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冤家路窄()
她不再往下说,如瑾却也明白她所指为何。感激地冲她笑了一笑,道:“我近很好,你放心。”
佟秋水认真看了如瑾一会,见她不似说谎,也就放下了心。“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也不打听了,看那日情形,想必都是些腌臜恼人勾当,不听也罢。我一直以为你比我清净,却原来身边也不干净。”
如瑾素日知道她性子直接,也愿意跟她深谈,相处起来比自己姐妹反而贴心许多。连日来各种事情让她心中颇多感慨,此时见她这样说,明白她大略猜出了几分,索性并不跟她粉饰:
“咱们这样人家,外头看着都是金尊玉贵一等一好,以为咱们金莼玉粒绫罗绸缎,必是每日开怀享乐舒心惬意,却不知穷有穷难处,富贵也有富贵难处。穷人困苦不过是因了口中食身上衣,苦也苦得直接,富贵人家呢,是有许多说不出口委屈,见不得光算计。”
佟秋水冷笑一声:“正是呢,不说远,就说我自己家里,并没有你家那样又是叔叔婶子又是祖母人多,只不过一家子父母儿女,可就那几个姨娘都能翻出天来,整日我只懒得搭理她们。”
如瑾对佟家也略有了解,佟太太和秦氏一样没有嫡子,只有秋雁秋水两个女儿,姨娘们反倒是生了好几个儿子,佟太守又有寻常男人毛病,姨娘们侍宠生骄起来佟太太并不能压得住,家里也是乌烟瘴气。
如瑾待要安慰几句,佟秋水自己先摇了摇头:“好容易你来一趟,说这些扫兴做什么!来,看看我前几日画画,你可看得上眼?”
说着拉起如瑾进了她书房,大黄杨雕案上笔架砚洗林列,正当中一幅几尺长水粉煞是引人注目。如瑾走近跟前用目观瞧,见是一幅素月睡莲图,月影朦胧,芙蓉静卧,碧圆荷叶底下几位游鱼意态闲适地划动波渠,正当中一朵白荷半开半合,遗世之姿,风致如许。
如瑾笑道:“你笔法越来越好了,我望尘莫及。”
佟秋水嗔道:“跟我闹这些虚文。你只说哪里好哪里不好,空泛泛夸什么笔法。”
“笔法本来就是好。”如瑾见她要恼,忙笑道,“难得你心思巧妙,另辟蹊径画起月中之莲,别有一番趣味里头。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波间露下叶田田,这是上乘意境。”
佟秋水这才颜色稍霁,道:“要说意境,再好不过你上次那幅微雨芭蕉,我这个还及不上你半分。你再看看,可有那点不好么?”
如瑾于是重细细观赏半晌,越发见那一株白莲绝世孤清,心中不免暗叹画如其人。前世时候,佟秋水确是做出了让人瞠目结舌事,惯是不和世俗低头,虽命途多舛,却至死不屈。她那时只是感佩她大胆,如今经了一番生死,却有别样滋味心头。
佟秋水眼中含着真诚期待,希望如瑾给她中肯评价。她眉眼其实颇为艳丽,只是清冷之气却是太重,看上去总不觉旖旎,反而多有秋风萧瑟之感。如瑾有意劝勉,于是不加掩饰:
“这画好是好,但太过孤傲了。”
佟秋水闻言微微皱着眉,打眼细看自己画,想看出哪里不对。如瑾进而道:“你我相交一场,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却是不敢再画这样画了,怕移了心性。你莫笑我庸俗,人生世,琴棋书画终究不是根本,又是咱们这样人家,若只一味清高,怕是不能称心如愿,后半生不知会哪里。你只细想平日境况,个中滋味,须不用我细说。”
这番话说得直接,又无甚铺垫,对别人来说是过于唐突。但如瑾深知她性子,若不清楚直白说出,拐弯抹角劝勉反而会招她厌烦,两人情意也就淡了。
果然佟秋水先是怔忡,听到后来,脸色渐渐黯淡下去,却并不是恼怒之意。她低头默了一会,素手无意识地绘着鸿雁凌空白瓷镇纸上轻划,只道:“母亲和姐姐日常也这样说我,却不如你说得透彻。”
“是她们顾忌你性子,怕说深了惹你生气,反而适得其反。我却不怕你恼,你若恼了,我这就走,再也不登你门。你我本就做是挚友,若不能容我说这些,便不用再来往了。”
佟秋水抬头,波光潋滟眸子清亮如水,看着如瑾道:“这两次见面,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样。”
如瑾一丝苦笑隐唇角,倏然不见,“病了一场,许多事也想明白了。你若经了我这些事,恐怕也该思量一番。”
佟秋水若有所思,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
