目光闪烁,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主子,还有一事……”青萝犹豫着,还是开口说道。
“什么?”
“黑耀说,寅时的时候,似乎有一人潜入卫国送亲队伍中……”
肖祈心底一惊:“可看仔细了?!”
“回殿下,因为夜色太暗,而且不过眨眼间那人便消失了。因此,黑耀也不敢断定是否是眼花看错。”
“……好,你走吧。”闻言,肖祈似乎陷入了沉思。
“是,主子。”
等青萝走后,肖祈回到房里,拿起旁边的茶壶,沏了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斋月楼主,卫国翁主。
眼底微茫闪过,他不由微微一笑,真是……
有意思。
~※~※~※~
“杜将军!!!”
“杜衡!!”
将士们忍不住悲痛大吼,纷纷杀出了一条血路,赶到他身边,死死护他在中央。
杜衡把长剑□□入地,本想屹立不倒,可是仍无力地扶着剑身缓缓倒下。
“杜将军!!!”
将士们齐声恸吼。
……
“啪。”
一旁的玉壶被扫落在地。
“殿下,怎么了。”外头听到动静的沈大海,立刻赶了进来。
“我没事,刚起来不小心碰到。”肖祈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沈大海,你先出去。”
沈大海看不到肖祈的神情,瞥了一眼地上碎掉的壶,犹豫片刻。最近九殿下的行事真是越发诡异,不可琢磨。
“是,殿下。”
听见他离开后,肖祈才慢慢松开手。
剑眉紧紧皱起,而肖祈却丝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已泪湿满襟。
这些天,同样的噩梦一直萦绕不散。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有几个场景翻来覆去出现了多次,真实得仿佛真的发生过一般。
有时候竟让他觉得走马观花,像已经走过了半生。令人不解的是,即便每次都梦见那个叫杜衡的人,自己却从来看不清他的脸。但纵使如此,每每他从梦中惊醒,都会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杜衡。”
只是念到这二字,就仿佛与生俱来一般,痛的难以自抑。
他不是没有深究过,但在百越,甚至过往的历史上,都无此人。
杜衡,到底是谁,又是为何频频在他的梦中出现?而自己,又为何会因为这个人的死,每每情不自禁,悲伤的仿佛也死去一般?
肖祈捂着眼,思考了很久,却仍毫无头绪。
最后,他长叹一口气,四肢摊开,倒在床上,睁眼看着高悬的帐幔。在没有办法知道答案的时候,敢情还是先吃一顿早饭比较实在。
第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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