“你说意思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咱们女子又有多少事能够自己做主,也就清净这两年罢了,等以后出了阁,不如意时候多着呢。”她脸上带着嘲讽笑,也不知讽笑什么,“索性不如干脆痛几年,将一辈子乐趣都享受了,以后也不亏。”
她素来无甚忌讳,出阁嫁人这种话说来也不羞,如瑾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想头,听起来似是破罐破摔,其实很有几分无奈决然。闺阁女子,能想到做到这些,也是很有风骨了。
如瑾越发觉得不能让她再这样下去,家中姐妹龌龊处让如瑾觉得挚友可贵,打定主意要劝其回转,于是拉了她坐下,慢慢谈些书卷棋弈之类,时不时引上一两句话头。
这样闲聊闲玩,不多会整个下午就过去了,到了晚饭时候。佟太太打发人来留如瑾吃饭,佟秋水也不愿意让她走,如瑾就留了下来,吃过饭时候还早,又跟佟秋水回房消遣。
夜幕降临后佟府处处掌灯,天上星光璀璨,银钉子似闪烁夺目,佟秋水便拉如瑾去园子:“看看我养几株栀子去,近刚刚开花,夜色里去看是美。”
佟府并不大,前后宅院相隔不远,后院南角有一个小园子,前后有条小径连通着内外宅。佟秋水和如瑾都是素来不喜人多,各自带了一个丫鬟,并肩朝小花园走去。
到了栀子树前,果见朵朵玉碗大白色花朵,琼脂腻雪一样挂枝头。星空为衬,夜风如水,粉融素雪满园香。
“好花。”如瑾站花下出神半晌,只觉无甚妥贴词句形容此景,唯有简简单单两个字而已。
佟秋水与她相视,两人各自一笑,都是极喜欢这样星夜对花乐趣。
却听得前方不远一把男声响起,“花好,人却好。”
清朗笑声惹得如瑾二人俱是一惊。佟秋水还可,如瑾却是堪堪倒退两步,差点栽到身后青苹怀里。青苹连忙扶住:“姑娘小心。”
佟秋水心中惊疑,眼见又吓到了如瑾,立时发了脾气:“谁那里!什么地方也敢乱闯,是哪个不长眼,告诉父亲打你出去!”
佟家这个小花园平日只有佟太守常来,佟秋水几个兄弟都不怎么过来,因此很少有男子出现。听嗓音佟秋水觉得很陌生,此处连通内外院子,家里小厮是绝对没胆子跑来,她只道是父亲门下不稳重清客,不知规矩贸然闯了进来。
如瑾却是认得这个声音,惊悸之余只道冤家路窄,明明毫不相干两个人,怎么一天之内就能遭遇两次。
佟秋水丫鬟举着灯笼上前呵斥:“出去,这是佟府内宅,惊了小姐有你好看!”
前边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衣袂飘飞,如瑾不想见到人果然出现灯影之下。
光线黯淡,他脸上轮廓明暗深,唯凤目星眸,目光如炬,比天幕群星还要闪亮。他唇边似乎含着一丝笑,肆无忌惮如瑾二人身上打量。
佟秋水本是恼怒,正要开口相责,一眼却看见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人,定睛一看惊疑非常,“……父亲?”
佟太守一身官服未曾换下,微微欠着身子甚至跟那人后头,非但不恼外男冲撞了女儿,反而有些急切地斥道:“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
说完又看见女儿身边如瑾,觉得有些失态,忙补充道,“蓝小姐也这里?天色晚了,园子里花木没怎么修剪,可别让枝条伤着,请跟二丫头别处玩去可好?”虽然如瑾是女儿朋友,但侯府小姐身份摆那里,佟太守不敢言语太过。
如瑾定了定神,低头道:“扰了大人公务,我甚不安,还请您别怪罪。”说着悄悄拽了拽佟秋水衣袖。
佟秋水正站那里对父亲行为感到困惑,转目见如瑾脸色不太好,回过神来连忙跟父亲告辞,拉了如瑾要走。
却见那个陌生男子目视如瑾,微微侧头询问佟太守:“这是襄国侯府小姐吧,不知是哪一位?”
佟太守脸色有些犯难,不敢不答话,却又觉得这样当面谈论侯府小姐甚为不妥,有些踌躇。
灯影之下如瑾看到佟太守为难神色,又见那男子侧目过去,对佟太守迟迟不答似乎颇为不满,不免心中火气,又想起那日石佛寺门外无礼戏谑。
“阁下何人,这样打听闺阁女子,不觉不妥么?”如瑾冷眼相询,眉目间是冰霜之色。
068 孟浪贵人()
夜风吹过,带着不合时宜些微暑气,却又有晚间温凉。栀子花落地上,发出沉闷声响,似是幽冥深处传来命运叹息。
如瑾蹙着眉,冷冷盯着几步之外迎风而立男子。他唐突无礼,她恼怒非常。
可这恼怒之中到底有多少色厉内荏惶然,她不敢自问,亦不敢承认。那张熟悉又陌生脸,每每午夜梦回令她惊起记忆,越是不能与人细说,越是压心头沉甸甸难受。
她虽瞪着他,却不敢直视他眼。
耳边只听得他回应,似乎十分漫不经心,“还是这样烈性脾气啊。能够再遇也是有缘,何必冷眼相对,辜负夜色如许?”
已经是孟浪之极言语了。
佟秋水愕然转向如瑾:“这厮是谁,你们认识?”
佟太守听得女儿开口就是“这厮”,急得白了脸,慌忙斥道:“还不住口,越发无礼!”
眼见佟太守如此恭敬惶恐,如瑾心中惊疑越来越重。她日间猜测不对,不是普通富人子弟,亦不可能是过路行旅,该是颇有些身份贵人。
长着这样一张脸……
她不敢深想,只是觉得恼。
“阁下既知襄国侯府还如此无礼,不知是什么倚仗。只是我侯府虽然不涉朝堂事,亦是太祖亲封开国勋臣,被人欺凌也是不会轻易罢休。今我为客,佟大人此我不与你计较,但请阁下自重。”
对方只是眉峰一挑,丝毫不以为忤,只道:“看这气势似是嫡出侯小姐了。”
如瑾越发厌烦,口中也就不留情:“以貌取人是为愚蠢,以嫡庶论高低也是庸俗得紧,话不投机半句多,阁下自便,恕不奉陪。佟大人,扰了您客,改日亲来赔罪。”
说罢拂袖转身,举手投足都是凛然寒气。
那男子不但没恼,反而笑了两声,微微偏头又跟佟太守发问:“旁边那位是你女儿?艳若秋菊,亦是不错,不知芳龄几许?”
佟秋水刚要随如瑾离去,听见这话也恼了:“你……”
后半句话却被她父亲严厉眼风止住。佟太守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赔笑道:“劳您相问,卑职荣幸。小女年近及笄,已然许了人家,只待完婚。”
佟秋水诧异看着父亲,连恼怒都忘了,如瑾也驻足回首。她知道佟秋水是没有订过亲,佟太守如此搪塞,显然是眼前这人十分得罪不起。
“已经许了?颇为可惜。不知可否退亲?”
佟太守面色大变,支支吾吾说不上话:“这……这……”
如瑾心中沉。这人到底什么身份,就算是上一级布政使、巡抚等人,也未必会让佟太守不能辩驳。
眼见他谈论是佟秋水,一双眼睛却只看着自己,如瑾大致心中明白,伸手将佟秋水拉至身后。
“阁下何必强人所难。我不知何处得罪于你,但若恼我,只管找我,佟太守为官恪职守抚育一方,经不起你这般刁难。”按住了欲待出头佟秋水,如瑾扬起素脸,“襄国侯府随时恭候大驾。”
“唔,邀我登门,我却未必有空。”那男子笑了笑。
如瑾终于对上他双眼,微微一怔。
夜色里一双星眸亮得逼人,满是戏谑。而那戏谑之下却掩藏着似乎与生俱来冰冷。被那双眼睛盯着,即便身处满园馥郁芳园,也如衣衫单薄站冰天雪地里。
明明是个登徒浪子,为何会有这样眼。
如瑾垂了头,拉起佟秋水转身便走,再不停留。夜风送来身后低沉笑声,走出好远似还飘耳边。
待得回到佟秋水闺房,如瑾脸色依旧有些难看。佟秋水将她拽到窗前长桌边坐了,疑惑道:“那人你认识是么?到底是哪里来狂徒,父亲那样恭敬相待,真是恼人。”
如瑾摇头道:“我不认识他,只石佛寺偶遇了一次,一直这么轻浮无礼。”心中却有不能说隐秘猜测和担忧,只压心口微疼。
佟秋水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然怎会夜入人家内院,父亲也不拦着些,你好容易来一趟,倒惹了一肚子不。”
如瑾拦住她发作:“佟大人也是为难,那人想必不是他能惹,适才都谎造你婚事做托辞了,可见也是不喜此人,你莫要误会了你父亲。”
佟秋水悻悻叹口气,顺手揪过窗台上清水湃着玉兰花,拿手里一瓣一瓣地扯。如瑾将心中烦恼暂时压下去,向她道:“许是我连累了你,惹他拿你作筏,亦不知事后是否就此作罢,若是再提起你可让人着恼。”
佟秋水一哂:“那又怎样?我是不怕。就算父亲扛不住,我也断断不会让这种人沾了,左不过还有一死呢。”
“说什么死!”如瑾皱眉。佟秋水之孤绝时时让人哭笑不得,想想前世,自己也是有几分这样性子,是以才与其做了至交。当下只得劝道,“哪值得因为这种人这种事死呢,说一说都是轻贱了自己。若是真惹上了他,你务必要知会我一声,我替你想想主意。”
话是这样说,如瑾却自己也不知道能拿出什么主意来,不过是空口安慰一句罢了。这个突然出现男子让她诸多措手不及,频频打乱她努力调整好心境。仿佛前世种种总是阴魂不散缠身边,缠她手足发凉,心中起腻。
佟秋水对此事似乎不甚意,并不放心上,只是看着如瑾有些不对劲,遂直接发问:“你我虽然都被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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